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二一时语塞,退回后厨去了。
我上前行了万福礼,对老汉说:‘老丈请了,不知此等无主的尸首,可有专人收殓?’
那老汉答道:‘有的。不过他们不需要管,半夜里就有人收去了。在军中的,自有一帮弟兄惦记,外人是不晓得的。’
我向老汉道了谢,自己就在那儿沉思。
死了这么多人,微恪岛肯定是完了。如果剩下的人要转移,会往哪里去呢?
按甘仪笙以往的行事,岳州,潭州位处要道,禁军、厢军、土兵,川流不息。算是藏不住人马。
龙阳、澧州,这些沿湖的地方,甘仪笙不会去再蹈覆辙。
他以前要将营地选在微恪岛上,是官家的梦里有岛,他不能违背。
甘仪笙后来知道了风险,安排了白堤口营地备用。
不料那春水来得这么急,一天一夜就把微恪岛淹了,杀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吃了这个亏,想必甘仪笙会醒悟过来,把大队撤往山中。
我从小喜欢画图,心中是有方位的。我面对西方,伸出两手来比划。
根据平时黎库的说法,左边,要走三十里以上才是群山,远则可到梅山。
右边,要深入龙阳,走桃源县,远则可到辰州。
如我是甘仪笙,鼎州各处,如今民心不稳。从右路,只有到辰州上面去才可安定。左路就相对可行。
我一想好,立即去找骡车夫来,沿湖而上,不断打听黎库他们的行踪。
功夫不负有心人,到了一个叫柑港的河口地方,马车夫寻个脚店歇下了。
我则来往于河流两岸。在南堤上,我看到了陈望。
他衣衫破了下摆,躺在堤坡上,我差点没认出来。
他只来过两次岛上,都是代甘仪笙送货。
黎库陪他逛微恪岛,我散步时遇到,黎库引见过的。
我们相见了,都很欣喜。
陈望告诉我,我被蒋世聚掳走后,苏副统领飞鸽传书给他,请他寻找那艘商船,务必救我。
那时,他们师兄弟十多人,都在湖堤上等风歇。陈望立即带着几个师弟,分两路出发,沿湖奔跑。
到天明,风住了,浪小了,湖面上看得很远了,却怎么也没看到那艘商船。
唉,天亮那时,蒋世聚都把商船划到湘水口了!他们打死都想不到!
师兄弟们回到原位,都很沮丧。甘仪笙下令开船,七条船就往微恪岛来。
陈望问我,还记得有个逃跑的潘紫凡吗?我说当然记得。
他接着说道,潘紫凡逃出去后,先躲了一阵;不知怎的,也许是心有不甘,又想办法,混到了潭州官府里。
时间一长,与巡检司有了交集。
潭州巡检司的人,有人和他聊起了过年时,在湖边集市上的旧事。只要将黎垸主形貌一说,潘紫凡哪有不认得的?
大概是顺着些蛛丝马迹来推断,他们也知道被骗了。
也不知他们是怎么盘算的,反正是趁着涨水,岛上正乱,先陈望师兄弟一步,杀上了微恪岛。
内贼难防!
洪水才退了几尺,苏副统领他们刚从墙顶下来,正四处收拾残局。
几艘大船直冲树林,土兵们跳下船来,蜂拥而上,见人就砍。
他要不砍他自己就会死,所有人都拼了命!
苏副统领,带着江垸主一队人,哪里紧急,就往哪里去。
先是全力死战,后又且战且退,将军官们营救出来,慢慢退到了城墙内。
土兵们也不是吃素的。一排弓手上前,在己队后面放起箭来,当时就射死了三个。
江志饱立即疯了,旋风般往前猛冲。他肩头也中了箭,反正也顾不上生死了,只管猛进,杀一个不赔,杀一双还赚了。
己队里一个孬种没有,也随着赶杀。黎库他们不甘落后,纷纷从墙内抢出。
关桂开身子长,等不及从洞口走;丁队军官把屋顶都掀了半边,他先从墙上跳下,加入了战团。
双方面都是以死相博,那叫一个惨烈!
先是梁昌队里、一军官被砍中大腿,鲜血狂喷,眼见得没救了。
他一头扎在土兵怀里,顺手捅了一刀。那土兵还想撤,被他一把抱住,用肚腹将刀又顶进去几寸,死在了一起。
收尸时看见,军官舌头被咬了半截,那是痛极了自残的!
游垸主仗着块头大,在树林里横冲直撞,那些土兵是恶鬼怕蛮棍,都躲着他。
邵垸主本来是在后面,保护黄饶上他们的;看见形势如此危急,一想反正是凶多吉少了,就奔上前去,也杀成一堆。
江志饱的己队最惨了,全军覆没。
两个军官,被土兵困住在歪脖子树后,轮番冲击,先后战死。江志饱自己,臂上又中了一箭,犹自苦战。
土兵丢出一个套圈来,江志饱不察,被土兵将绳一抖,锁住脚踝,拖倒在地。土兵们上前猛踢,江志饱口中吐血,扑在地上快不行了。
等甘仪笙带着师兄弟赶去,还在湖中,远远地听到了呼喝声。
甘仪笙让大伙把船并到一处,一人一船,靠西停着,先不上岸。
到了相隔一箭远的水面,他就同陈望,还有几个会水的,泅水上岛。
众军官见甘仪笙从背后杀来,无不振奋,人人斗勇,个个争先,很快就会合到一起。
土兵十倍于己,且均在猛打猛攻。甘仪笙四处一望,就将黎库一拉,手指着西墙外的芦苇堆。
黎库一愣。统领对着土兵,手掌划了一个大圈。黎库眼睛一亮,自去布置。
众人正缠斗间,只见戊队六人,两人一捆,将芦苇扛在肩上,直往前冲。芦苇前端被泼了猪油点燃,火势猛烈。
三支火炮杀入土兵群中,遇者遭殃,土兵们都朝后没命地奔逃!
邵垸主见此计可行,又去依法炮制,再弄了三尊火炮来。
那芦苇烧得很快,两队军官随扔随取,交叉往前。
剩下的军官,就和陈望他们一起,在旁边配合厮杀,一齐将土兵赶到了微恪岛东边。
甘仪笙见机,跑去岛西湖边,朝船队招手。
七人将船划到岸边,甘仪笙又跑去招呼黎库,要他坚决压住阵脚!
不持火炮的军官立即后退,跳上船来。
甘仪笙吩咐每条渔船只装七八人,随到随走,力求最快赶到湖堤边,弃船登岸,就地接应。
就这样,当黎库和属下军官,丢下最后三截火捆,登上渔船时;苏峙恒副统领,正背着江志饱,登上另一艘渔船。
等所有人都撤退了,仪笙连环几刀,逼退了面前敌人。
他将刀还了鞘,在芦苇捆上一点,纵身跃入湖中,两臂交替互换,划水前进。
岛岸边飞蝗如织,落在湖中。到箭射不及了,仪笙才爬上黎库渔船,往湖堤边来。
众人上了堤岸,甘仪笙留下了三个,先划船回来的、土兵面生的师弟善后,其他人依次撤往龙阳。
因为在xy,艮土,龙阳三地中,龙阳离得微恪岛最远。况且在钟老爷的地盘上,潭州的官军还不敢放肆。
大队走到这河边,仪笙对陈望说,兰湾回不去了,就请师兄去艮土接了师嫂,潜伏下来,也好将来弟兄们往来潭、鼎,有个照应。
陈望娘子,父母家就在艮土。陈望怕出事,前些天已让邓娘子先来了。
他自己现今,在县衙附近的脚店内栖身。一面熟悉本地情势,一面物色店铺。
因为住的是脚店,所以就穿得破烂了些。到柑港来,也是想熟悉地方。
我还是阅历不够。甘仪笙的想法,竟然大不相同。若非巧遇陈望,真不知到何处去寻他们。
在柑港告别陈望,我又多了八十两银子。我生来没有兄弟,黎库,仪笙,苏峙恒,陈望,像是哥哥一般照顾我。
因要去龙阳,原来的骡车夫颇为担心,执意回了潭州。
陈望又帮我赁了一辆驴车,车夫也是老成持重的。
可是在龙阳,我问遍大小脚店,酒店,多处食店,却再也问不到甘仪笙、苏副统领他们的踪迹。
耽搁日久后,我又到了鼎州,还是一无所获。甘仪笙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再也找不到了。
我心里焦急,也顾不得劳苦,就又去了辰州,依旧是白跑一趟。
过了半年,我拖着满身疲惫,回到了潭州。
林娘子走了。可我从她那儿,得到了启发。
我银子剩下不多,只租了一间小房。靠给书坊日夜抄写佛经,我在潭州活得很好。
一个多月后,我去书坊送佛经,与仪笙相遇了。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老天爷看我辛苦,终于认真了一回。
仪笙本来熟识的书坊掌柜,做了男方的保媒。而我抄书的这家掌柜,做了女方的媒人。
我们找潭州上好的酒店,吃了一顿饭。仪笙和我,终于成亲了。
甘老爷子棒打鸳鸯的把戏,我听过了一回,心里一直防着他。
有了身孕,仪笙让我回甘家庄。我抵死不答应!
我在潭州生产,一胎两个。你是姐姐,本来名叫甘芸,是仪笙说我怀孕辛苦,当时给起的。有个弟弟,名叫甘沐。
你们满月后,甘仪笙又叫我回老家去。我恨他!
我终于没拗不过他!可能我当时以为,孩子都生了两个,他甘脉来就是铁石心肠,总不能赶我走吧?!
回到岳州,我没去甘家庄。甘仪笙的姨母,有一处旧宅,我打算在那儿住几个月,就回潭州。
甘脉来派人来找我,说是帮儿子在岳州订了亲,要我做小。就是做妾,不是正妻。
我自问出生在官人宅邸,家室清白。只是遇见了甘仪笙,做了一回傻事,跟到了微恪岛。没有经过父母,我们自己成了亲。
这有什么错?!我为何要做小?吃饭还有先来后到!何况我又生了孩子。
我曾绮素,是在书堆里滚大的。命可以不要。欺负人的事,就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看不惯了,我也要说的。在自己身上,就更不行!
甘脉来派来的人,被我用扫帚打出去了。我想走,可甘仪笙还没回来。
第二日,甘脉来又派了很多人来,将沐儿抢走了。说一胎生两个,我和你筠儿,都是不祥之人。再呆在这儿,就是给甘家丢脸!
房子他们收回去了。我拿着自己的包裹,手里抱着你,走出了姨母家。
我没有掉一滴眼泪。我心里只有恨!我恨甘家!我恨甘脉来!我恨甘仪笙!连甘家的猫狗,甘家的树,我都恨!
我曾绮素发誓!我要去练武功。有一天,我要杀光今天闯到我家里来的,每一个人!每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