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簌见他二人大眼瞪小眼,都是欲言又止的模样,奇道,“原来崔太医认得我们家楚意姑娘么?”
崔太医嘴快,抢在楚意之前没好气地开口,“岂止是认识,据小老儿所知这丫头本该是个不会说话更不会生病受伤的死人。说,你在小公子最需要你的时候公然反叛,诈死出宫,现在又藏身与大公子府上,到底是何居心?”
她和胡亥那一日本就是登不得台面的闹剧,加之他的个性更不会向人解释自己究竟为何离宫,难怪旁人会有这般揣测。但她听到还是忍不住憋闷,呵呵冷笑了两声,嘴硬道,“也不是甚么要紧的,只不过是要杀尽赢姓子孙,一个不剩,一个不留。”
“鬼才信你!”崔太医被她的话逗得憋不住笑起来,低头拽过她的臂膀给她上药,嗓音瓮瓮低沉,“活着就好,不管是你还是小公子,只要活着就好。”
楚意听他语气中似有莫名的怅然沧桑,又见旁侧的王簌一脸茫然,知是再瞒不住了。索性忍着伤处的疼,轻叹一声,“他……可还好么?”
崔太医的手顿了顿,好一会儿才答,“好,怎会不好。你既然在这儿,小老儿也做个人情,替你知会小公子一声,将这声问好真切地传达给他。”
“别……”楚意慌得一缩手,“不,不必了。别再惹他生气了。”
崔太医见状,欲言又止,终是自此各怀心事,相对再无话。待处理了本就不重的伤势,崔太医又为她和子檐开了安神定气的温补之药,更深露重时才收拾了东西由管家亲自送了出去。
崔太医走后,屋中便只剩下王簌和楚意相对而坐,依然是静然沉默,都在等着彼此先找到话头。终是在烛花爆出一声轻响时,同时启唇。
“你……”
“小君……”
如此一来,不禁
相顾一笑。
等王簌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楚意方坦诚道,“之前一直将曾在宫中当过差之事对小君隐瞒,是因为我未按宫规离宫,恐小君知道了为难。”
“这件事公子是知情的吧?既然他都不曾说甚么,那我自然也无需多言了。”王簌和气地笑了笑,握住了她的手,“从第一次见你时,从你的言行举止看,我就觉得你肯定与旁人不同。其实我一直都很好奇你的经历,只是总寻不到恰当的时机来问。你放心,我不会说与任何人听的。”
不知为何,在看到王簌眼眸深处的温柔善意时,楚意竟真的对她放下了所有戒心。仿佛前世就已相识,今生才一见如故。遂道,“这是一个有些冗长而无趣的故事,小君若要听,便听我从我还未入宫前道来罢。”
说罢,楚意深吸一口气,将自己所经历的这一切娓娓倾诉,只是在涉及胡亥和上林惊变还是略略提一提也便过了。
王簌耐心听她说完,有些讶异,唏嘘道,“巴清夫人于大秦建设功德显著,家父亦时常和兄长感叹她不让须眉的气魄胸怀,我曾经很羡慕她身为女子,却能自由自在地为己身志向奔忙,虽不能像儿郎般冲锋陷阵,但也为国贡献出自己的力量。怎会,落得如此下场?”
照常的王簌在楚意眼中就是温文尔雅的闺秀,精于女艺,又生得婉约清秀,没想到亦曾有如此心气。
连楚意也不由愣了愣,才道,“我所知不全,不敢妄下断论。只是夫人临去前曾托付了一件东西,我出来时走得急,忘了还给小公子。”说着,她已从怀中内衬上解出微暖的平安扣,递给王簌一观。
王簌放在手心里左看右观,细细打量,指尖无意摩挲着内壁,忽然一滞,“楚意,这里仿佛有甚么玄机。”
楚意
看了一眼,这才想起子高亦曾和自己提过此物内壁似有不寻常的纹路,脑中灵光一闪,命人连忙去厨房中揉了个面团来。夜虽深,但下人们手脚利索,不一会儿便捧了刚揉好的面团过来。楚意将面团贴进平安扣的内环中微微用力挤了挤,再取出面团时,其上已经有了一圈内壁刻纹的印记。
对着烛光,却是半句诗谣——隰有荷华。既无前言,更无后语,让楚意摸不着头脑,犹疑不确,“‘山有扶苏,隰有荷华。’我仿佛是在郑夫人的寿宴上,听陛下与夫人也说起过。”
“宫中人都说,陛下与郑夫人是因郑地歌谣《山有扶苏》结缘,一度是后宫广为流传的一段佳话。只是……”王簌的眼神也似乎有些犹豫,终于定了神接着道,“既然楚意已与我坦诚相见,有一些事我瞒着谁也不能再瞒着你了。”
而这也是她嫁入帝家却一直不常出入宫的原因。
在王簌十二岁时,祖父王翦老当益壮,依旧领兵出征,替秦王挥师北上,父亲和兄长都随其披挂上阵。家中留下一大家子女眷,上至祖母,下至她襁褓中的侄儿,黄发垂髫。时逢雍城外祖家有老人过世,兄长不在,于是母亲特地向秦王请旨,带她回雍城追悼。
外祖家的宅院距离宫不远,家中又有相熟的表兄在离宫谋职。那日夜里趁着母亲与外祖母在房中说话,她偷偷溜出来,央着要去上夜的表兄也带她去离宫看看。表兄也是胆大之徒,竟真的领着她混进了离宫宫门内。
离宫自赵太后伏诛后,便被秦王下令封锁。宫苑萧索,除了王簌表兄手下的侍卫把守,连个打扫的人都没有。那时的王簌年少无知,更不知敬畏鬼神,趁着表兄不注意,独自一人溜进了庞大幽暗的离宫里闲逛。不知不觉迷
了路,惊惶无措间,无意地闯进来一间无名宫室。
“所有殿阁楼台的院门几乎都是锁着的,唯有那里院门虚掩,还有明晃晃的灯光从缝中泄出。我那时当真吓坏了,只想赶紧找个人问问出去的路。你猜,我在里面看见了谁?”王簌放在膝上的双手轻轻攥着,顿了顿,缓缓吐露,“是陛下。”
她四岁就被秦王定给了扶苏未来为妻,很小的时候便多次见过秦王,根本不可能认错。她只见秦王连个随侍内监都没带,孤身立在无名大殿之中,望着壁上一副画像喃喃自语,手边,竟是一副金棺。
王簌道,“我当时吓得大气都不敢出,躲在殿外柱子后面,也不敢仔细去听他在说甚么,直等到他离开之后,方才好奇地走进去一探究竟。原来那墙上挂的是一副女子舞剑图,当时我只以为画上的女子眉目明丽,画边所题却与意境不搭,正是那一首《山有扶苏》。我还没来得及多想,就被表兄带人寻到,带回了外祖家,挨了母亲好一顿责罚。直到一个月后,我随母亲入宫拜见郑夫人与公子,第一眼见到郑夫人时,险些被吓丢了魂。她竟和那画上的美人生得一模一样!”
楚意浑身一凛,立刻会意,“我在宫中虽时日不久,郑夫人一直都是一派端方典雅,仪态万千,可从未听说她还会舞刀弄枪呢。”
“我出嫁后也曾暗中命人在宫里查访郑夫人和那画中人的联系,可宫中档案全都像被人从中抹去了一段,总有一段时间的记档是缺失的。那时我正怀着子檐却没有死心,便又说外祖母想念,回雍城省亲,寻机偷偷潜进离宫,将那未合拢的金棺掀开来看。果真是那画中的女子身着金冠华服,静静躺在里间。只是她的脸和脖颈上皆爬满了诡异的黑紫脉络,
犹如鬼煞。”王簌越说,脸色越白,却还是坚持着说完,“我受到了极大的惊吓,从离宫出来跌了一跤,在外祖家诞下子檐。从此我只要一看到郑夫人的脸,便会想起那棺中女子的面目,惶恐至极,便从此一直在城外别院居住,无诏不敢再入宫。”
楚意听到那一句,急急问道,“小君,你确定那黑紫脉络是从脖颈延伸至面颊么?”
王簌缓了缓,答,“没错,一直到眼角、眉梢还有额角,我不会看错。”
楚意若有所思地站起身,望着渐渐亮起来的窗外,一半是晓晨,一半是昏夜。那枚平安扣在手中有些不合体温的凉,原是屋中的炭火已经燃烧殆尽。
事情太巧了,就像是老天爷在冥冥之中,慢慢引她入局。
这一条线索留得没头没尾,若是没有王簌来告诉她这些怪事,即便她听说了《山有扶苏》的传言,最多也只能联想到郑夫人和陛下那一层便断了。纵使巴夫人神机妙算,能未卜先知,也决计算不到王簌这样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会知道一切。她一步一步在屋中踱着,脑中不断地回想着从前的每一个细节。一遍遍,一点点,冷不丁忆起,决明子也曾给自己雍宫二字作为提示。
“难道……”眼前像是拨开云雾得见苍天,楚意在王簌跟前站住了脚,莞尔一笑,“小君,我想再去一趟雍城。”
这场山雨愈演愈烈,像在天地间卷起一个漩涡,将形形**的人卷了进去。谜底就在楚意咫尺之遥,她蓦然回想起决明子昔日对自己所说的那一句,“你要甚么,得自己去拿。”
天色阴郁,雾霭沉沉,影子渐渐从角落里钻出来,肆无忌惮地狂欢。直等阳光刺破阴霭,他们将暴露在烈日下,无处遁形。
这个迟来的真相,楚意要自己去拿、去揭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