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婵是在第二天午后回来的。
恰逢王簌午睡未起,楚意正对着从书阁里淘来的几卷曲谱调音弄弦,听到外面吵吵嚷嚷,便放下手里的卷轴长筑,牵了子檐一并走出去看个究竟。
未进外厅便听见崔太医气急败坏地哼哼,“你这丫头还真是块死木头啊,都说了小老儿抽不开身,抽不开身,还不快点儿松开,放小老儿回去!要是那位有个甚么三长两短,小老儿看你们有几条命去抵!”
楚意闻声快走了几步赶进去,撞入眼帘的便是被五花大绑的崔太医正对着背向他捂紧耳朵的云婵嚷嚷得脸色涨红。他本就生得圆滚,急得又蹦又跳的样子看上去甚为滑稽。往时他虽嘴皮子坏些,但楚意心底总要敬重他医术高明,又是跟着巴夫人入关的,忙唤人来替他松绑。
“崔太医莫怪,云婵就是这样一根筋的单纯性子,没有坏心的。得罪之处,由我替她向您赔不是了。”楚意和子檐扶着人缓缓坐下,又奉了茶水好生哄他喝下,才转头哭笑不得地问起云婵,“你昨个儿整日里不见人影儿,怎么这一回来还要把人家崔太医给绑回来?”
“他医术好,能治好你的脸。”云婵直直望着楚意的眼睛,丝毫不觉得自己做错了。
楚意这才知她这是为了自己,更是不知该哭该笑,偏头余光一扫,方见一抹清丽的素色立在门边已久,正笑盈盈地打量着自己。楚意大大方方地迎上去,眼前的女子螓首蛾眉,气质如兰,拢在一件飞鹤穿云的素棉斗篷里,周身药香缭绕,却横生一股子不俗的贵气。
楚意以为她是王簌的闺中好友,前来探望,便代王簌好生迎道,“我们云婵性子单纯,让女公子见笑了,小君午睡还未起身,还请女公子稍等片刻,楚意这就命
人去请。”
“不必了。在下公羊溪,是为虞姑娘你来的。”公羊溪欠身与楚意互相见了个礼,又笑着与她解释,“在下不才,悬壶行医数年,与姑娘身边的云婵有几分交情。昨个儿她跑到在下的医庄来求,想在下为姑娘看诊。在下正好得空,便随她一道来了。”
这时王簌也听到动静,起身而来,见她们前厅里如此热闹,面上难免不存诧异。子檐好生气地为她道明了公羊溪与崔太医的来意,她连忙高兴地张罗起来,又是看茶又是请座。
崔太医趁机挥了挥袖子,就要走,“这位公羊姑娘在这儿不就好了,小老儿先行告辞。”
却被公羊溪拉住,好言劝道,“晚辈年岁尚轻,行医经验不如这位太医先生,左右太医先生已经到了这里,不如便留下与晚辈共诊,也不算浪费这一来一回的时间了。何况宫中定有其他太医当值,太医先生放心留下罢。”
楚意静静抬眼,视线却被崔太医臃肿的身材所挡,一时没能看清公羊溪的神情。只等她这一句说完,崔太医便忽然改了口,“半个时辰,只许你半个时辰。”
公羊溪一歪头,从随身的木匣里取出一双冰蚕丝手套戴上,冲楚意温和道,“还请借姑娘右手一用。”
楚意乖乖把右手递出去,崔太医没好气地拽过她的左手,两人一人一只,为她把脉,各自看完后又交换了继续把号。公羊溪让云婵与王簌扶住楚意,又从木匣中取出九支银针,借烛火消毒后分别慢慢扎在她手脸的几个穴位之上。楚意只觉面上那几块黑斑忽然如被火烧般,炙热地刺痛起来。
她疼得有些受不住,就要用手去摸,双手被云婵和王簌死死拉住。公羊溪见状,连忙收了银针,这才得以缓解。一旁的崔太医神情
有些不安,待公羊溪收针后,便邀了她单独到后院说话。
趁着他们到后院商量病情时,楚意连忙拉了云婵来问,“好端端的,你怎么突发奇想要请人来为我看诊?”
王簌在侧替云婵喊冤,佯怒地嗔了她一眼,“人家是为了你好,凭你大咧咧的性子,定是自己都把自己脸上的东西混忘了去。这般后天沾染上的,方才公羊姑娘轻轻一试,你便疼痛难耐,说不是毒,谁信呀?”
“姊姊原本就生得漂亮,可要快些去了这些瑕疵才会更漂亮呀。”子檐也笑嘻嘻地凑过来帮腔道。
楚意心头乍暖,点了点他的鼻尖,从手边拿了颗蜜丸给他,又对云婵正经笑道,“有劳你挂心着我了,这份恩情我会记着,来日必定加倍报还于你。”
谁知云婵淡淡摇了摇头,“这本就是我向你报恩,我对你哪来的恩情?”
楚意有些瞠目,只觉自己无论如何,不过都是以真心待她,从未想过得到她的报答。更不曾想她这样一个看似无心无魄的人却记得比谁都清楚明白,心下似有甚么悄悄融化,忍不住笑骂一句,“痴儿。”
彼时公羊溪和崔太医也似商定而转回来,二人面上都有或多或少的为难。被王簌瞧见,不免要多问一句,“二位如此脸色,可是查不出楚意身中之毒?”
公羊溪欲言又止地抬眸瞧了王簌和楚意一眼,左思右想还是决定问出口,“敢问虞姑娘,这毒是怎么沾上,又是何时何地入体的?”
楚意在心里飞快地估了估日子,“大约是在两三年前了,那时我从家中偷跑出来,不想遇了积怨已久的仇家,将一瓶子烫人的药水一股脑倒在我脸颊上。若说地点,当时我被关在个黑屋子里,但确信应该是在江东沛县地界没错。”
崔太医一
锤掌心,“那便是了。之前小老儿虽也给你粗略看了看,当时只道是寻常毒药深入肌理,如今细致一查,笨丫头,你这是被人种了蛊哟。”
“蛊?”楚意倒不惊讶,楚人上至王室下至黎民,笃信巫术,国内除了一般巫祝,邪门的巫师神棍更是数不胜数,会巫蛊压胜都不足为奇。
“巫蛊之术本源于关外,曾在蛮夷异族和楚地颇为盛行。是以百虫养于缸内,任它们互相残杀吞噬,直到剩下最后一只方为毒王,有以养蛊人的唾液或鲜血喂养,择日黄昏时将其杀死,尸身碾碎成粉。内服外用,皆可害人。”公羊溪沉着脸色,“据虞姑娘自己所述,此蛊是自肌肤渗透入体,进而毒素堵塞面部毛囊经脉,才至黑斑郁结。看姑娘方才的反应,这蛊是在体内扎了根,已是不小的祸患。若再不连根拔除,日积月累,难保不会祸及五脏六腑。”
“好呀,还真是看得起我。”楚意惊得后背发凉,连连冷笑,昔时也不知吕荷费了多大的功夫弄来这样的东西,不叫她立刻死了,也要让她忍着容颜损毁的屈辱苟活,就是死也死得不明不白,这般刁钻阴辣的心思,直叫楚意悔不当初,没能狠心要了她的命,反而遭了如此暗算。
王簌宽慰她道,“幸好发现及时,又有公羊姑娘和崔太医在这儿,还没到不可转圜的地步。咱们便看看,该如何解了这蛊毒罢。”
“解蛊不难,但就是有些受罪。”崔太医捻着唇边稀疏的小胡子,慢悠悠道,“需以斑蝥、大戟、白桃皮舂碎,混着米汤雪水搓成药丸,连服三日,将蛊虫逼出体内就好。只是这个过程,中蛊者需得忍受腹痛如绞,梦魇难眠之苦,且服药期间不能见光见风,稍有差池,惊毛了蛊虫,不肯离体
,那中蛊者便有性命之忧啦。”
公羊溪接着道,“蛊虫离体后,半个时辰之内必须用滚了的热水活活烫死,这蛊才算解了。之后只需静养月余,便能安然无恙。”
楚意耐心听完,方轻松一笑,“楚意一定谨遵医嘱,还请崔太医和公羊姑娘放心用药罢。”
深冬最后一场雪积压在云端,久久不曾坠落。直到那天深夜,伴随着楚意房中声声喝痛,呼呼飞降。解蛊药丸在当天下午公羊溪就做出来了,用过晚膳楚意便服下,起初并无异样,直到夜来入眠,从噩梦中惊醒,忽觉腹中似有活物四处冲撞,带着针刺刀扎般的疼,冲撞着她的五脏六腑。
崔太医在公羊溪制药前便先回了宫中,还剩公羊溪留在别院里。楚意痛得在榻上翻来滚去,脸上那块黑斑的位置上冒起了一颗又一颗小痘,仿佛有千万只蚂蚁在乱爬乱咬,又痒又烫,她正要伸手去抓挠,却被公羊溪死死摁住,“姑娘且忍住了不能挠,挠破了会留疤的。”
尽管公羊溪又想了法子,给楚意灌了些安神止痛的药,可药效也是杯水车薪,她这时已经痛昏了头,脑中一阵一阵的发胀,听人说话都是有一句没一句的。
只是心里一直有个声音才迫着自己忍下去,她手心里不知何时死死攥着巴夫人所赠的那枚平安扣,拼上性命地坚持忍耐。
屋中没有点灯,王簌还特意命人将她的帐子换成了密不透光的黑色缎面,公羊溪和云婵一边一个按着她的手,她强忍着脸上腹中的痛楚,清醒地捱到了半夜,才终是歪头狂呕,断断续续几次,直将胃中所剩无几的食物残渣全都吐了出来,浑身虚脱,方才有所缓解。
一直折腾到了天亮雪停,身上的疼痛减轻了些,她才累得昏昏沉沉地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