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住在潭州的客店里,相邻的两间,蒋世聚的那间在外。
我从不讲楚本晾的死因,我没想杀他。
我没有盘缠去东京;去告官,又会连累甘仪笙他们;如果回微恪岛,路途遥远,情势又不明。我只能等待。
这世间事,唯有这等待,最见真性,最磨人心。
我小心地琢磨着,蒋世聚的心性。发现他是以前的日子太苦,就喜欢讲笑话。只要他乐了,手掌缝就会张开,漏出钱来。
我在那时,都忘了我曾经是个小姐,从不在钱上动心思的。
人这一生,性情都在随境遇改变,半点不由人!
我对蒋世聚说,想到街上走一走。
不然的话,整个人都会发霉;身上要长满了蘑菇,我就会飞起来,到白云上去了。
蒋世聚难得面上起了祥云,笑了笑,给了我五十个铜钱。
我在一条僻静的小街,走得累了,就找个石板长凳子坐下。
那凳子的另一头,有个娘子在看书。她跟来的丫鬟,还在远处玩耍。
我靠过娘子身边,攀谈了起来,少不得要卖弄几句诗,比如‘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之类的。
我们互相通了姓名。听到‘林鹂云’三个字,我暗自庆幸,老天爷真是待我不薄!
林娘子不知道微恪岛的事。但听陈望提起过我,是甘统领的属下,从东京来的。
我们都喜欢书,很快成了莫逆之交。我同她回了家,我们抵足而卧。
林娘子讲她的童年趣事,她的贪吃白鹅,树洞里的知了,篱笆后的栀子花。
还有那砸破了饭碗,当做锣鼓敲,发誓要娶她,后来却娶了别人的六岁童子。
她又讲十岁时,在姑父药房里,天亮就起床,倒净桶,扫地,烧水做饭,带孩子,挨姑姑打。
她想不清楚,她是姑姑兄弟的女儿,姑姑自己也有女儿。
姑姑的女儿穿金戴银,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而她,有做不完的事。
她多想像她的名字一样,做只黄鹂鸟,在云里,唱着歌,和云一起飞翔。
药房每日开门,都要下门板;她搬不动,在那里哭,姑姑劈面就是一巴掌。
她十岁就知道了,原来力气是可以传人的。
她挨了巴掌,一块一块,咬着牙,把二十多块木板,都拆下来了。
她坐在门口呼呼喘气,姑姑在边上笑道,凡是懒骨头,最怕打!
父亲听到风声,接她回家。赶上水灾,她和外婆去逃荒。
离江塅三十里,走累了,饿得慌了,去大户人家讨吃的,得了半碗米饭。
祖孙俩都还没吃,一只黄狗窜出来,在她腿上咬去了一块肉。
她挣扎着回来,那咕咕流血的洞口,竟然自己干了!
她无法可想,只能来镇上,求姑姑赐药。
姑姑坐在药房里,三尺高的凳上,冷笑道:她没有赶林娘子走,出了事,也不用找她。
从此,腿上那个大洞,一直流黄水,足足等了大半年才好!
她从此知道了,饿死不能讨。吃别人的剩饭,要用自己的鲜肉去换!
林娘子揭开被子,挽起裤腿来,让我看她左腿上的,碗口大的伤疤。
我亲着那疤印,和她抱头痛哭。这世上的苦,你没经历,永远想不到!
她又回了药房,一干七年。
只有在厨房里,她可以就着灶膛看书。
姑姑每发一次火,姑父的书,就有几本,被丫鬟送来柴堆上。
那是她唯一的快乐。姑姑怕烟熏,在林娘子做饭时,从不来厨房。
到她十七岁,从药房出来时,共存了十三个铜钱。
那是她从门板缝里,一个一个,抠出来的!
那些顾客掉了铜板,找不到就走了,让她捡了漏。
这样的机会,一年只有两次!
凭着这六个月才有一次的希望,她撑过了七年!
直到某一天,有买药的女顾客,无意中说了一句,这小娘子又高又俊,她姑姑还舍不得出手咧。
她才知道,她已经是她姑姑手里的麝香。
香气早就出去了,买主也早就带着银子上门,可都不如她姑姑的意;她姑姑要的,是金子!
老天爷开眼,林娘子,终于醒了。
她姑姑守控的很严,父亲在乡下,对女儿的危险,还一无所知。
那发誓要娶她的童年玩伴,来药店里,为头昏的新嫁娘子买药。
他痴痴地望着林娘子,忘记了正事。
趁着他后悔药的劲还没过去,林娘子将一张求助字条,悄悄塞在他手中。
父亲请姐姐开恩,他快不行了,想见女儿最后一面。
姑姑乐得做个顺水人情,从此一了百了,好将侄女牢牢攥在手心里,就应允了。
父亲没说假话,女儿天黑收店回家,看到了痰盂中的血。
父亲从床上爬起,拄着木棍,拉着女儿,走走停停,整整一夜,来到了兰湾。
父亲不想拖累女儿,病一回转,就挣扎着去帮船。每过多久,就出了事。
林娘子说,甘统领肯为她出头,葬父,惩凶,她都是感激的。
至于父亲,是因伤寒得的病。
她在药房多年,同样的病,父亲是捱得最久的。
甘统领的错,是为了怕泄密,才累及了无辜。
统领娶了她,既然得不到父亲祝福。她不能害他!
林娘子的心地,就是这么善良!
我们说了一夜。轮到我时,我心想,她太苦了,我怎能忍心,再去惹她伤感。
我给她讲东京城里,御街元宵灯会上的狮子、官家出行的排面。
汴河边早春的垂柳、河上艳丽的画舫。
相国寺集市上的诸般绣作、传神图画。
州桥夜市上的冰雪丸子、香糖果子。
朱家桥瓦子里的名家说书,潘楼街乔影戏小叶闹的笑话。
反正是五花八门,林娘子听了去,大多能会心一笑。
睡到午后起来,我陪林娘子用过饭,就在天井坐着,想心事。
晚上,我对林娘子说,出来时走得急,带的盘缠不多,身上只有些铜子。我不能在潭州久留,明日想回兰湾。
林娘子二话不说,去开了箱子,包了十两碎银来,放在我枕边。
她捏着我腿上的肉,带笑嗔道,可说好了,钱先拿去,人还要回的呦。
不然,你小心财主家的狗。
我早上出来,‘财主’家的狗,送我到院门口,肉乎乎的,只有一尺长。
丫鬟帮着赁的马车,停在门口。我回头望,林娘子拿丝巾擦着眼角,笑着在屋檐那儿挥手。
半年以后,我再回潭州来,又去了那栋院子。
院角的修竹长高了,在那儿扬手的,是手牵两个女童的妇人。她是提刑司官人的家眷。
从此,我没见过林鹂云。
那个在我心里,一直是温柔、善良的林娘子。
我告别了林娘子,从潭州出发,到了兰湾。
湖堤外的洪水退了,不再是白浪滔天。
我找人打听,问到了陈望家里,却早已是人去屋空,无人知其去向。
车夫年纪挺大了,是个好人。他把骡车赶到集市,让我在食肆里等,自己走去与集市中人攀谈。
我坐在靠外的饭桌上,无心点菜。店家也不来催我。厅堂里有好几桌客,都是些本地人。
我来了湖中半年了。甘仪笙,黎库,还有几个军官,都是湖边长大的,黎库又同我熟,所以我能听懂当地话。
坐了很久,从厅外来了个提着鲫鱼的老汉。我一看他没了座头,就起身退到了门外。
老汉道了谢。小二前来上茶,笑道:‘段老倌,你真是枯水捉泥鳅,涨水抓鲫鱼,船不走空喔。
湖边死了这么多兵,你就不怕他们魂魄围过来,包了你去?’
那老汉回骂道:‘你是猴子上泡桐,发作了是吧?搞不清事就乱呖;那是六个军官,专会指挥人做事的。
要我老牛子去上供吗?他要的是牯牛,你就刚好。’
小二吃了瘪,有些不甘,又说:‘天晓得,地晓得,都不如你晓得。你是活神仙,什么军官?他们死前是到过你屋里,滚过一床被子吧?’
但凡是做小二的,损人都不带脏字,一般人是兜不住的。
那老汉紫涨了面皮,骂道:‘什么畜生话?!今年大水涨得高,洞庭湖中淹了很多洲子。
有一个小岛,水印都到树杈了。退水了我去看,岛上起了屋,挖了地洞,还有刀剑在小屋里。
屋里留的衣裳,没有一件是做小兵穿的。你是在娘肚子里,没吃过米水,就生了牙齿,出窝来就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