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电视里原本充斥火光的画面已经被切换到摄影棚内的主播台上超过五分钟,藤原文太盯着电视萤幕的目光都不曾移动过。
他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甚至,他突然不知道自己现在应该优先做什么!
追求极限速度的赛车运动,事故的风险本来就存在的,他明白。但是现在身陷火海的人是他儿子——
车队的人会跟他联络吧?对了,护照!出国需要护照!他是不是现在赶快去办?电话呢?怎么没有电话打来?不是应该至少先打个电话来、告诉他一声他儿子现在怎么样了……
「喂?」藤原文太其实不确定自己是因为听到铃响接了电话,还是想要打电话刚好拿起话筒。
「伯父,我是高桥凉介。」低沉平稳的嗓音透过听筒徐徐流泻,「跟您说一声,拓海的事已经有专人在处理,等他的情况确认稳定,马上会有医疗专机将他从瑞典接回日本。神奈川有一个他专属的医疗团队等着他,他一定会得到最妥善的治疗与照顾……」
深深吸了口气再缓缓吐出,高桥凉介依旧稳着低平的语调,「我会安排班机与车子送您去医院,请您别太过担心,等我的消息。」
「你现在……在日本?」
「没有,我在前往洛根机场(注)的路上。」低沉的嗓音开始隐隐轻颤一丝压抑过的焦虑及微凉,「我会亲自确认过他的情况,所以尚未收到我的回报之前,请您暂时别胡思乱想。」
「……」
「伯父?您……还好吗?」
「……谢谢你。」沉默了将近一分钟,藤原文太带着无限感动与感激、却没有华丽的修辞辅助或赘字,只是清淡却语重心长地吐出了三个字。
「不客气。应该的……」顿了下,高桥凉介说道:「晚一点会有人跟您接洽,之后他会陪同您前往神奈川,您有任何需要都可以直接交代他。」
「真的——谢谢你了!」
挂回电话筒的同时,藤原文太发现自己的掌心竟然不自觉的已经汗湿一片……
那是二十八年前拓海出生的那一晚、以及十九年前抱着拓海坐在手术室外等着妻子之后,就再也不曾出现过的情况。
然而,他原本焦躁惶恐的心情,此刻却意外的逐渐缓和了不少……果然是因为这通电话的关系?
「高桥凉介……」垂下视线,藤原文太看着自己缓缓握拳的手。
生平第一次,他不得不承认,或许这个世界上还有其他人——
对待拓海的时候,能做到跟他一样的程度!
从不错过直播赛事的高桥凉介,目击事故发生的当下也曾吓得血液冻结般全身冰冷。但他看见火光自车头窜出的那一瞬间立刻惊醒,随即便是一连串未曾间断的指挥调度,并且立刻动身赶往机场,马不停蹄的连夜转机奔波,只为尽快赶到地球的另一边、藤原拓海的所在医院。
为了不引起门口大批媒体的注意,高桥凉介藉由车队股东宫本先生出面商请当地医院协助,在公关部的安排下从物流通道进入医院,并且事先通告经纪公司务必严防闲杂人等借故靠近病房区。
行色匆匆的高桥凉介踏着急促的脚步穿越着院区的长廊,负责接待他的经纪公司主管,几乎要小跑步才能勉强跟在他身边汇报目前的状况。
杂沓的脚步声在距离病房约十公尺的护理站嘎然而止,因为高桥凉介看见一个人坐在那里——小柏海。
如果,他没有事先交代别让任何人靠近病房……他想,这个人现在会坐在病房里、坐在拓海身边吧!
「高桥……凉介?!」小柏海惊讶的看着来人。
「他会尽快被送回日本。你要探望,就到神奈川的北条医院。」缓步走过小柏海面前,高桥凉介未作停留的继续走向病房,「他没事,你可以回去休息了。」
「你见过医生了?不然为什么确定他没事?」霍地起身,小柏海对着那道直挺的背影说道:「我要亲眼看看他。」
「无论如何,我都不准他有事。」停住脚步,高桥凉介回头,「你要看他,就去买机票准备回日本。」
说完,高桥凉介直接走进病房,将满脸错愕又隐约察觉什么而若有所思的小柏海与经纪公司的随扈人员,一起留在病房外的走廊上。
『……主要是左手肘与左膝关节肌腱断裂、双腿40%二度灼伤,除此之外都是一些擦挫伤。过去22个小时以来,各项生理指数都维持在正常值,情况大致稳定。头部没有外伤,但若要确定脑部没事,建议待满48个小时没有出现异常再上飞机……』
主治医师递出手上的病历纪录。『他的伤势集中在左半部身体,推测应该跟事故发生时,以左半边车身承受撞击有关。』
『谢谢你,医师。』接过病历纪录,高桥凉介回以英语道谢的同时,伸手与对方一握。
自出事起就一路寸步不离的守在藤原拓海身边的右昌重太,在主治医师及护理人员离开之后,也在幕后老板的强制命令下,被送回饭店梳洗并且稍作休息。
宽敞的头等病房内,规律而单调的跳动着监控仪器的声响。
静静的站在病床旁,高桥凉介睇凝着再度因为吗啡的效力而沉沉睡去的藤原拓海,始终绷紧的下颚终于有了一丝舒缓。
但他仍然必须不断的深呼吸,才能勉强并且努力的平复自己依旧激动的情绪——身为外科医师,他完全清楚二度灼伤是什么情况。
纱布从血肉模糊的皮肤上扯开时,那揪心刺骨的剧痛,让即使并未完全清醒的藤原拓海,身体仍然不由自主的微微发颤。
于是他死命握紧拓海没有缠上纱布的右手,希望给予一些安慰和力量。然而,当那紧闭的眼角抿落水滴时,他位于左胸腔的心脏,再次感受宛如利刃刨割般的疼……
疼得他全身抖颤不止。
高桥凉介弯下腰,细碎如雨又轻柔似风的吻落在藤原拓海苍白的脸上。最后,虔诚得仿佛祈愿膜拜的一个吻,轻轻覆上两片略为干涸的唇瓣。
小心翼翼地放下藤原拓海的手,仔细为他盖好身上的薄毯,正转身准备离开的高桥凉介感觉被拉住,回头一看,发现藤原拓海原本摊放的右手,扯住他的衣角,紧握成拳。
「拓海?」不……
低唤了一声,高桥凉介随即自嘲的摇摇头。
刚打吗啡,没这么快。只是下意识的动作,却正好揪着他的长大衣。
拉了张椅子坐下,高桥凉介伸手抚遍藤原拓海的头脸。极尽温柔。
「你是为了保护搭档,才故意倾斜车身吧……你把自己伤得这么重……我真的很生气……」
幸好——幸好老天依旧眷顾着他高桥凉介!
所以幸运女神仍然与拓海同在。所以尽管历经胆战心惊的煎熬,他还是能这样握着拓海的手、摸着拓海的脸……
他总是不断祈求老天的眷顾,因为——他从不认为自己承受得了最糟糕的情况!
「你一直做得很好……」执起藤原拓海的手背轻轻蹭着自己的脸颊,高桥凉介用力咽下冲上喉管的哽咽,「辛苦了。好好休息,我不走。」
高桥凉介将藤原拓海还拽着自己衣角的手,紧紧的包覆在双手的掌心里,直到下一次医护人员进入病房之前,都没有再放开。
而,距离他上一次头沾床的睡眠,已经是38个小时以前的事。
(注)洛根国际机场 (BOS) :位于美国波士顿市中心东北方五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