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南苏醒过来的时候, 她感觉自己的后背硌得自己有些不舒服,她翻了个身, 往自己身后摸去, 果然摸到了自己原形上的尖刺。
陪伴阿凇重塑躯体正在急剧消耗她的生命力,她都昏迷这么久了,还没恢复过来。
浮南光顾着检查自己状态去了, 却未发觉自己床头坐着一人, 她翻过身摸自己后背的时候,有一只冰凉的手掌将她的手腕握住了。
这熟悉的温度与触感……浮南的手下意识往后缩,却被他的手掌紧紧箍住了。
她翻过身来,看向坐在自己床头的阿凇, 讷讷说道:“阿凇,你怎么在这里, 我昏迷多久了, 你修炼还有问题吗?”
阿凇先是摇头, 回答了她最后一个问题, 他修炼没有问题,只要有她,就不会出现问题。
“那就好。”浮南松了一口气, 她有些介意自己的脊背上长出尖刺, 她小声说,“我再多吸收几日灵气, 就恢复过来,不长刺了。”
阿凇看着她, 点了点头。
浮南刚醒, 还没想那么多, 但躺在床上看着头顶垂下帘幔许久之后, 她又开始回忆起那日的细节。
阿凇的行为——对她偏袒、保护她的所有行为,全都因那日轮回重塑有了解答,他需要她为他提供鲜血修炼,所以他不惜一切代价,都要将她从郁洲手上换回来。
她那日在见到他过来救她,因此而起的欣喜与感动,或许只是一厢情愿。
浮南明白了这一点,却未有什么悲伤举动,她只是愣愣看向床边的某一个小物件,思绪放空。
如果阿凇只是要利用她的鲜血,那么他后来的举动就不符合常理了,他在修炼时,不要她接近他,那一日,其实是她自己撞上去的。
她在石室角落寻到他,他那时已经没有多少力气了,连推开她都费劲。
如果她不去呢,他不就死在那里了,他连推开石门的力气都没有。
浮南问自己,她在给阿凇开脱吗,但事实就是如此,他不需要任何开脱,一切都是因为当初那个意外。
她没再去想,凡事想太多,会勾起一些不好的情绪。
浮南躺着发呆,阿凇就坐在床边,安静地看着她发呆。
她发呆得久了,有些饿,肚子咕咕叫了两声。
浮南坐了起来,原本想翻身下床去找点吃的,但阿凇将她的肩膀按住了。
他侧过身,将放在桌上的食盒取了过来,食盒被施展了法术,能保温,内里取出的食物都还是热腾腾的。
“吃。”他比划。
他端着一碗热粥,放到浮南面前,给她喂了一口,就像她之前照顾他一样。
浮南尝了一口,她抿着唇,废了好大劲才没有让自己把这口粥吐出来。
这分明是放了些肉末的青菜粥,但调味居然用的是糖,这碗粥的口味极其诡异。
城主府内的厨子不会犯这样的错误,就连远烬城里那位卖人肉串的老板也做不出这么难吃的东西来。
能做出这玩意的只能有——
浮南看向坐在自己床边的阿凇,此时的他一无所知,又舀了一勺粥送到她面前。
她还是张嘴吃了。
浮南问:“阿凇,你自己煮的?”
是他自己煮的,但阿凇摇头。
“很好吃。”浮南说了句违心的话,“真的不是你煮的吗?”
直到浮南说好吃,阿凇才放下碗,给她比划:“是我煮的。”
即便现在还虚弱得很,浮南还是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阿凇,放错调料了。”
不得不说,阿凇记忆力惊人,他只是之前在厨房里看过她烹饪,就能几乎复刻出一样的食物来,但糖和盐长得太像,他没认出来。
浮南在床头附近有一个小箱子,里面装着许多解馋的小零食,她打开纸包,将一枚糖取了出来,递给阿凇。
阿凇接了,他没自己吃,自己低头端详着。
“这是糖,甜的。”浮南认真说。
她又将几块烘烤得酥脆的肉干放到他掌心:“这是用盐调味,是咸的。”
“这是两种不一样的味道。”浮南示意他尝一尝。
阿凇都吃了,但他确实没尝出味道上的区别,在给浮南煮粥之前,他每种调料都尝了一遍,但没尝出这些食物有什么不同。
他的味觉随着他的语言能力一起丧失了,当初他被灌下的毒药,毒哑了嗓子,就连舌头的大部分感受功能也被毒坏了。
对于他来说,味道不同的,或许只有浮南的血,他甚至能尝出他最开始吸吮的鲜血与最后咽下的青绿色汁液的不同。
他的视线落在浮南脖颈被他咬出的伤口上,这么久了,还未愈合。
浮南察觉到他的目光,抬手掩住了自己裸露脖颈上的牙齿痕迹,她不想讨论这件事,所以生硬地转了个话题:“你尝不出味道?”
阿凇捧着手里快要凉了的粥点头,这碗粥浮南估计是不吃了,他做失败了。
浮南将碗接过来,自己小口小口吃着,她问:“是毒哑你嗓子的毒药吗?”
阿凇又将她手中的碗拿回来,继续喂她,他点头。
“我可以配置解药,但……不确定。”浮南轻声说道,“因为我只知道调制这毒药的配方,解药……我不知,或许根本没有解药,但根据毒药配方,我可以反推出解药的组成。”
阿凇的长睫掩落,他沉默着,拈着勺子的手在颤抖。
浮南此时在思考她该如何配置解药,并未发现他的不对劲。
她终于将这碗难吃的粥咽下去了,身体也恢复了一点力气,阿凇还守在她身边。
“阿凇,你去做自己的事情吧,让茉茉过来照顾我就好。”浮南知道阿凇忙,他还要拿回他交换给郁洲的十五座城池呢。
阿凇摇头,他给浮南比手语:“这几日,我留在远烬城。”
“留在远烬城,陪我吗?”浮南轻笑,“我的血构成你轮回重塑的躯体是意外,你……你不用为此自责。”
“是我疏忽了,卖出血晶腰带,才引来那些人。”浮南柔声说。
她说着话的时候,即便语气努力装得漫不经心,但声线还是在颤抖,她在怕。
那一日的阿凇,实在是太可怕了,这是浮南第一次见识到他真实的一面,他本就不是什么温驯乖巧的人类。
阿凇看着她,他一直在认真观察她,浮南情绪若有一丝一毫的变化,都会被他捕捉到。
他朝她的方向走了一步,浮南便下意识往后退,阿凇不喜欢她抗拒他,便靠得更近了些。
浮南的脚顶在床榻边,避无可避,她只是侧着头,呼吸急促,有些紧张,阿凇低眸,碰了碰她的手背。
他慢悠悠地写:“不要怕我。”
“对不起,只是那时候有些……疼。”浮南的长睫慌乱眨动,她轻声说。
“这不是你的错。”浮南朝她扬起一抹平静的笑容,“只是……只是,如果可以的话,你应该还记得我最后说的话吧,我那时候很累了,可能说出来的话有些语无伦次,但大概就是那个意思。”
阿凇对着她点头,他当然记得,他还记得他听到那句话时候的感受,就仿佛是心上被什么东西重重撞了一下,竟然有些疼。
“嗯……”浮南轻轻应了声,她又躺回床上,“我休息会儿,可能再过几日就好了。”
她抬起自己的手臂,在她皓腕之上,有些许属于苍耳的尖刺探出,不太好看,她一向不希望自己的本体被他人看到。
很快,她将自己的手臂缩了回去,藏在被子下。
阿凇看着她的动作,眼睫落下,眸底竟浮现一丝笑意,极罕见,仿佛夜空里一闪而逝的流星。
浮南这样,确实很可爱。
他将自己袖子里藏了很久的某一样东西取了出来,浮南定睛一看,发现他竟然拿出了自己当初在解释自己原形时逗弄他的苍耳,这是她本体能量所化,当初还是青绿色的,被他保存了这么久,它变为黄褐色,尖刺也坚硬了许多。
“你怎么还留着呀,扎手。”浮南有些不好意思,想要拿回来,但被阿凇躲过了。
他又将它收起来了,藏进袖里,给浮南比手语:“我一直留着,很好看。”
“太多刺了,一不小心你就被它刺伤了。”浮南小声说,“那你小心一点。”
阿凇点头,浮南总是这样,絮絮叨叨的,总要交代很多鸡毛蒜皮的小事,但既然她要说,他就认真听着。
“我要睡觉。”浮南躲进被子里说,她在想阿凇什么时候离开,即便是阿凇,她也不习惯有人守在自己的床头,阿凇上来一起躺,她都不会感觉那么别扭。
阿凇点头,看着她,没有离开。
“你看着我睡不着。”浮南说。
阿凇将床头的浅蓝色帘幔放了下来,这帘幔是半透明的纱,隔着一层帘幔,他的视线依旧灼灼。
浮南没办法了,他不走,她也不好意思赶他走。
她裹着被子,面朝里,过了许久才睡着,她没再想关于阿凇的事,她不喜欢思虑过度,因为脑内无用的思考并不能改变事情的任何结果。
浮南睡着了,她不知道的是,在她睡熟之后,阿凇转过身,将食盒里的食物都取出来吃了,浮南说不好吃,他就只给她喝了一碗粥,他还准备了其他的食物。
阿凇尝不出味道,就这么干巴巴地咽着,他吃完之后,指尖碰了碰自己的脖颈。
现在的他,不论如何努力张口说话也无法引起声带的震动,那药很毒,世间难寻。
浮南知道这毒药的配方。
他走出了浮南的房间,轻轻将房门关上了。
他……不应在意她,不论她是谁,阿凇再一次告诫自己。
——
浮南休息了大半个月才好,她等到身体上因身体力量不足而显出的尖刺全部消失了才肯走出房门。
屋外阳光晴朗,茉茉守在门口,看她出来了,连忙起身唤道:“浮南姑娘,你好了?”
“好了。”浮南冲她笑了笑,她问,“阿凇呢?”
这几日晚上阿凇都有过来陪她,但白日都不在,浮南近日能走动了,便想着去找他,她其实很少主动找他,但她现在好得差不多了,理应知会一声。
“城主大人说你若是要寻他,就去习武场上,他新建了个场子来练习各类兵器。”茉茉对她说,“真是奇怪呢,城主大人从不学这个的,他自己就是最可怕的兵器了。”
“啊……”浮南微讶,她没想到阿凇竟然真的学了。
他学的是什么呢?之前她拿着兵器谱向他提建议的时候,他似乎对弓箭抵触很大,她想,如果不使用弓箭,阿凇使剑也不错,话本里的男主角很多都用这兵器,也挺帅。
她一路朝习武场走去,这场子极大,习武场的侧边,还要几位阿凇新培养的手下在练习功法,浮南认得他们,靠近了,打了个招呼就离开。
浮南看到阿凇站立在习武场的正中央,他正挽弓搭箭,目标直指远处的靶心。
他的身姿挺拔,身着利落的劲装,坚韧的弓被拉至满弦,在明亮日光下映出一道极美的影子。
这样式是很令人倾倒的,但这结果,似乎不尽如人意。
阿凇原本稳稳勾着弦的手在羽箭离弦的前一刻,抖了抖,似乎触及了什么久远的记忆。
羽箭离弦,颤颤巍巍,力道极猛,但因阿凇松开弓弦时手指的犹疑,羽箭目标偏了,直接脱靶,落入侧旁的黄土之上,扬起迷眼的尘沙。
阿凇眸光平静,从箭袋里继续抽出羽箭,机械地朝前射着,一箭,再一箭,箭箭偏离靶心。
浮南走到他身边的时候,他已经脱靶十次了,背上的箭袋空了。
他早已察觉她的靠近,也没有掩饰自己的笨拙。
“阿凇,你不是学不会。”浮南替他将羽箭捡起来,“我当初只是随口一说,你可以学别的……”
阿凇比着手语:“这个最远。”
越远的距离代表着越安全。
浮南手里拿着两枚羽箭,她能猜到阿凇或许是因为弓箭这武器有什么阴影,她想起他的过去。
她朝他笑,笑容温温柔柔:“阿凇,不要怕,现在你好好的,不是吗?”
是,当然是,阿凇看着她拿着箭,认同了他的说法。
他出箭会抖,会射不准靶心,不是因为惧怕,而是因为那滔天的仇恨。
他没想到自己有一天,竟会拿起这把武器。
“那你练习,我去旁边看着你好吗?”浮南将羽箭交到她手上。
“你见过有人用这把武器?”阿凇比着手语问浮南。
“是呀,也不算见过。”浮南轻笑,她想起那段未化形的时光,“阿凇,你不管用什么武器都很帅。”
她又露出他很喜欢的那种笑容了,但阿凇这次并没有感到雀跃。
在浮南转过身往侧边走去的时候,他的手指一直勾着弦,而后,这弦越绷越紧,他此前从未有过保护自己的意识,现在一时也没改过来。
紧绷的弦将他的手指割破,鲜血落下,疼痛感传来,阿凇的眼眸这才恍然垂下。
在浮南走到侧边,找到位置,转过身来之前,他将染血的弓弦藏在身后,把受伤的手指含入嘴中,原本有些苍白的唇似乎也染上了血色,鲜血痕迹被吸吮干净——这是惧疼的一种表现。
浮南转过身来,未察觉他的异样,只托着腮看着他笑,夏季的日光极明,她整个人似乎在发着光。
这一次,阿凇在她的注视下,命中了靶心,那靶子被羽箭带来的沉重力道击得直接往后倒去。
浮南就坐在那标靶之后,她看着靶子倒下,心里觉得阿凇真的很厉害。
她未曾想过,未曾想过……在很久以后,这枚羽箭也会落在她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