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的搜查令犹胜抄家,别院里一片狼藉。枇杷树的花叶被风吹进大开的屋门里,柜子里的东西全被翻倒在地上,花瓶骨制摆件能砸就砸,尖锐的碎片满地都是。
楚意全无心思去命人收拾整理,她从城中回来就亲自寻来绢帛笔墨,给远在东郡的扶苏写信。她不知道郑夫人派出去的信使为如何污蔑诋毁王簌,只望他最终相信的是自己所书,和他的发妻。
乐雎午后借采买之名再次悄悄出城,递来消息,王簌是三更天后自缢于殿中的,走得不声不响,毫无征兆。次日一早,她回宫就被冯中官赶去送饭给王簌,谁知一进去,她的尸身就挂在寝阁的横梁上,已经僵透了。桌案上只留下一封遗书,将所有的罪责都揽在了自己头上。
“不是自己做的事,她怎么可以认?”楚意痛心疾首,恨不能回到昨天,她便是病死宫中,也绝不会贸然离去。
“白天公子小君即便被那琳琅死死咬定,她也一直抵死不认,谁知道天没亮人就没了。说是畏罪自戕,我和楚意你一样,一个字都不信的。”乐雎抽抽噎噎地说着,“楚意,为何这宫里的夫人们各个美得像花似的,暗地里却比蛇蝎还要歹毒?难道她们会变脸不成?”
楚意心疼地抱了抱她的肩膀,“我和冯中官原都盼着你不要看到这些,不要明白这些,可到头来还是将你牵扯进来了。”
乐雎哭得更厉害了,一双眼又红又肿,“在发现公子小君过身后,郑夫人立马就叫人将尸骨火化,郑夫人顾念小君母家在前朝的功勋,又为帝家生养过子嗣,硬生生将此事压下来,对外称是小君突发急症,不治而亡,明着保留她的名分,但棺椁却不许葬入帝陵。骨灰想来已是送到主府上,等着扶苏公子回来主持丧仪,
再暗暗送回王家了。”
楚意闻言,鼻尖一酸,“小君仙去之事还未告知小公孙吧?”
乐雎摇摇头,“楚意,我好害怕。我觉得你和冯中官是对的,不晓得这些污秽丑恶才是最好的。”正说着,她从袖中抽出一张绢帛递给楚意,“这是我替小君送饭时,在她的桌案底下发现的。我不认得字,但看着上面的字长得和摆在案上那张不大一样,且还未写完,便留了个心眼悄悄捡了,贴身带出去,想着给你瞧瞧,其中是不是有甚么端倪。”
楚意接过去,一眼扫过去,尚未细读,便觉得心如刀绞,泪湿眼眶。那上面字字血泪,不曾留给扶苏,不曾留给子檐,不曾留给王家哪一个人,而是留给了她。
写道:
楚意亲启。人生无常,只道大梦一场,或喜或忧,不过漫漫寂寥耳。吾幼遵族训,女红书礼,一日不敢废。日日受教,亦是日日掣肘。想来尔虽闺秀,却非常类,方生性不羁了当,令人生羡。自吾错嫁帝家,如身受枷锁,处处遵规守矩,宛若空心人偶,只凭人摆布,全然忘却年少草长莺飞时,逐鸢扑蝶之乐。
诚然吾族功高势大,是为帝家嫌惮,枕边疑忌。积怨日久,初时郎情妾意早已磋磨老去,所剩无几。虽有诗云:“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我却道:“及尔偕老,老使我怨”,一捧真心错付少年郎。只盼尔此生得一人心,布衣茅庐,共享白首之誓。切莫枉作王族妇,悲兮凄兮。
但愿尔与吾子檐平安顺遂,安稳余生。仇恨乃穿肠毒、双刃剑,伤人三分而自损七分,务必莫为吾记仇于人,心生宽念,则度己度人。
终愿来生再会,人世温柔,你我静好。
楚意逐字逐句读来,只觉眼前一片模糊,像是有甚么堆积在心上的东西借着眼
眶子呼之欲出。她慢慢从屋子里走了出去,站在庭院中央的枇杷树下,扬起头望着檐下正中出那一方字匾。
淑慎懿范。
一只手都不用就能数尽的几个字,却是她一生的桎梏,无形如她头上紧箍,每每都将她勒得喘不过气。却还要她以谦和温婉送还。
“小君她,至死都还爱着这世间万象,秉持善念,劝我不要因她而怨怼恶人。”楚意喃喃地对着出来寻她的云婵乐雎,“她不曾恣意过活,她说夫妻离心,生前却从未怨过,只是将一切当做遗憾?云婵,我是不是错了,我是不是不该随老师回来,不该认得她?”
乐雎被楚意的情绪感染,亦道,“公子小君那么好,究竟是谁人要这般陷害于她?”
“谁人?”楚意皱了皱鼻子,信手将手中的绢帛翻了翻,却是一低头便瞅见三个还未写完的字,“乐雎,你方才是不是说过,小君的这封书信还未写完?”
她问得莫名其妙,令乐雎觉得她有些明知故问,“是,是啊。你翻到背面去看,我看着最后一个字像是缺了几笔。”
笔成的二字乃是“当心”,可后面跟着的却是只写了一竖。王簌这是要她当心谁,谁的名字的第一笔是竖的?
她思来想去,唯有一人。
卢千行。
“云婵,乐雎。”楚意的声音微微轻颤,“夫人不是自缢,而是被人害死了的。”
云婵问,“怎讲?”
“如若小君是绝望之下选择自缢,死前留书于我,所书必然清晰明白,便是不会像这样写到一半停笔,由我胡乱揣测。”楚意的口吻听上去冷静异常,连她自己都心惊不已,“况乐雎刚才也说过,是一进门就瞧见夫人吊在寝阁的梁上。宫中梁柱高直,且风水有忌,横梁之下不可摆放桌案坐席。你进来时屋中一切照常,
桌案也没有挪动的迹象,小君不懂武艺,那么以她的身长,是如何将自己挂到梁上,又是哪里来的白绫?”
乐雎瘪了瘪嘴,“可现在人都成灰了,若想开棺验尸,也为时已晚。”
“就算不验,我也猜到了是哪个挨千刀做的。”楚意急得爆了句粗,后槽牙咬磨间都在打颤,“我父母的血债他还没还,如今又新添一笔,他究竟是谁养的恶犬,有这般胡乱咬人的么?这新仇旧恨,我定要让他剔骨剥皮,割肉放血来还!”
“她明明让你宽心。”云婵淡然道。
却也被在气头上的楚意横了一眼,“宽心?如何宽心?此仇不报,恶贼不除,将来待我也魂归黄土,又有何脸面见她?这些人七手八脚,蛇鼠一窝,不将她们挫骨扬灰,如何卸我心头之恨?即便到了底下,小君怪我,我也毫无怨言。”她转念想起乐雎还在侧,心有不忍,“乐雎你出来久了,宫中要是有事,冯中官找不到人照应该当如何。左右此事还得从长计议,你先回去,莫要叫人看出了你的异样。”
乐雎温顺地点了点头,就要辞别她和云婵离去,她身形不便,步履蹒跚,走到一半,忽而回头,“楚意,是不是只要我想见你,就可以来这里找你?”
楚意被她依依不舍的眼神打动,顿消怒气,突兀地愣了愣,方勉强一笑,“自然。”
她们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微笑着挥手道别。却让楚意莫名想到昨天清晨,自己乘车离宫时,也是这般远远与王簌挥了挥手,她笑得恬静和婉,一如初见。
可谁能想到,经此一别,竟是凡尘黄泉,天人永隔。
她再也看不到这样的笑容了。
以后的日子里,只能是她自己孤身一人,去面对咸阳城里的尔虞我诈。
“云婵,我好冷。”楚意抱紧了
胳膊,与云婵相携进到屋子里。
收拾出一隅的别院,仿佛就像回到了王簌还在的日子。楚意抱过她生前最爱的那把**,无意识地用指尖轻轻撩拨筝弦,听泠泠淙淙的声响,只要闭上眼好似就还是那个春暖花开的午后,她们两个坐在和煦的阳光里,以筝筑相和,子檐吟唱《诗经》时稚气却清朗的嗓音,遇到还未学过或是一时大意忘却的篇章,便转头窝进王簌怀中,不好意思地笑着撒起娇来。
他因换牙而缺掉的虎牙,云婵端来的枸杞蒸糕,都是那样恰到好处。在记忆里镀上精致而模糊的金边,成了她们的再也回不去。
其实在还没见到王簌骨灰之前,楚意还有些不相信她已经离开了。
直到后日她接回子檐,亲至主府,暂代扶苏过问王簌丧仪时,方才后知后觉,这世上从此是真的没了那个叫王簌的女子了。
子檐跪在她前首,瘦小的肩膀抽抽搭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还不足以撑起这个摇摇欲坠的家。然而只因王簌是背着污名而死,郑夫人专程命人来嘱咐过,不许府中众人大哭大悲,更是不兴哀乐,不用仪仗。
这一去,潦草简陋,委实没有半点气派。
楚意明白王簌生前一贯节俭朴素,自然也不会去在意这些做给活人看的身后事。唯独可能会惹她伤心的,恐怕便是这些天以来,身为丈夫的扶苏,竟是杳无音信。楚意几乎日日都要修书以寄,却都仿若石沉大海,全无半句回音。
刚开始楚意和子檐还等得焦心难抑,可到了后来几日,也便习以为常,不再期待。
丧仪上昆弟曾来过一次,为防尴尬,楚意没有与他照面。他也不敢逗留太久,略看看,也便走了。楚意在后堂目睹他的来去,不由叹息,到最后还肯来看王簌的,竟然只有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