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生儿子险些被劫走这样大的事,扶苏竟是次日晌午才从宫中姗姗赶来。等他骑马赶回来时,王簌带着楚意和子檐正准备登上回城外别院的牛车。子檐见了父亲,高兴得立刻张开臂膀,奔他而去。
王簌嘴角噙着淡淡的笑,眼神却是冰凉的,谦恭行礼,“妾在这里代子檐给公子请今年的第一道安,愿公子万福康宁。”
她的疏远连楚意也看得一清二楚,扶苏面上露了几分隐忍的为难,轻吁一声,“出了这样的事,我倒宁愿细君怨我。是我不好,昨夜和昆弟子都他们多饮了几杯,醉倒宫中,才对外事充耳难闻。”
王簌还是一派知书达理的贤惠安宁,“蜡祭乃是一年中头等大事,公子趁兴而饮,与兄弟友爱,又能陪伴父母膝下,何错之有?是妾不该放肆,独自带了子檐上街,一时忘形,才险些酿成大祸。”
“……细君好生明白事理。”扶苏神色好似有几分伤感,望着低眉顺眼的她再说不出话,这时子檐出声唤他,他才紧了紧抱着子檐的手,“好好听娘亲的话,父亲还有些事要处理,改日再去别院看你们。”
说罢,他已经缓缓将子檐放在了地上,由着她们三人乘车离开。不日,各地出现多起幼童走失案件之事还是没能压住,舆论像是油倒进热锅里一般在咸阳城里辣辣炸开。连远在城外的王簌楚意都有所耳闻,原来蜡祭那夜子檐被劫之事并非偶然。
后怕之后,楚意在听扶苏讲学时,无意听他提到这些走失幼童年纪都与子檐差不多,男女模样却没有规律,唯一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方是,这些孩子都是阴年阴月阴日阴时所生,而子檐亦然。
“这样玄妙诡异的标准,倒像是巫祝要拿人做活祭一般?”楚意一面落子一面惴惴不安地对
王簌说道。
“生人活祭有悖伦理纲常,不知这幕后主使究竟为何要做如此丧尽天良之事。”王簌头疼地直叹气,哀戚道,“一子之失,既是一家之亡。谁怜那些骤然失子的生身父母?”
楚意想起蜡祭当夜子檐险些被劫走时,王簌那般几乎发了狂的悲怆,心下隐隐作痛,更是后怕,若是自己那一扑未能成事,如今这个本就隐隐生疏的家庭又是怎一个分崩离析。
幸而扶苏和王簌之间虽不知为何而生分,但他依旧挂心妻儿,命人选了几个干练的护院来别院守护。世道混乱,秦王正准备再一次出巡,扶苏又忙得脚不沾地,连来别院略坐坐的功夫都没有,更别提亲自送了那些护院过来。
为方便楚意和王簌差遣,更为能贴身护卫,其间半数都是女武师,各个精瘦干练。但楚意一眼扫过去,唯独边上最高挑清冷的那个引起了她的注意。
她看上去二十出头的年纪,冬雪簌簌的寒天里,穿的是所有人中最单薄的,却又是站得最挺拔的。
关于她,她自己这样介绍,“姓霍贱名云婵,生辰不详,二十岁大概是有了。”
云婵。
楚意无声地念她的名字,薄雪扑在她的薄薄的布履上,说话时肩臂不卑不亢地撑着,难得的一副硬骨头。楚意一眼望得更比一眼深,只觉这样浑然天成的作风骨气,好像在哪里见到过。可具体是哪,一时半会儿又想不起来了。
“云拢婵娟,我喜欢你的名字,你父母学问不差。”楚意微笑看着她,只想着先将人留在身边再说不迟。
这时她抬眼轻轻地与楚意对视,“没有父母。”那双微微上挑的眼眸不是森然冷漠,也不是傲然不屑,而是一种楚意看不透的和静,好似天崩地裂都与她无关的无谓。
楚意对这个人起
了更多的好奇心。于是便求了王簌,让她留在了自己的身边,王簌见她喜欢,二话不说便点头答应了。
往后几日,入了严冬,大雪压山松,楚意和王簌商议着等最冷的那几日一过便借口省亲出发雍城。这天前夜她陪着王簌给子檐裁缝寑衣,又忘了时辰,一觉醒来又是日晒三竿。近身的云婵见她难得睡得安沉,便也一直未曾叫她,等她自己起身,再服侍她更衣梳洗。
无论何时,云婵都安静得像只猫,行走坐卧轻手轻脚,就是楚意问话也惜字如金,每一句话绝对不会超过十个字。鸦翅般眼睫下敛起的眸子雾沉沉的,看不到一星半点的生气,仿佛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一般。
楚意被自己这样的念头吓着了,还没回过神就又被云婵给自己梳发时不慎扯到了头皮,疼得禁不住轻叫了一声。
“姑娘恕罪。”云婵忙颔首,声音干巴巴的,没有感情。
这也不是第一回了,楚意从不打算计较,一笑了之,“都说了你做不来,还要抢着做。好啦,我自己来罢。”然而她自己执起玉梳,也不过只会那一样,一弯长辫垂在胸前,就要赶着去陪王簌子檐用午饭。
这厢刚刚迈出厢房朝前院去,迎面撞进楚意眼中的便是一抹明艳照人的灿黄。在她认识的人中,也只有一人最爱这些娇俏华丽的颜色。而这样颜色的锦缎一匹便价值连城,朴实节俭如王簌,断断是不愿上身的。
“虞…虞楚意?”赵荇俏丽的小脸惊得煞白,半晌才哆嗦着樱唇冷笑,“你怎还活着,你竟还活着!”
她们对立在后院与前厅之间的过道中,扶苏别院本就不大又没几个人伺候,她那把薄薄脆脆的小嗓子这样一嚷嚷,登时将前厅里的其他人一并招了来。楚意随意一眼扫过去,却
见跟在王簌身后的,又是一位久不相见的故人。
昆弟。
楚意心底忽而翻涌起一阵凉薄的酸楚,本不屑与赵荇费口舌,却是趁着这股子酸楚梗着脖子硬起腰板,“怎么,见到楚意活生生地站在这里,赵女公子害怕了?不过这俗话说得好,但要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上门。楚意不知女公子在害怕甚么。”
“谁,谁说我怕了。”赵荇见不惯她这副清高幽冷的做派,别过头对王簌娇声道,“小君,这个女人曾经在宫里的时候就百般勾引主子,想要飞上枝头变凤凰,搅得光明台鸡犬不宁,也不看看自己究竟是个甚么模样。小君怎会容得她在此,就不怕她故技重施,又来破坏您和扶苏公子的情分么?”
楚意还没听她说完,便已然怒不可遏,一眼横过去,厉害道,“女公子是身份贵重之人,这般空口白牙当众诬陷,更是毁谤楚意清誉名节,是否与您的出身家世相配?”
赵荇说不过她,就巴着王簌的手臂,想要让她替自己做主,不料王簌只是朝她和婉地笑了笑,不动声色地挪开了被她抱住的手臂,“这位是我家公子的门生楚意,日来与我们朝夕相伴,她的为人处世难道女公子比我们还要了解么?”
赵荇不依不饶,“小君,有些人呀会做戏的很,哭哭笑笑,一肚子诡计,您可要擦亮了眼睛辨识呀。”
王簌依然笑着,眼中却露了从未有过的严厉,“女公子是在说我和我家公子头脑昏聩,识人不清么?”
赵荇这才发觉自己的失言,忙低头认错,“小女失言,还请小君宽恕。”
楚意还是头一回见她在胡亥以外的人面前吃瘪,险些忍不住笑。王簌拍了拍她的手,让她放宽心,她们相视一笑,恍若多年老友般,相知相惜。
王簌心善
,与世无争,也不是在真的想给赵荇脸色瞧,当即望着昆弟打了个圆场,“好了,你们两个不约而同出城来探望我和子檐,是来做客人的,老是站在这风口上倒显得我这个做主人的不懂礼数,午饭已经做好了,便一块留下用完再走罢。”
闻言,昆弟终于寻机插上了话,熟络道,“那便多谢嫂嫂款待了,我之前常听扶苏王兄念叨别院里给嫂嫂做菜的厨子手艺绝佳,尤其是那道羊肉锅子,如今不知是否能一饱口福。”
王簌瞧他活泼又亲切,被哄得极为高兴,“天寒地冻的,哪能少了这一道佳肴呢。好了,赵女公子你也一道来呀。”说罢,她便邀了赵荇先行走在前面,以防留下她和楚意两生尴尬。
昆弟和楚意并肩走在后面,明明不过几步之遥,他却刻意放慢了脚步,悄悄牵住楚意袖中的手,轻声问,“你还好么?这几日我有事碍着,一直没空出宫,等我出来才知道渭阳楼已经关门大吉,寻不着你了。”
这样一句轻飘飘的话语落到楚意心头,却让她只觉虚幻而不真实,就像他此时握在她手背上那只微暖的手,都是迟到许久的温柔。没有雪中送炭,没有绝渡逢舟,更没有锦上添花。这一路走来,无论苦难荣光,他总是缺席。
楚意抬眸茫然地望了望他清澈的眼睛,心如古井,不起波澜。终是装作整理鬓发,从他手心中抽出了自己的手,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低低,“还好。”
屋外洋洋洒洒的鹅毛飞雪,在空中是冰清玉洁的六角琪花,她心里的某样东西正如此花,沉默起舞,寂静降落,破碎成一捧泥尘,灰飞烟灭在雪后的晴光里。
这时间她自感叹人之心境,当真变化无常。
脑海中冷不防又闪过胡亥清冷的眉眼,她莫名心乱如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