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日。楚意一早送了子檐去学宫,就在宣室殿前恭候秦王下朝归来。近来朝中似有大事,秦王下了朝也无暇见她,一回宣室殿就和李斯闭门议政,那架势仿佛没七八个时辰不会放人似的。
楚意原也不只指着秦王这一条路走,转头又和云婵钻进了丽夫人的故居。这两天,她大半时间都耗在了这里,熟悉得几乎能闭着眼睛自由穿梭。她翻遍了丽夫人所有的遗物摆设,甚至连她束之高阁的弃用之物也都一一拿出来筛查。
她和云婵都是心细如尘之人,直熬得两眼发绿,却都一无所获。她也死不认栽,执着地碎碎念着,“天下没有不漏风的墙,即便羋兰能销毁所有的直接证据,但陛下将这殿宇封锁多年,不曾许任何人进出,那就一定会有蛛丝马迹被保留下来。只要找出来,一定可以找出来的。”
她显得比之前任何一天更为迫切,却像是无意闯入人室的山雀,慌慌张张,找不到出口。云婵知道她是在为了甚么,就算她和子檐从晨起就在尽量掩饰,佯作如常,但她还是一清二楚。
因为那夜未眠者,并不止是他们两人。
“云婵快来!”楚意喜出望外的一声惊叹杂糅了太多复杂的情绪,她拿起原本贡在丽夫人床头的那一对青铜凤凰三角小香炉时,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熠熠生辉,“你看你看,这对小香炉乍一看素净整洁,细巧方能瞧见其上精雕细琢的凤凰于飞纹样,这种细致繁复到每一片凤翎凰羽的手笔,唯有我楚国王宫中才能寻到一两个这样的工匠。且七国之内,也只有楚国偏重凤纹,换做别国烧制,就该是龙凤呈祥的纹样了。”
“郑姬送了丽姬很多东西,此二物也囊括其中,又有哪里不对么?”云婵不解地移开身子。
“你再仔
细瞧瞧。”楚意将两只香炉都放在光线最好的桌案上,便轻声耐心和她道,“这只是凤炉,这只是凰炉,传说之中凤有三尾,凰只两尾,凤有冠而凰无冠,你再好好瞧瞧,这凤炉上的凤鸟有几尾,可有冠羽?”
云婵边听她的解释边点着头,“这工匠雕得繁丽累赘,却也禁不住细看。你的意思是,这对炉子被人动过?”
“这就不是一对。”楚意轻轻勾了勾嘴角,将香炉重又放回原本的位置,“走,我得去找于常侍一趟了。”
从旧殿出来正好就碰上于木亮送了李斯出宫回来,一瞧见她们便又满脸堆笑地说道,“如夫人您还在这儿呢,陛下刚刚同李丞相议完事,正要休息呢,您若是还要觐见,老奴这就去为您通传。”
“陛下早朝晏罢,为国政呕心沥血,难得有空休息,楚意自当识趣,不再叨扰。”楚意话说得圆滑动听,得了于木亮赞许的一点头,才又接着道,“不过楚意倒是有一事,实在有些不便出面,可否请于常侍替楚意往少府走一趟?”
于木亮瞧她神情慎重,也跟着谨慎起来,“可是陛下所托之事有了新的眉目?”
“不错。”楚意低声应了,瞧着四下的宫人都避得老远,各忙各的,才放心将所求之事和他交代清楚,“为免打草惊蛇,还请于常侍当心,莫让他人起了疑心。”于木亮若有所思地连连称是,楚意见他欲言又止,怕他变卦不肯,就又道,“此事牵扯了华阳殿的郑夫人,她在宫中大势多年,于常侍要是有所忌讳,楚意大可另外寻人相助,不过便是晚些得知真相,楚意人头不保罢了。只可怜了丽夫人沉冤难雪,害死她的人还要继续逍遥法外啊,于常侍是陪了陛下大半生的人,就不替陛下难过么?”
于木亮在
王廷摸爬滚打了大半辈子,来来往往也算是阅人无数,可像眼前之人这般进退刁钻却又不失仪态礼数的,在年轻的后辈中还真是头一例。即便是明晃晃的要挟,对着她笑意沉静的面容,也叫人难以推辞。
世故又直率,楚意从来就是这样的人。
水漏的铜尺上亥时三刻的红线稳稳停在了水面,于木亮敲开了光明台隐于夜色中的偏门。秋霜薄薄地在他肩上落了一层,他换下斗篷挂在玄关处,脱鞋进来时,楚意已经从火上摘下小铜壶,为他备下一盏暖身的热姜茶。
离立秋还有两日,光明台就用上了炭火,楚意也穿上了偏厚的秋衣,辫发挽在胸前,礼貌地浅笑着和于木亮见了个好。他虽年迈,体格却朗健,饮罢姜茶后在火前坐了一会儿便热得满头大汗,坐立难安。
楚意有所察觉,便放下了手里他带来的那两卷记档,静静同他说道,“楚意身犯顽疾,体寒之至,这才夏末就得供热暖身,让于常侍见笑了。总管若是不惯,楚意这就命人将火炉撤下去。”
于常侍一面擦汗一面连连摆手,口称“不必”,与她玩笑道,“既然如夫人体弱,那便好生暖着,不然要是出了纰漏,待胡亥公子从外回来找上老奴的麻烦,老奴也担待不起他那古怪脾气呀。”见楚意被自己逗得发自内心地一笑,他又趁势问,“只不过老奴还是很想知道,您怎么会突然要问起昔年郑夫人嫁来秦国时的嫁妆礼单呢?”
楚意道他是个忠心之人,嘴巴严实,就将自己的猜测与所得如实相告。于木亮耐心听她说完,眉头却越蹙越紧,震惊之下,好一会儿才徐徐吐了口气,“不,不应该啊,当年宫中,丽夫人性情亲和,人人都与她友善和睦,其中数郑夫人和丽夫人最是要好
。郑夫人甚至还为达成丽夫人遗愿,不惜改头换面,抛家弃国,代替丽夫人守在陛下身边。”
“荒谬?”楚意听得大跌眼镜,脱口而出道,“于常侍是男子恐怕不能理解,但楚意身为女子,当真不相信共侍一夫的两个女子间会有如此坚定难移的友爱之情!民间不可能,更别提这风起云涌的后宫?何况丽夫人有此古怪的遗愿,陛下最是了解丽夫人的为人,难道也未起疑心么?”
“您有所不知,丽夫人偏生就是这样个精灵古怪的性子,她的想法总是异于常人,令人匪夷所思却又不失可爱,这也致使陛下为她着迷一生。依老奴猜想,她临终前这么做,也算是在为自己喊冤,意欲反抗当年的赵太后罢。”于木亮说完,又长叹了一声。
楚意疑道,“此话怎讲?丽夫人当年,究竟为何会在雍宫一尸两命?”
“此事本是宫中禁忌,当年为防谣言乱国,赵太后几乎杀光了雍宫所有人,又因一封丽夫人的血字遗书,陛下也忍痛亲自下令抹去了她在宫中的一切痕迹。那批宫人,杀的杀,逐的逐,还有一部分要么散了各地做苦差,要么送回了深山老林的家乡,还有少许几人,便如老奴和前不久刚刚过身的董氏,也在陛下跟前立了誓,至死不透露半个字。但今夜境况特殊,待来日丽夫人沉冤得雪,老奴再向陛下谢罪罢。”
他哽咽了下,便继续慢慢与楚意如实道来,“昔年丽夫人和郑夫人几乎同时有孕,陛下和赵太后大喜。然赵太后与太监嫪毐有染,被丽夫人察觉后告知陛下,陛下暗中调查时惊动了赵太后,那时的陛下羽翼渐丰,急于脱离赵太后和吕丞相的摆布,执掌大权,正愁出师无名便得了这样妙哉的机会。不想赵太后先发制人,趁陛下
早朝之时带着二位有孕在身的夫人以及奸夫嫪毐奔走雍城,妄图借二位夫人和尚在胎中的王子制衡于陛下。陛下的确心有顾虑,就此按兵不动,耐心等待二位夫人诞下王嗣。谁想丽夫人此胎有异,足足怀了十三个月才与郑夫人同天生产。遇上难产不说,丽夫人好容易拼死生下来的却非人子,而是三只刚刚断气的狐狸崽儿!”
“真是荒谬。”云婵在旁也忍不住插了句嘴。
“次日老奴代陛下赶往雍城问清原委,谁料赵太后已经认定丽夫人是妖孽,是妲己再世,入宫来魅乱君心,再现商纣惨剧!老奴赶到时,丽夫人就已经……”老人说到动情之处,竟情不自禁地号啕起来,“就已经困在兽笼之中整夜,晌午时分,被禁军乱枪刺死了啊!”
他话音一落,楚意也跟着重重跌回了软榻上,手边的礼单卷简已经被她翻了个大概,她的心却始终未能回落。她想象不到,那究竟是如何残酷绝望的场景,一个刚刚生产完的可怜女人,就这般荒诞可笑地香消玉殒了?
至死,都没等得及所爱之人赶到?
楚意不信,她一个字都不信。她竭力撑着自己激动得乱颤的身子,保持镇静,“等等,于常侍,楚意有一处不明。丽夫人既然自幼习武,能单枪匹马杀进秦宫深处,可见身手不凡。即便是产后亏虚,以她的内功体能,也断然不可能轻易就被俘于兽笼内,一整夜也未能寻机出逃的呀。”
于木亮抽抽噎噎地回答,“陛下当初也深疑此处,然赵太后已经先下手为强,以谣言乱政,而后顺势贼喊捉贼,血洗雍宫,迫使陛下亲自下令抹去了关于丽夫人的所有痕迹。赵太后更为保全自己和奸夫,还不惜扣住丽夫人的尸首,以及郑夫人和刚刚降世的扶苏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