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渐离来咸阳的目的楚意心知肚明,可他在扶苏主府里住了几日,她却从未问起,佯作不知。秦王御驾归来,扶苏变得比从前还要忙,有时天不亮就要赶着去早朝,下了朝又将自己关在书房,没日没夜地与大臣们议事。
可该来的总是要来,这天楚意正陪着子檐和云婵学拳脚,便看到扶苏和高渐离一同从书房里出来。扶苏有意无意总是避着楚意和子檐,见了她们俩在院中,便只将高渐离送到书房门口,自己重又继续命王管家招来少府过问小满大祭之事。
楚意知他是怕见了他们心虚,他肩上还担着各种各样的责任政务,她也不想做得太过咄咄逼人,不愿意给他添堵。便先让云婵带着子檐回了自己住的小院里,等着她接了高渐离回来。
高渐离摸索着呷了口她一早就晾出来的茶,随即笑话她,“你还是不会沏茶。像你这样用热汤胡乱就兑进去,根本就是糟蹋上好的茶叶。”
“因为我从来都不懂,茶又苦又涩,为甚么世人会觉得它香醇清冽?”楚意吹了吹浮在茶水面上的沫子,“以往跟着你们喝,也是迁就你们,因为总不能让兄长拿蜂蜜水、甜米酒来招待客人吧?那他还不得又跟我吹胡子瞪眼么?”
“你仿佛话里有话。”高渐离不动声色地说道。
“公子一早就叫了您过去,现下都快要到午膳的时辰了才出来,你们都在说甚么呀?”自从高渐离到来,楚意便只称扶苏为公子,称他为老师,以此区别。但在她心里,二者却都是一样的。
高渐离没有打算对她隐瞒,“秦王知道我在咸阳,想让我在小满大祭后的阖宫大宴上奏曲助兴。”
楚意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没能忍住,“不管是一年前的楚意,还是现在的楚意,都不会希望老师这么做。现在离小满大祭只剩下不到十天的时间,可
老师初到咸阳,未探清咸阳宫的禁军实力,甚至不知道当日献艺的舞榭殿宇在何处。若无周密的计划保住老师全身而退,那便还请老师恕楚意违逆师意之罪,就不会让老师以身犯险。”
“楚意,九年了,为师等这个机会等了九年。”高渐离慢慢地放下了手中的茶碗,“我与荆卿相识于易水边的酒肆,那时隆冬之夜,他大醉于酒肆,人事不省,就要被酒肆老板拖出去扔到雪里。我便替他垫付了酒钱,等他酒醒之后,我们便成了朋友。他是卫国的游侠,当初也是当我做朋友,才肯答应太子入秦行刺。我那时答应过等他回来,就再去易水边的哪家酒肆请他喝一回酒,可是,他没有回来。”
“老师。”楚意柔肠牵动,几乎是跪在他面前,字字恳切,“燕国灭了,荆卿去了,即便是您日后得手,却也改变不了大秦一统的宿命。这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是朝代更迭是时局定律,并不是杀了区区一个秦王,就能使燕国复国,荆卿复生的。您就听学生一句劝,万万不可轻举妄动啊。还请您安心回江东,与兄长和项伯父一起韬光养晦,等待正能够终结这一切的时机,好不好?”
“楚意,荆卿与我互引为知己。其实为师没有你想到那样深明大义,为师啊,只是想要为知己手刃仇人尔尔。”高渐离疼惜地抚着楚意的额发,“为师知道,你来咸阳,一定也是为了寻找杀害虞公夫妇的真凶吧?将心比心,若此时为师劝你放弃报仇回江东去,你会听话么?”
“这不一样。”楚意还试图再劝,她嗓子里的声音哀婉戚然,“秦王身坐围城,禁军百万,藏龙卧虎。楚意曾几次三番与禁军有所交集,全都是刀尖舔血,鬼门关前走一遭。楚意不想老师以身犯险,有去无回。更何况您的眼睛现在还成了这个样子
,楚意好不容易再与您相聚,实在是……舍不得您啊。”
高渐离久久没有说话,他眼睛有疾,楚意已是不能看到他眼底的思绪万千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听他叹了口气,“你说得对,是我想得太仓促了些。我可以答应你,再等上一段时间。只不过,这段时间里为师就在咸阳,不会回江东。”
“好,好。”楚意没想到他竟是这般好劝,一时喜出望外,连连答应着,“只要老师相信楚意,咱们齐心协力,总能想到万全的法子,总有一天为助老师达成夙愿的。”
自那以后,高渐离每日不是听着楚意击筑就是与她一起饮茶闲话,有时还会亲自为子檐指点书中看不懂的地方,绝口不提入宫之事,让楚意以为,自己真的劝住了他,可是在心底,却还有着隐隐的不安。
直到小满大祭当天,她从梦中被祭礼结束的号角声吵醒。昨夜高渐离兴致极好,非要带着她喝了两口酒,她本就不善酒力,半壶不到便睡到了日晒三杆。起身时还想着让人煮了醒酒汤,梳洗穿戴好厚亲自给高渐离端过去。
而这一回,高渐离留给她的,又是一个焕然一新的屋室。
院里的玉兰未醒,仍有清凉的香风幽幽送来。楚意呵的一声笑起来,笑声听上去干涩刺耳,说是笑却似哭号怒骂。又扼然而止,“果然,这才是我的老师,这才是高渐离啊。三言两语,怎么劝得住呢?”
云婵在屋外瞧着她,神色淡然,“其实这个结果,你早猜到了。”
“云婵,咱们走。”楚意快步而出,拉起云婵的手就要往外走,“趁着小满大祭刚刚结束,秦王还没回宫,我要去把老师接回来。就算是打晕了扛出来,我也不能看着他去送死。”
云婵却站定不动,练武之人下盘极稳,楚意差点被带了一个呲溜。只听她面无表情地说,“你拦不住的
,他比你固执。”
“不,只要我想,我就一定能。”楚意美目圆睁,几乎歇斯底里地低吼,“我虞楚意天生就是这个性子,不撞南墙不回头,即使碰得头破血流,也要撞碎南墙,继续走!还没有甚么是我想到却做不到的!”
云婵就像一棵根深蒂固的树,任凭雨打风吹,都不为所动。楚意知她冷漠的不仅是皮相,还有心,她不会懂她为何会如此不能镇静,甚至会觉得她是个疯子。
“我带你去。”
昆弟从主府大门外进来,他没有公子规制的穿着祭祀礼服,肩上的斗篷衣摆上还沾着泥泞,像是刚从外面回来,没赶得及参加神农祭典。他朝楚意走过来,温声安抚着她,“你要去哪,我带你去?”
高渐离的命在那,楚意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立马去向王管家借了两匹老马,和云婵扮作昆弟的随侍,一道策马入宫。宫中都在为祭典后的宴席准备,不敢出一丝纰漏,宫门口便查得格外严谨了些。
昆弟素来平易近人,不在宫人侍卫面前摆公子架子,还常混在他们中间喝酒说话。当天章城门前负责排查出入人员的侍卫长刚好与他喝过几顿酒,见了他来便立马笑呵呵地放了行,连查也不查。
午时将至,号角再次吹响,秦王已然回宫。楚意和昆弟把入宫献艺的艺人们所居住的宫院转了个遍,顾不得礼貌,每一间屋子都闯进去看过,每个人都抓过来问过,却都是一无所获。仿佛高渐离这个人,从未来过。
“难道老师他其实并没有入宫?”楚意尚存一丝希望。
“还有一处。”昆弟突然想到了甚么,“但那里都是使臣贵宾才能落脚,你说的人不知道身份够不够得上。”
“够……不不,不够……唉,还是够的。”楚意急得脑子里全是一团乱麻,自己都理不清,“罢了罢了,公子还是快带我去找
一找罢。”
宫中宴饮除了兰池宫,便是麒麟殿。麒麟殿后有一无名高台,向来是专供秦王贵客居住,以便召见。楚意和昆弟赶过去时,正好听到从麒麟殿内一声声递出来的传唤,“宣,乐师高渐离上殿献艺——”
阉人细而尖锐的音调谄媚地拖长,高渐离衣白胜雪,怀抱着他的长筑,阔步款走,灰白的发线在风中轻轻飘动。他的前路有两个侍从替他引路,其中一人眼熟得很,是常在楚意跟前回话的吉福。那是高渐离刚在扶苏主府住下时,她看吉福做事心细,特地将他拨过去照顾高渐离日常起居的。
“哟,这不是昆弟王兄么?”谁料公子荣禄冷不防从背后冒出来,扬声说话引得众人侧目,“大宴将始,怎么还不赶快进去呀。今年扶苏王兄为父皇请来一位北地乐师,在当地名声极大,眼下也已经上殿了。咱们快些进去,别去晚了让扶苏王兄误会咱们不喜欢他请来的乐师才好啊。”
“好,好,咱们进去罢。”昆弟为难地看了一眼楚意,不得不苦笑着应承下来。
他们还未挪动步伐,殿中淬不及防的砰一声巨响,突然骚动起来,隐约能听到几句“保护陛下”“抓刺客”。那一刻有风吹过,刮骨钻心,楚意只觉得有甚么从自己的胸膛贯穿而过。
她呆呆地跟在昆弟身后,跑进殿中。里面座无虚席,绣闼雕甍,宫室敞阔,流光溢彩。妃嫔罗敷间争奇斗艳,文武百官中风云暗涌。
她看到,高渐离的长筑断裂在秦王御座下的白玉阶上,浓黑的铅块散落满地,脏了殿中龙飞凤舞的羊绒毡毯。
她看到,高渐离僵立在阶上,面朝秦王身侧的另一张桌席。他覆眼的白绸滑落下来时,轻飘飘搭在贯穿他胸膛的那把剑上。
她看到,胡亥握着剑柄,与他对立。他的侧脸清冷如常,一贯看不出生杀喜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