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羋兰第一回认真地审视面前这张年轻的面孔,她似乎想要从她清艳而英气的眉眼上找寻出故人的影子。可太久了,她离开楚国的时间太久了,故人的音容笑貌早已模糊在了幽远的回忆里,和她的国、她的家一块变得陌生疏离。
“楚意原也不叫楚意,先考本以写意二字为我闺名,然昔年楚国将倾,景氏因受昌平君之托守护太阿剑而遭到秦军追杀,为避其锋芒,景氏一族最后剩下的我们一家人,不得不舍弃历代视为荣耀的姓氏,易名入世。”楚意问心无愧地瞪着羋兰的眼睛,“楚意虽年幼,也尚且知道家国为何,隧以楚代写,更名楚意,为的就是提醒自己永远不要忘记生我养我的故国乡土。公主身为楚国嫡公主,楚意真不知道该是怎样的理由,才能使公主殿下抛家弃国,就连父母所予的发肤本相也均抛之脑后?”
“楚国早就亡了,你不要妄想拿这些迂腐教条约束我!”羋兰咬着牙恶狠狠地低吼,“我在秦国经历过甚么,我是如何走到如今这样地位的,我是付出了甚么才能与陛下厮守半生的,你都不知道!你凭甚么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苛责我!”
“偷来的厮守也算是厮守么?假的终究是假的,难道您还真的以为日子久了,陛下放在心上的那一句‘山有扶苏,隰有荷华’是为您而记的么?”楚意比她更凶狠,像只刚刚长成的小豹子,凌厉机敏,“扶苏扶苏,难不成就是您儿子的名字也是从人家那儿捡来的?啧啧,原来您的儿子在陛下心里尚且还不如人家一个胎死腹中的短命鬼呢。”
“尔休得胡乱揣测。”羋兰恼羞成怒,却与楚意预料中的反应大相径庭。
“楚意还有更大胆的揣测呢,”楚意阴森森地笑了笑,“公主殿下,请
您拭目以待罢。”
羋兰愣了愣,转而也低低笑出了声,“蠢货。往事如烟,早已消散风中,你又何必痴心妄想着拾起呢?虞楚意,既然你不肯与我理解和体谅,那我便拭目以待,你是如何自掘坟墓!”
“公……”楚意启唇欲语,却被她厉声打断,“不必再叫我公主,我早已与楚国恩断义绝,如今的我,是大秦的郑夫人。”
她绕过楚意走向殿门时,带着蘅草香的袖摆从楚意身侧漠然擦过,再不屑多看她半眼,“其实你又何来底气责难我呢,你不也同样嫁给了胡亥,秦国的公子么?”
这话说得轻飘飘的,似乎就此化作一根刺意欲扎进楚意心窝里,或多或少惊惹出她的不安。楚意眯眼瞥着她走出无名旧殿的身影,直到她带着方氏扬长而去,皆一言不发。
“我同你,不一样。”
半晌过去才掷落尘烟的六个字,楚意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羋兰早已走远。她走在一条与她背道而驰的道路上。自始至终,她们都不可能是同路人。
楚意坐在光明台的庭院里望着王簌的字匾出神地想了许久。或许羋兰也在为她所坚守着的甚么执着着、不甘着,但她还是无法说服自己对她即将大白于天下的那些丑恶行径达成谅解。
午后韶光,子檐正帮着云婵将存放在库中的王簌旧物一一整理出来翻晒。眼看就要入秋,楚意怕这些用不到又舍不得的器物长久搁置在暗处受潮,昨日便同子檐约好这么做。
她方才忽然间便跑了个没影,一去就快两个时辰,急得云婵差点便要提刀去问秦王要人。幸好这时她又安然无恙地回来,只是面色不郁,一回来便招呼了子檐和云婵干活,自己却坐在那儿兀自发愣,他们见她心事重重,也不便惊扰,只默默忙活手里的活计
。
“子檐。”楚意忽而唤起了子檐的名字,懂事的孩子连忙仰起头应她,却见她手里不知何时抓了支从前郑夫人赏给王簌的玉簪,“以后都不必再去华阳殿见郑夫人了。”
“为何?”子檐疑道。
“她,根本不是你祖母。从现在开始,她只是害死子檐亲祖母和娘亲的恶人。”楚意口吻森冷,起身时不自禁拢了拢肩上的兔绒薄毯。
夏日被一个浸着秋霜凉意的夜不紧不慢地往西方的山下挤兑,南飞的大雁成群结队地略过咸阳宫上,踏上了归程。楚意算了算日子,以千羽阁众人的脚力,或早已抵达琅琊多时,一直未曾有胡亥的消息传回咸阳。
虽说他从来都没有向人报平安的习惯,但楚意身为女子,更是妻子,不言担忧,总也会期待在外的郎君也像自己这般牵念着家中。然而这种小女儿家的矫情期待,她却只字不肯与人提,亦或者是不敢。
朝暮一轮,日月交替,转眼离约定的日子又近了一日。七天的时间里,楚意不仅要避开宫中人查访丽夫人之死,还要将胡亥的行踪瞒过阴阳家的耳目,她索性谎称重病,威逼利诱着崔太医与她串供,对外说胡亥是去骊山为自己寻救命良药,从此闭锁宫门,就连郑夫人和严美人也轻易进来不得。
丽夫人之死,楚意虽有八成把握是羋兰所为,却正如云婵所说,她口说无凭,二十多年过去,即使羋兰真的对丽夫人做了甚么手脚,留下的人证物证肯定在第一时间就被她毁尸灭迹了。
若是孕中下毒,当时为丽夫人安胎的那个短命鬼曾是秦王御用太医,医术不论,除了秦王和丽夫人,就是赵太后也请不动他。他待他们夫妇至忠若愚,丽夫人有孕必然为其殚精竭虑,慎之又慎,寻常毒药恐怕难逃他的法眼
。而且丽夫人是习武之人,体格强健,身体上一有异样,自己十分容易察觉。
若是产时动手,杀母夺子,先绕不开丽夫人会武,再躲不过她性情蛮烈,就算那时有机可乘,事后她必定会为被夺走的亲子大闹一场,秦王虽远在咸阳,得知后以他待她之偏爱,想必也不会放任不管,定会追查到底。
楚意想来想去,丽夫人横尸雍宫,尸首面上的古怪脉纹明显是遭了阴阳家的毒手,难不成那时候羋兰就与阴阳家有所勾结,可阴阳家为何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襄助于她?
摆在楚意面前的只有一盘她自己才能看懂的棋局,她对座空无一人。胡亥不在,连个与她商议之人都没有,只好自问自答。
“楚意姊姊。”子檐的声音从门外传进来。
楚意连忙起身帮他开了门,为了不吵着早已睡熟的云婵,她声音极轻,“快二更天了,子檐还没睡是做噩梦了么?”
子檐摇摇头,指了指桌案上的残局,低语道,“子檐夜半梦醒,瞧见姊姊这边灯还亮着,就想过来看一看。”
“就要睡了,子檐也快回去歇下罢,明早还要去学宫呢。”楚意道。
他耳闻身却未动,仰着头定定瞧了她一会儿,方深深吸了口气,道,“其实我有话想问姊姊。子檐从午后一直到现在想了很久,还是没有想通午后姊姊对子檐说的话,为何郑夫人就不是子檐的祖母了呢?真的是她害死娘亲的么?”
楚意有些后悔午后的一时嘴快,不过既然话已出口,子檐又都听了进去,他多智亦多心,她再企图遮掩也只是亡羊补牢。于是带了他进屋,细细道来,“先头这件事,姊姊尚无确凿证据,午后与子檐所说也是姊姊个人臆测。但……害死子檐娘亲的主谋,是她无疑。”
子檐若有所思地
皱了皱眉,“那子檐明白了。”
“明白甚么了?”楚意笑问。
“婆媳当如母女,血肉至亲,又怎会骨肉相残?娘亲是我娘亲,郑夫人肯定不是我祖母。”童言无忌,小孩子的话没几分道理,但是非曲直却深入他心。
楚意欣慰地替他拢了拢松松披在身上的外衣,“既然问明白了,且时候真的不早了,子檐就快回去睡下罢。”
“那姊姊也早些休息。”子檐从蒲垫上站起来,和楚意道了晚安,忽而又道,“姊姊,子檐还有一个请求。这件事可不可以先不要告诉祖父,祖父年纪大了,陪在身边的人越来越少,子檐怕再赶走了郑夫人,祖父太孤单。”
“姊姊不能答应子檐。”楚意坦坦荡荡地拒绝,而不因他还年幼而用好听的谎言欺骗,“正如子檐之前对姊姊说过的,坏人就该被绳之以法,若只为一时之仁纵她逍遥法外,如何能令被她伤害过的人瞑目?又如何保证往后她不再害人?”
子檐还欲再求,“可是……”
却被楚意打断,甚至有些生硬,“子檐,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在她第一次起了害人之心时,就该做好承担一切后果的准备。”
“子檐明白了。”子檐似懂非懂地点了头。
可楚意知道他并不懂。就像她在他这个年纪时,也看不懂大人们战火连天的世界,看不懂他们昨日还与阿爹把酒言欢,后天就在宴席上笑里藏刀地无理刁难。而她只能同他一般,装作明白地好言安慰阿爹,其实不过是为了让他宽心尔尔。
如今换做她处在阿爹的位置,她也会设身处地地想,那时的阿爹是盼着自己将来长大后能真的明白,还是像她现在这般,希望子檐一辈子都是糊里糊涂,不要去懂这人心世故。
知父莫过女,阿爹一定和她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