曾绮素在临资口,和女儿林鹭筠说起往事,心情颇为激动。
此时的大宋,是钦宗皇帝在位,年号靖康元年(1126年),政局更是是内忧外患,朝廷上下,人事变动频繁。
金军围困东京城,历经数月后,终于退去。四月间,官家派人迎回了太上皇。地方上各处的人事,也做了调整。
却说荆湖北路的辰州,自唐代以来,原是羁縻州,领七县。章惇开梅山后,辰州卢溪郡只领四县,设知州一人。地域已经大幅缩小。
新来的知州,姓苏。他是京官外放,因为天威难测,临来时特意去见了本部上官,上官揣摩圣意,推算了两年期限。
辰州荒僻,苏知州原本对这差遣,兴趣也不大。
他听了上官的话,上任时,就只带了娘子和一双儿女,四个仆人,三个婢女。
另外还有十二个,想在知州衙门,谋个出身的亲友,却不能算在他头上。苏知州性格随和,人家不辞劳苦,愿意跟去那么偏远的地方,他怎么能拒绝呢?
况且,辰州多山,他想出去游玩,不也得多预备几人,一同前去吗?万一有个野兽啥的,大家也好分担一些焦虑。那口味多了,野兽也很难选择。万一它焦躁起来,是否就地放弃,也说不定的。
苏知州的公子还小。他有个女儿,到了出阁的年龄了。
女儿熟读历史,知道父亲要去远门,难得有这大好的机会,可以到梅山见世面,就使出那小儿女的娇痴伎俩来,央求父亲带她同往。
单留女儿在京,苏知州也不放心。
女儿苏暖霜,用手指在印泥里点了点,跳起来在苏知州脑门上,结实地按了一个手印。这事就算定了下来。
路上无非是鸡飞狗跳,马奔驴走。也不需管它。
忽一日到了辰州,苏知州与前任办了交接,正式坐堂办公。
凡是做过京官,明面上又没有贬职的,一放了外任,地方上就有很多机灵人,经过棋盘推算,认准了他,“仕”途看好,要过来亲近。
时间一长,苏知州这个没有架子的毛病,渐渐就被放大。机灵人目光里起了怀疑,认为他升官的道路,不但有坎坷,简直还会很崎岖。
在朝廷做官,性子太随和,不争不抢,才会被派到辰州来,骨子里头就是傻!
“始乱终弃。”
苏知州这样想着,心里比做了小妾还难受。他刚来那些天,宅子外都是门庭若市,一个月不到,就车马稀疏了。
他突然想起,来了这么久,光顾着应酬,居然还没正经的,逛过一回街市。
他知道的,辰州地面上的见闻,都是霜儿传达的二手旧闻。
这女儿伶俐的很,趁着刚来无人认识,将卢溪郡小城,各个犄角旮旯都走遍了。
“没人上门也好!才懒得跟他们置气呢。”
苏知州心里堵得慌,连个同情的人,都找不到。
某一日,苏知州在下午三点,就退了公堂。他回到宅子里,将官服换了旧日书生装束,特意带了个武师朋友,往辰州市井上来。
他本来随性,并不是想做青天大老爷,去体察民情,就是单纯闲逛。
辰州市面,不能跟东京比。对于苏知州来说,一比全是怀念!
两人转了一圈,只对那些背着腰刀,昂首阔步经过街上的山民,印象深刻。山民喜欢练武,果然不假。
苏知州走路不小心,忽然碰到了人。那一刻,他目光锐利,盯着那人背上,其它都忘记了。小命只有一条,说理的斗不过拼命的,这个他懂。
那山民朝他冲过来,他往侧边一躲,抓住武师胳膊,心砰砰直跳。
山民越过了他,啪的一个耳光,打在对面一个少年脸上,骂道:
“没皮没脸!你娘没教过你啊?盯着别人家娘子看!你不怕眼睛生疔疮吗?”
那少年十分愤怒,却没有还手,只是死死地盯住了对方。
山民见众人迅速过来围观,要将这桩公案坐实了,便又去殴打少年。那少年却也滑溜,一个后空翻,躲了开去。
山民口中嚷道:“看看,看看!家里没钱娶,出来看人家的!回到家被子一盖,就开始白日做梦!还不知怎么歪想呢?啧啧啧啧!什么东西?!”
他这样一说,男人们的目光,立即转向街边,那和他同行的年轻娘子。
苏知府见事不关己,武师又面对着山民,腰杆硬起来,便也跟着瞟了一眼。
就这一眼,他差点就把眼珠子丢了!
只见那娘子长得:圆圆一张蜜桃脸,红里透白;弯弯一对蚕蛾眉,柔中带媚;闪闪一双秋水眼,清处含笑;盈盈一握杨柳腰,风动生姿。
那娘子眼角朝山民一扫,正好看见了苏知州。苏知州身材相貌,虽不能算是潘安再世,却也是匀称周正。加之他是两榜进士,又久在朝堂,自有一股倜傥风流。
两人对望一眼,都记在心中。
那山民还在羞辱少年。武师看不下去,走上前去,一把抓住他手腕,规劝说:“他还是个孩子。兄台不如先去照顾好娘子,不要顾此失彼,又生出事来。”
山民挣扎了一下,竟没甩脱武师手掌,只得悻悻收场,准备离去。
苏知州叫道:“季粤,不忙放他!让他写下姓名住址,问个保人来。少年心气,是说不准的。要真有事了,也好找得到他。”
季武师听到有理,手上一紧。山民心中大急,说:“这还有王法吗?黄鼠狼不抓,倒把兔子抓了。”
人群里有人大喊道:“他妈的,你就是生了一张兔子脸,干的却是黄鼠狼都不做的事。丢死先人了。还叫个鸟啊,赶紧滚回去吧。再不走,老子把你娘子抱走了。你找你的茬,我找——?我叫个媒人娶了她!”
众人都笑喷了。连那年轻娘子,都转向墙边,提起一只玉手来,掩住了嘴。
山民见舆论一边倒,话语也很不善,就知道自己犯了众怒。
他无法,只得和季粤去了旁边店里,写了一张条子。
苏知州接了字条,示意季粤将山民扣在店里。山民知道他是去对质,只好忍气吞声,呆在原地。
苏知州走到那娘子身边,趁人不注意,掏出一个盒子来。
他取了私印,将字条按在墙上,啪的盖上印章。然后施礼说:“娘子请了,你看这条子上写的,都是对的吗?”
那娘子羞羞答答地还了万福礼,说:“前面都是对的,只有这最后错了。妾本家姓渡,不是涂娘子。是渡娘子。”
苏知州会意,心中痒痒的,又看了一眼,越发觉得她楚楚可怜。
山水养人,果然没错的。若是有这娘子陪着,就是在任上,过个三年五年,也值了。
私事已完,是办公事的时候了。苏知州大声问道:“这位娘子,你可愿意为庚四作保?”
渡娘子轻声说:“妾身愿意作保。庚四是我义兄,一向多得他照应。”
苏知州一摸自己身上,除了十两银子,就只有在前日,去拜会辰州沿边巡检使时,自己的名帖。
自古色胆能包天。东京的花街柳巷,苏知府也不陌生。却不知此地不比东京,稍有不慎,就会遭来杀身之祸。
那深山老林里,丢个把人去,无需作恶的动手,自有猛兽去扫尾。就是有人发现了尸骨,报到官府,几乎都是不了了之。
苏知州略一沉吟,就将名帖夹住那锭纹银,悄悄塞给了渡娘子。
低声说:“明日此时,在莱升客店外等。”
苏知州办完事,在店外说:“季粤,有人作保了。放了他吧。”
等庚四从店里出来,苏知州已经走到了人堆里。
回到宅子,苏知州对自己娘子大献殷勤,连晚上的洗脚水都打好了。
娘子很奇怪,立即关上内屋门,说:
“相公有话就明讲,给婢女看到还了得。万一传出去了,是不是辰州卢溪郡,全部做官的,都得学起来呀?
读书人本来是最爱排揎。让学堂里的人知道了,有你好受的。好啊,原来京官都这样,外面威风像狮子,回家就变了猫。那不明事理的,还以为我是母大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