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从高渐离的胸口沿着胡亥的剑身一滴一滴坠在地上。他顺势侧飞起一脚,踢中高渐离的腰腹,他便像折翼的鸟,重重地从台阶上摔了下去。殿外把守的侍卫们成群结队地冲了进来,将秦王围护周全,再又把高渐离的尸首拖了出去。
在经过楚意面前时,她被云婵拿住了后颈的穴道,根本动弹不得。刹那间,她仿若看到那年冬夜,她和高渐离坐在虞家的凌波阁上,他手把手地教她握筑拨弦,一字一句带着她唱:“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她那时才十二岁,不懂曲意,他也还未对她说起荆卿之事,只道,“这是送别知己的歌曲,但以后楚意可不能对着自己的知己唱啊。”
现在她还是不懂,至死都不愿意懂。她恨得心尖都在抽痛,她狠狠瞪着眼睛,不想让眼泪流下来。她就这么看着扶苏跪在殿中央俯首向秦王请罪,郑夫人和张盈陪着秦王拂袖而去。胡亥淡淡地将他的剑擦干净,便也绕开扶苏目不斜视地离开。
宾客们也三三两两地散去,偌大的宫殿里只剩下扶苏和楚意,还有昆弟和云婵四个人,像一个空荡荡的矿洞,以繁华为名,镶嵌无人问津的宝石。最后,扶苏慢慢地站起身,回过头时正好看见楚意他们站在门口还未离开。
他勉强地笑了笑,像是庆幸又像是愧疚,“楚意,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来了?扶苏公子七窍玲珑,你会不知道?老师是甚么人,他和多年前行刺陛下的荆卿有甚么干系,你会不知道?”楚意气得冷笑起来,“就算这样,你还是纵他上殿,你难道会不知道他打算做甚么么?你当初为甚么又要把他带回来,扶苏公子,你究竟是何居心!”
“楚意,我没有。”扶苏十分懊恼地摇着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楚意,连你也不信我了么?”
“我是想信你,可这些日子的桩桩件件
,你觉得你自己可信么?”楚意从袖中急急甩去那封休书,“你自己看!这一笔一划,一字一句,你敢狡辩这不是你写给小君的?!小君带着一腔深情来嫁你,将自己全身心托付给你,你却是怎么对待她的?!危难里一封休书,直接把她逼上了绝路。还有太官署,乐雎不过是帮我和小君传了句话,你却要人灭了他们满室宫人?太官署那么大,上上下下几百条人命啊!今日,连我最敬重的老师也这折了你手里!”
“这不是我写的!还有你说的这些事,我全不知情!”扶苏有些气急败坏,他瞪着楚意的眼睛微红,茫然无措,“不是我,楚意,真的不是我。”
“铁证如山,你说不是你就不是你?你仁义德高,你礼贤下士,你受百姓爱戴,你是大秦最出色的公子!结果原来这一切都是假的,假的!你根本就是一个故作姿态的骗子,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楚意已经气红了眼,口角生风,全是伤人之语,“是,我一直想要理解你,理解你的所作所为,因为我曾认定我的老师是天下最好的帝家公子,他平易近人,他爱民如子,我敬仰他,崇拜他,可到头来,原不过是我自欺欺人,愚人愚己罢了!皇权富贵就这般好?难道你就不怕午夜梦回,你害死的那些人来找你索命么!”
昆弟见楚意越说越激动,毫无章法,慌得赶忙劝她,“楚意,这其中一定有误会,扶苏王兄不是那样的人。你不要着急,他还是你的老师啊。”
“老师?”楚意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我的老师刚才就死在胡亥剑下了!你们秦人,你们秦国的这些公子公主,概没有一个好东西!”
她已经话说到了这个地步,连带着无辜的昆弟也一并撂下了。可说出去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再无收回之理,她又正在气头上,从云婵腰间拔来一把她谨慎藏着的匕首,对着自己的衣摆毫
不犹豫地划下去。
一片衣袍掷地,她森森望着扶苏,“我虞楚意,不屑于再做一个小人的学生。有辱我虞家家风,更辱没了我恩师之名。“
话音落地,她已经转身走出去,却是一出门就撞到了还逗留在麒麟殿附近的赵荇身上。赵荇惊声,“虞楚意!你居然敢出现在这里!“
“滚开!”楚意无暇与她周旋,没好气地将她推开,混在一群正往外走的大臣中间,便独自从宫里出去了。
云婵和昆弟好不容易才追上她,后者气喘吁吁的拽住她,“楚意,你冷静些好不好?”
“你走开!”楚意却毫不领情,用力抽开了自己的手,刻意粗声大气,“昆弟公子,你是真的很烦人啊!我承认当年在下相我落水那夜是你救了我,救命之恩我无可为报,只愿来世当牛做马,再来报答今生欠下的恩情!今生还请您记住了,我是楚人,您是秦人,虞楚意绝对做不出为甚么风花雪月,背国忘本之举,您也不能!你不要再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
昆弟被她劈头盖脸的一通话说得懵住,全然不能体会她真正的用意,她已趁机从他身侧匆匆跑走。一回主府,就冲到了自己屋里收拾行装,云婵瞧着她这般风风火火,却也不打算劝阻,任由她自己打点妥当,夺门而出。
子檐在门外早早听到动静,却不敢进来,趁着她出门才急忙抱住她的腿哭号起来,“姊姊怎么了,姊姊这是要去哪呀,娘亲走了,难道连姊姊也不要子檐了吗?”
见了小孩子天真烂漫的面孔,楚意的心里更加怨愤那些大人们的无所不用其极,更加恨扶苏逼死了他的娘亲。她忍着心疼俯下身,摸了摸子檐的脸,“姊姊没有不要子檐,姊姊只是想家了,想回去一趟。”
“不,姊姊骗我,我不信,我不让姊姊走,除非姊姊带上我一起。”子檐哭得更凶了,死死抱着楚意的腿不肯撒手。
楚
意正好还要去别院寻一趟悬明镜,那是她和王簌亲手所藏,这么久以来一直未被不轨之人找到。她此一去,定然是打着不会再回的主意,当然是要去将悬明镜一并带走的。她便想着不如先哄了子檐与自己同去,到时趁他不注意抽身而去,王管家见子檐迟迟不归,也一定会派人去寻。
咸阳城里很久没闹出幼童失踪的案子,想来将他单独留在外面不过一两个时辰应该无事。于是楚意便假装答应了下来,果真牵着他到城里买马换鞍。
子檐生性聪颖,没有其他孩子好骗,从头到尾一直死死抓着楚意的衣摆,片刻都不曾撒手,深怕她将自己抛下。楚意偶尔也有心软,恨不能真的将他带回了下相,交由虞子期教养。
来到别院时,差不多已是傍晚,日落西山,不见残霞。天际线上有点点春星忽明忽灭,他们在扶苏别院前停下。那里灯空夜静,楚意和子檐走进去,云婵跟在后边,仿佛还像当初她们带着子檐去渭水边遛马回来,跨进门就能闻见王簌为他们备下的饭菜香味。
心底的那些怨怒根本无法平复,楚意正要从王簌闺房的暗室里取出那装有一半悬明镜的匣子,一支冷箭忽地刺破窗纱,擦着她头顶略过。她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屋外子檐在高喊,“云婵姊姊!”
楚意随手先闭了暗室,再急吼吼地冲出去一看,却见庭院里不知何时多出了七八个黑衣蒙面的不速之客。云婵正单手抱着子檐,与他们缠斗。见了楚意出来,立刻就放弃了和云婵硬碰硬,直奔着楚意袭来。
云婵绝不令他们任何人失望,就算怀中还有子檐拖累,也能赶在歹人前头挡在楚意身前。她的刀法精湛却又古怪凌乱,像是乱打乱碰却又见招拆招,以一人对阵,竟然全不落了下风。
趁转身旋踢,云婵把子檐推到了楚意怀中,“此地不宜久留,带了小鬼先走。”说着,
她双手拔刀,护着楚意和子檐就往敞开的大门后退,再将他们一把推了出去。
楚意却放不下她,“可你怎么办!这些人是冲着我来的!我把命给他们就是,可万万不能再牵累你了啊!”
云婵被她逼急了,“少主说过,要我拿命护着你,你怎么能死!”
“甚么……谁是你少主?”楚意愣了愣。
“走!”
就在一个怔愣间,楚意和子檐已经被云婵推开了老远。为了防止她再跑回来添乱,她还将别院的门从内轰然关闭。把里面的刀光剑影,血气杀伐统统挡下,担在自己肩上。
楚意不敢辜负她的奋不顾身,强忍着痛心,抱紧了子檐翻身上马。有趁云婵分身乏术,从庭院里跳出来的杀手紧紧咬着他们的步伐追击。杀手越来越多,楚意纵马穿林,越发担忧起云婵的安危。
没想到,她来咸阳时是一个人,去时亦孑然一身。
马儿带着楚意和子檐跑了一夜,身后的杀手也追了一夜。马已经累得腿脚发软,楚意和子檐也都精疲力尽,可那些杀手却依旧精神充沛地穷追不舍。
终于累垮了快马,楚意和子檐淬不及防地从马背上摔了下来。滚在尘泥里,摔得浑身作痛。一转眼,杀手的刀尖已指向她的心脏。
说时迟那时快,又一支铁箭破空而来,从后生硬地射穿了逼向楚意那人的天灵盖。
在他缓缓倒下的身形背后,胡亥手执铁弓,胯下所御正是他的爱驹麟趾,像是从天而降。他还来不及换下昨日祭典的玄色礼服,从马上跃下,朝着她不急不缓地走过来。
楚意被他拥进臂弯里时,还觉得有些不真实。她呆呆倚靠在他胸膛前,他心跳怦怦紧促,嗓音却沉沉低稳,“无事了,我在。”
林间清晨,露光清透,楚意一口咬在胡亥的肩膀上,用足了**的力气,狠狠得仿佛要从他身上咬下一块肉来才罢休。即便这样,他还是紧紧抱着她,没有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