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请进。”艾德紧随其后, 也跳了起来。
他跟上盖比。
巴里跟上艾德。
士兵们跟上巴里。
茜拉跟上所有人类。
剩下的马儿跟上茜拉。
于是等到卡修进来时,一下子撞上了数十道期盼的目光——不只是目光,这许许多多的人和动物, 几乎都要因刹不住车而撞在他身上了。
山洞里的温暖驱散了卡修身上的寒意,他眨眨眼睛, 跺了跺脚, 避开大家投过来的眼神, 像什么暴露在视线里就会融化的特殊冰激凌似的, 一股脑埋头往前走,躲开了所有还没说出口的慰问与关心。
他的眼睫毛上的几片雪花,变成水珠滴在了衣服上, 靴底的雪水, 也逐渐浸湿了地面。
大家一定是很急切的,想知道关于那个怪物的消息吧,卡修想, 但我也并不清楚它是什么, 真是令人失望, 最好别主动扫兴。
一阵沉默。
巴里看向艾德,艾德用胳膊肘戳戳盖比, 瞪了他一眼。
你不是有宏伟的愿望吗?怎么不出声了?
盖比被戳得一歪, 立刻学着艾德的样子瞪了一眼空气, 瞪得很夸张,一副眼珠子都要掉出来的模样,像是看到了狗拿耗子的猫。
艾德眯起眼睛,给了他后脑勺一巴掌。
盖比这才大声问道:“卡修大人, 外面怎么样?没有危险吧?您冷不冷?先歇会儿吧。还有那个怪物如何啦?您把它杀了吗?”
卡修从茜拉挂在身体两侧的包裹里取出一件新衬衣快速换上, 把扯破的那件团成一团搭在了马鞍上。
他接着重新穿上最外面的厚衣外套, 回头道:“我没有杀它,它是个受伤的……或许是动物吧。它不小心掉在我们这里,也许是无辜的,我不能那么轻易……”
“动物?什么动物?”巴里翻动着一本封面古朴的书,自从卡修出去后,他一直试图在古籍里寻找答案,“是雪狐狸吗?有那么大的雪狐狸吗?”
盖比笑了一声:“牧师,要真有那么大的狐狸,我就把我的脑袋割下来给你当球踢。”
“嘿!我才不需要你的脑袋!”
“是不是魔物为骗人变形了?”艾德屏蔽了嘈杂的背景音,担忧道,“您在拿什么,魔药?您拿魔药干什么?不会是要给它治伤口吧。”
“先治治看。”卡修说,“如果它是好的,天亮后就让它走。是坏东西,再根据邪恶程度处理。”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艾德建议道,“还是别管它了。万一是呈族群居住的魔物,也许会引来它的亲戚朋友。您不想动手的话,就让我来。”
“要是有亲戚朋友,不会沦落成这样。”卡修拒绝了,“我会看好它,也会保护你们,不用担心。”
“……是,我将听从您的命令。”
艾德知道自己没办法改变卡修的意志,整个世界恐怕都没谁能改变他的意志。
吉奥尼斯殿下?也许可以,但实话实说,他还真不太看好。
或许唯一的人选是卡修大人的母亲。
那个温柔又美丽的女性,黑色的长发上总是别着她先生为她买的小百合花。她经常穿朴素的棕色褶边长裙,深蓝色的眼睛迷人心魄又闪闪发亮,嘴角始终挂着明媚的微笑。
我们已经提到过,在还没加入骑士团之前,艾德是个老练的猎手,每个集市日,他都会扛着野猪或野狼之类的猎物进城,想办法把这些东西卖出高价。
卖给贵族一向是好选择,但怎么说服他们买就另有门道了,有时艾德不得不为此在路边坐上一整天。
扯远了——
总之,只要时间够久,又因无聊而注意观察来来往往的人群,就什么都可以见到。
那时候艾德还不知道那个金发的孩子是谁,可总瞧见他拉着妈妈的手,一脸平静地打量各种农副产品,表情冷漠,瞳色发冷,却对货架上的蘑菇露出专注的模样。
他还记得,维拉雷德夫人会刻意把早就买好的蘑菇塞进篮子深处,只拿难喝但营养的蔬菜汁,用绿色的瓶子们掩盖真正购买的食材。
然后等到货架清空许久后,她又装作忘记了的样子,双手合十说着什么原谅妈妈,明天再来好不好的俏皮话。
艾德队长在回忆的间隙想,真好啊,年幼的卡修大人还会因为被母亲说中了想喝奶油蘑菇汤的心思而耳朵发红呢。
再往后走,就是维拉雷德夫人去世的事了,他那时忙着从猎手转正成皇家骑士,很少再进城来卖东西,偶尔几次看到那金发的孩子,只发现他独来独往,腰上挂把快和他腿一样长的配剑。
直到很久以后,在弗尔拉达第一顺位继承人的骑士册封典礼上,艾德才惊觉当初的孩子已经成了能独当一面的近卫骑士。
再次有巨大的印象,那就是洛拉城的魔物抵御战了。整个王都的民众都因此记住了卡修,即使艾德把曾经的记忆拿来对比,受到的震撼要比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要多得多,也依然不过没机会和卡修讲话,更没机会安慰他。
这些事情他没和任何人提起过,说到底,这是当事人都无法回忆起的初遇,他们连话都没说过,更别提能称得上是拥有过往。
就在前几天,艾德还自认为想明白了,搞出来一套逻辑自洽的思维,觉得卡修是个没有情感需求圣人,普通人是不配和他做朋友的。
现在被盖比一说,雪这么冷,卡修的身体看起来又这么单薄,他恍惚间觉得是自己想错了。
这不过还是个青年。
瞧瞧前几天的那条人鱼吧,膏药似的,黏住就不下来,好像也能成事儿!
卡修虽说反应平静,也没怎么理他,但好像确实是表现得不一样了些。
“大人……”
巴里正用篝火灰烬做出一个简易画板,供卡修描绘“蝙蝠”的外貌,听到呼唤后,近卫骑士回头看了一眼。
“没事,您继续画吧。”对着灰烬上歪七扭八的抽象画,艾德违心夸了一句,“您画的可真不错。”
“就像这样。”卡修勾出翅膀的最后一笔,说道。
“这是魔物啊!”巴里颤声道。
盖比蹲在地上,双手拉着毯子紧紧裹住自己,皱着眉打量道:“别说废话,巴里牧师。这当然是魔物,长成这个样子还是动物,你不如让我们骑的马都去自杀吧。”
茜拉把目光从卡修身上移开,侧头紧盯着盖比,突然抬起右前蹄踹了他一脚。
“哎呦,好疼。谁踢我,这是谁的马?谁的马没看好!哦,卡修大人的,哈哈哈,卡修大人,你这马真有灵性。”
茜拉嗤了一声。
“不,我的意思是,这是那种魔物!”巴里看了他们一眼,唰唰唰地翻动书本,翻到倒数几页才停下,指着上面的图像道,“你们看像不像?”
羊皮纸上赫然用彩色碳笔画着一个奇怪的魔物。它有蝙蝠似的外貌,白色的短毛,猫咪状的四肢和尾巴,红色的眼睛,表情狰狞,满嘴獠牙。绘者显然十分细心,甚至还画了顺着嘴滴下来的口水。
所有人嘶了一声,齐齐点头。这和卡修的描述一模一样。
卡修凑过去看了看:“比这个可爱。”
“那是因为它受伤了,虚弱让它学会了伪装!”牧师握紧胸前的神像,脸色惨白,冷汗一滴滴往地上砸,“这是一只从魔界里被召唤出来的魔物!不是森林里那种留下来繁衍的残次品。它更可怕,更凶残。最重要的是当它出现,就意味着魔界的大门又要打开了!”
大伙儿面面相觑。
他们的反应有点儿像是原始人听到他们的祭司说好不容易从雷击木上弄来的火焰今晚会熄灭,用石头磨尖的木棍会变秃,所有人都要饿死。
“它还是魔王的使者,魔王的使者!你们明白这意思吗?如同鸽子对应光明女神,乌鸦对应黑暗女神,海豚对应海洋女神那样!这玩意儿是魔王养的,养在他那指甲尖成刀子,皮肤青如石头的手心里!”
“你是说它是个信使?”艾德捋出一条关键信息,“它带着和魔王相关的东西穿过大门,来到了人间?”
“拜托,看在女神的份上,这只是个传说!”盖比撇撇嘴,不以为然,“我们小时候都听过的,我母亲在我小的时候总和我说,我要是不听话,就把我顺着开启的魔界大门扔进去。”
“是啊,牧师,你做出的这个预言可是相当可怕的,说话要谨慎一点。”艾德道,“也许这只是个小小的巧合。”
“这不是预言,活见鬼!”巴里高高举起手里的古书,恨不得把它按在艾德脸上,“这也不是巧合!看啊,队长,这是事实,明摆着的事实!不然怎么解释那东西的出现?它和书上的画儿一模一样!正如盖比说的,你们都听过的,你们都听过的!怎么能不相信它?”
说完这话,他就缓缓地瘫倒下来,靠着墙壁不动了,眼睛也紧紧闭上。
这倒不是说巴里牧师突然暴毙了,他只是失去了主心骨,陷入不昏迷的昏迷。
在弗尔拉达,市民们对光明女神的信仰都不是浅显的,那毕竟是流传千年百年的国教,大家一出生就在教堂洗礼,生病了去领取圣水,有了爱人去登记婚姻,死前也请牧师祈福。
即使是最铁石心肠人面兽心的家伙,也多多少少信一点儿光明神教。
而牧师们,九成都是狂信徒。凡是涉及教义的东西,在他们那里的重要程度都会放大十倍。
即使巴里平日表现得博学睿智,善良又有活力,在涉及这些东西时,也仍然逃不过“相信人类被诅咒,注定要毁灭”的逻辑漩涡。
听完牧师的话,再看他的反应,士兵们的感觉更微妙了。紧张不安的情绪蔓延开来,他们虽然身在山洞,又都是成人,但心好像突然回到了缩在被窝里,听大人说迟早有一天会世界末日的小时候。
篝火配合得发出几道噼啪声,一根短木头滚到了旁边去。
火焰立刻弱了不少,山洞里眨眼间变暗,许多失去光线笼罩的地方马上产生了黑色的小角落,那些之前休息不到的角落里好像也瞬间滋生了邪恶似的。
外头冷风吹过,听起来如恶鬼咆哮。
盖比打了个冷颤,毯子都顾不上了,飞快地扑过去把木头放好,盯着火焰重新旺起来,才松了口气。
他们下意识地看向此时最能带来安全感的存在——那个一头金发,眼睛碧蓝的骑士。
卡修的长剑反射着火光,剑柄处散发着微弱的光芒,他正聚精会神地看着巴里掉下来的书,时不时点点头,对大家害怕的事情仿佛一无所知,或者说,根本不在乎。
看着他被篝火再次映红的侧影,众人的底气不知道为什么又回来了。
“镇静,牧师!”盖比扶起巴里,“那么一个小东西,甚至还受伤了,你怕什么?”
“小东西?小东西……你知不知道那个小东西意味着什么……”
巴里把眼睛睁开一条缝,气若游丝地应声。
“我知道呀!如果魔界大门真的被打开了,我们谁也都逃不过去。早死晚死都是死,别颓废放弃,好歹把赚到的钱都花一花,多吃点好吃的,也不枉活过。”
“不会说话就别说!”艾德呵斥了盖比,随即转向巴里对他,“牧师,你还是先起来。这里离海瑟尼克尔很近了,那东西说不定是黑暗女神信徒做出的实验品,目的就是为了和我们对着干。”
“你说得对!”
巴里猛地坐起来,提到敌对的“异端”教派,他立刻机灵了:“那些人什么都敢干。我得挺住。”
在他们争论的时候,卡修始终没有说话。现在争论告一段落,大家都看向他,说到底,怎么行动还是要看他的决定。
“治好了再问。”卡修合上书。
他果然不打算改变主意,哪怕是听到这样的消息,也完全没有被影响到。
只是这次的艾德不再是之前的艾德了。
他站出来说道:“卡修大人,我和您一起去。我们是一个队伍,有什么事要一起担。这是冒险者的觉悟!外面风雪太大,哪怕是您也不该独自出去。”
他扫视一圈,发现士兵们都用带着赞同的眼神支持他。
盖比欢呼一声:“让海瑟尼克尔公主见鬼去吧!卡修大人,这是冒险者的觉悟,是冒险者的规则!”
他拿起了自己的盾牌,用剑在上面击打,敲出一首洛拉城酒馆里最常见的歌谣,那是歌颂同伴和家人的童话长诗。
“盖比,住口!”
艾德无奈地捂住了脸,他早知道盖比对王室没什么尊重。
事实上,骑士团里的大多数成员都对国王没什么好感。
弗尔拉达是个繁荣昌盛的国家没错,但那更多的是因为地理环境,和迪恩·布莱·威廉姆·摩伦西·蒙特科伦的治理没什么关系。
皇帝□□而冷漠,市民们积怨已久,那场惨烈的魔物战,甚至都只是加剧了他们对国王的不满情绪。你很难说九十九和九百九十九哪个更大,毕竟它们和一比起来,都不是应该存在的数字。
可这也不是盖比口出狂言的原因,他实在是太没心没肺了,不着边际,还总是冒出天真幼稚的想法。
“算了。”卡修突然道,“艾德队长,我们走吧。如果你坚持要去,我没有意见。”
“好。”
艾德犹豫一下,跟着他走出了山洞。
山洞外面白茫茫一片,艾德只能看着卡修的背影来辨别方向,跟着他前进。
走了大约十几分钟,他被温馨气氛腐蚀掉的智商才再次回来,被冰雪狠狠冻结在该在的位置——他的脑瓜。
那是什么意思?艾德想。
作为近卫骑士的卡修·维拉雷德大人,应该会附和我一起训斥盖比才对。
我们毕竟是忠于国王的,即使心理不满,也只能嘴上说说,该执行的命令一个不落,就像现在,虽然觉得为难,不还是为了命令在险境奔波么?
这很正常,都很正常。
但是卡修大人——他是不愿意假装虚伪的。
他言行合一,信守承诺。
难道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