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巷狱里的吉祥其实在第四天,便撑不住吐了实话,但呈上来的供词却只说是有人花钱买通了她当众诬陷楚意,全然未提及郑夫人或是赵荇的名字。楚意得以脱罪,可此事也就这么不了了之,压在郑夫人手里,也没人敢多言半句。
楚意倒是不在意郑夫人和赵荇会不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只是有些纳闷她从别院将王簌的旧物带回来这么多天,扶苏明明人在咸阳,竟没过问半句。就连子檐都好些日子不见他入宫探望。
致使子檐成日跟在胡亥身后起早贪黑,不是上学宫而是直奔上林苑的武场而去。盛夏日头毒辣,他第一天去回来的时候就黑了小半截,逗得楚意哭笑不得。
没人找麻烦,秦王也不过问与她相约之事,楚意乐得清闲,只一心陪着云婵养伤,私底下暗暗留意着永巷狱的动静。郑夫人虽定了吉祥私相授受又妄言犯上的罪名,却迟迟没有下令将她处死,一时让楚意对她的用意捉摸不透,暂不好轻举妄动。
“八成是这一趟出去,被郑夫人知道了我见过吉福,顺藤摸瓜也就查到了吉福和吉祥的干系,等着看我会不会因此对吉祥有所动作呢。”楚意正等着静说给云婵换药,随口说起此事,“若我此时要救吉祥,势必又要被她抓住把柄。可若是不救,时间拖得越久,机会就越渺茫。”
静说给云婵缠好的纱布打了结,细声细语地说道,“要是此刻有甚么事情能让郑夫人分身乏术就好了。”
楚意依言想了想,忽而眼前一亮,“如此说来,倒也不是全无办法。”她歪头看向屏风后的崔太医的眼睛里闪着狡黠的精光,“崔太医,楚意有事相求。”
她的口吻矫揉谄媚,唬得崔太医打了个哆嗦,连忙胆怯地摆手,“小老儿行医济世,只管救人,不管害人的,别找我,
别找我。”
楚意还欲再求,却听静说无奈地笑道,“这种事你找崔太医就当真找错人了,并非他胆子小,是他真真没有做这勾当的花花肠子。楚意,你还不如……”
她话说到一半,就被崔太医在外没好气地高声打断,“小老儿做不得,静说你就做得了么?你要帮这臭丫头去干那害人勾当,你看小老儿收不收你这个徒弟。”
静说这条后路也被封死了,楚意只能再令想法子,不过她这个人最不缺的就是鬼点子,沉吟一会儿便又道,“装神弄鬼肯定是吓不到郑夫人的了,崔太医又不许我们用药,干脆这样,静说你附耳过来。”
静说半信半疑地听完她的话,瞧着院中正追蝴蝶作耍的麟角,犹疑道,“这……这不好吧,要是郑夫人发起怒来要打死麟角可怎么好?”
楚意道,“倒是我让子檐随你们一道,子檐机灵,自然会护着麟角的。不过切记,若是郑夫人与赵荇同行,只许麟角去吓唬赵荇,万万不能碰到郑夫人,若是郑夫人一个,那便只能纠缠她身边的人。她再怎么说都是子檐的亲祖母,我不想子檐为难。”
此事就这么暂时商定,待七八日后,云婵能够下地走动,方才看准赵荇陪着郑夫人去少府看图安新进的贡品时行事。楚意待亲眼看着子檐和静说牵了麟角出门,过了好一会儿功夫方和云婵一起从光明台的后门悄悄走了出去。
她们换了普通宫女的服饰,低头走在小道上并不起眼。好巧不巧,永巷狱那边的看守竟又是上回那个,他记性倒是不错,一眼就认出了楚意,阴阳怪气道,“哟,甚么风又把如夫人吹来了。”
楚意懒得同他废话,几颗金铢使出去,她就来到了关押吉祥的牢房前。吉祥几乎将酷刑受遍,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处因为得不到医治,加之环境恶
劣,多少有些发炎恶化。楚意不禁岩壁退后了两步,不敢接近,只远远喊她一声,“吉祥,醒醒。”
“如……怎么是你来了。”吉祥愣愣地瞧了她一眼,“我那样害你,你是来了结我的么?”
“你该庆幸你有个好兄长。”楚意强忍着恶心,把带在身边的金铢全数给了永巷狱的看守,“一会儿我走后,拔了她的舌头,沿小道把人送到直城门外,那里自有人接应。还有,无论外人以后怎么问,你若想保命,切记不要说今日见过我。”
那看守的狱卒素来是个拿钱办事的明白人,只要使得动钱银,便能使得动他。待打发他之后,楚意才又对吉祥道,“你当日利欲熏心,差点陷我于死地,我本是不打算管你的,不过好歹你兄长曾帮了我许多事,念着他的好,我今日便饶你一命。不过为保你不再生事,你这条惹事人非的舌头便就不能容你带走了,就当给自己长个教训,出去之后好好听你兄长的话,下半辈子多多积善积德罢。”
楚意说罢,就急匆匆地领着云婵出去了。子檐和静说那头能给她争取的时间不多,此地并不容她们久留,且云婵刚刚能够下地,她不忍心带着她在这等肮脏闷燥的地方停留,与她身子恢复无益。
可云婵却是不解,“其实你大可不必走这一趟,我来就好。”
楚意和她慢慢走在回光明台的路上,目不斜视地眺望着前方,“是不必。可我就是要这些人知道,是我赢了她们而不是别人,她们就是输,也得输个明白,下辈子或者下半辈子也便可以不再重蹈覆辙,做个与世无争的好人,安稳度日罢。因为在做恶人这方面,她们的对手,也就是我,永远比她们更胜一筹。”
她从不承认自己是良善之辈,就像那时,她可以当机立断,将杀人罪移花接木到成
沁阳头上,逼得她腰斩而死,就像那时,她可以害得张盈终身不孕最后还枉送性命。
她的这双手从最开始的何氏起就沾上了洗不净的血腥,可她并不后悔,她既然决定要为父母复仇,这条路上免不了血肉横飞,她会把一个又一个碍着她的、挡着她的人推倒,像碾死一只蚂蚁般了结他们。反正堕落地狱是身死之后的事情,她没有后怕的打算。
“可你也没杀吉祥。”云婵一针见血地点破。
楚意一时语塞,正要反驳时却见前路上又有人挡在那里。待她瞧清来者面目时,心里咯噔了一下,“还真是有日子没见了,董姑母。”
来者正是曾经跟在阿梳宁身边的监视者董巧云,比起方氏她那张总是笑得慈眉善目的脸更令楚意心有忌惮。正如她接下来的话,令楚意心中警铃大作,“如夫人,赵女公子的狗咬伤了你身边的人,你就要用你的狗将她也咬伤么?恐怕,这不是你的真正用意罢。”
楚意逞强地将云婵护在身后,故作从容地笑了笑,“董姑母既然甚么都看在眼底里,又何必多此一举过问楚意?董姑母既然选在今日今时找上楚意,是有甚么事要说与楚意的么?”她转念一想,又道,“难不成还是为着当初将楚意家世身份泄给陛下的事,专程来道歉么?”
“和聪明人说话总是这样轻松,只不过当初知道姑娘身世的不止老身,泄密之人也并非老身。”董巧云低眸轻嗽了几声,楚意正好看见她头顶稀落的白发,这才注意到她比她出宫前所见仿佛又老了许多,“老身自知没多少时日了,有些事既然如夫人答应了陛下要帮他查清真相,不知如夫人是真心实意的还是想要借此续命的一时托辞?”
“楚意不是言而无信之人。”楚意之所以答应帮秦王查明所谓阿房夫人一案的真
相,自然不外乎保命,但其实她亦是因为隐隐察觉此事必定和郑夫人有关,她既要替王簌向郑夫人报仇,解开此案的谜底就能有所收获的这一感觉,在近些日子越来越强烈。
“那好,有你这句话,老身就放心了。”董巧云笑呵呵地说道,“老身是打小就在陛下身边伺候的,从他在赵国做质子是就跟着他了,他和荷华夫人的事,老身再清楚不过。昔年荷华夫人枉死,陛下和郑夫人肃清后宫时也正是念着与老身的这点儿情谊,才将老身留下了。虽然老身当年已经在陛下面前立誓绝口不提当年事,可近日思来想去,还是认为这些事不该被老身就这么带到地底下,那样的话,荷华夫人就真的死得太憋屈了。”
“荷华夫人?”楚意惊异地瞧着她,“那位阿房夫人的闺名唤作荷华,‘隰有荷华’的荷华么?”
董巧云点头道,“荷华是夫人的闺名,阿房只是小字。夫人本姓郑,的确是旧郑国的将门虎女。”
楚意震惊之余,语意激奋,“那如今的这位郑夫人呢,她又是何许人?”
“说起来,她与你倒是同乡,不,或许还有些渊源也说不定。”董巧云又狠狠地咳了几声,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却拒绝了楚意递过来的绢帕,“她乃,她乃楚国昌平君之妹,当年嫁到秦国来的和亲公主,名唤芈兰。”
离真相越近的地方就越是错综复杂,但又总是莫名的轻而易举就可触及到。楚意突然有些头晕目眩,关于这起二十多年前的悬案,还有太多她无从查起更不敢想象的细节。她还想知道更多,可董巧云却说甚么都不肯再继续说下去。
她步履蹒跚地转身,“老身告诉你这些,已经违背了昔日和陛下立下的誓约,若想知道更多,还请如夫人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用耳朵去听,亲自用手去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