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地下石室是浮南给出图纸修建的, 有了上次阿凇修炼到一半被打断的经历,这一次条件好了, 浮南希望阿凇能有个稳妥的环境修炼。
石室的位置靠下, 地道幽深弯折,两侧燃着长明烛,浮南提起裙子, 慢慢往下走, 一边走她一边在思考阿凇的情况。
她只知道有幽冥经这么一个功法,功法上说,每次轮回重塑躯体,都只需要七日, 就算阿凇断了手脚,重塑所需的时间更长了, 那也不至于长到二十一日。
那么, 阿凇遇到了什么?他出了意外吗?浮南的细眉微微蹙起, 她在担心阿凇的情况。
但是, 在这样安静的环境下,她放空的脑海里难免会浮现一些画面,比如她被郁洲掳走的时候, 阿凇在断下手脚之前, 还用黑线将她的眼睛蒙住了。
浮南知道他不是那么温柔的人,但他在她面前, 似乎总是如此安静乖巧。
她对他来说,是不一样的吗?浮南也曾幻想过这件事, 那日她给阿凇上完解药, 因为太困便直接倒下睡着了, 醒来时她与阿凇睡在一起, 后来醒来的浮南揉着眼,看清他的模样,在慌乱之余,有那么一点点的欣喜。
就是……很奇妙的一种感觉,浮南想,她看见他就会开心,这种欢欣愉悦的情绪,是她与别人相处时不曾有的。
后来浮南回去,和茉茉旁敲侧击地说起过这件事,她问茉茉:“茉茉,你会和一个不怎么熟悉的人睡在一张床上吗?”
茉茉一边抓耳挠腮地看着手里的识字书,一边回答她:“浮南姑娘,如果他生得足够好看,我是会接受的,你看,如果有魔族男子生得是城主大人那般的模样,就算只见过一面,我有能力的话,拽也要把拽到我的床上去。”
浮南在镜子前捧起自己的面颊,她看着自己这张在魔族美女里显得平平无奇的脸,继续问:“如果是我这样的呢?”
“如果是浮南姑娘的话,当然也可以了。”茉茉凑了过来,她小声对浮南说,“不过我猜我会被城主大人打死的,之前何先生不就因他的行动付出代价了嘛。”
浮南知道茉茉没有理解自己的意思,她朝着镜中的自己眨了眨眼,茉茉托腮看着她:“浮南姑娘,我们都知道城主大人对你很特殊。”
“我救了他。”浮南答,她将阿凇对自己的特别都用这个原因来解释。
“魔族可从不感念恩情,要不是城主府每月都给我发骨币,我也不会在这里陪着浮南姑娘里。”茉茉的拿手指拍着自己娇美的面颊。
“他不是魔。”浮南还坚信着他曾说下的谎言,她歪着头注视着镜中的自己,如瀑青丝自肩头垂落。
刚化形二十年的小妖怪,似乎也理解不了这件事。
“浮南姑娘,你真傻。”茉茉说。
浮南侧过头,对她点了点头,她说:“是。”
结果,问到最后,浮南也没问出些什么来,她与阿凇还是与之前一样相处,既然理解不了这种情愫的发生,浮南索性也就没有阻止它继续生长,它只是一种情绪而已,并不会影响什么。
浮南孤身一人在通往石室的地道里走着,想到阿凇,唇角还是翘了起来,她希望他能安全渡过这次的轮回重塑。
地道里本无风,这些长明烛火很稳定,不会摇晃,但在浮南靠近地道尽头的时候,这些安静的烛火忽然开始猛烈摇晃起来,晃得地下的光影纷乱,光明将熄。
这是处于石室内部的阿凇发生了什么情况,吸收灵气时引来气流的变化,他果然出了事。
浮南面上的笑容收起,不知从何而来的风将她的衣裙拽着紧贴躯体,朝一个方向飘去,她顺着气流的方向,双手按上石室的大门。
这石门沉重,浮南花了一点力气才推开,沉闷声响在地下狭小的空间里回响。
不知名的气流更加剧烈了,石门内部仿佛有一个吸引力极强的漩涡,在将她往里拽。
“阿凇,你怎么了?”浮南察觉到不对劲,慌忙唤他。
石室中央,有一冰蓝色的暖玉修炼台,修炼时坐于其上,暖玉可以温养躯体,减缓打碎重塑躯体时的痛苦,暖玉也是浮南特意寻来的。
此时,阿凇却不在这修炼台上,仅有些暗红色的鲜血落在暖玉台上,更加令人心惊。
暖玉台的正上方,有一面铜镜,这铜镜通过反射的光,将地面上的光引到石室之内,但也只能照亮暖玉台这小小一隅,至于其他的空间便显得幽深黑暗了。
浮南一连唤了好几声,无人应答,石室内空荡荡,似乎留在这里的东西都是死物,惟有那诡异的气流还在绕着她旋转。
“阿凇……”浮南还在一遍遍喊着,她提着手里的一盏小灯,在石室内各处搜寻,总算在角落发现了他的身影。
时间已经过去二十一日,阿凇这个时候应该将躯体重塑好了,但此时缩在角落的阿凇躯体却残破不堪。
他身体的整体形状是有了,但他的面上、脖颈上、肩膀、手臂……身体各处都有大小不一的血色瘢痕,似乎是身体这一块的组成部分缺失了,即便是如此,他低垂着头的模样依旧美丽,只透露着一丝诡异,就像是……像是剥落了部分油彩的神像。
浮南不知发生了什么,她很快放下灯盏,朝他靠近。
当她贴近阿凇的时候,周身那股诡异的气流更加强烈了,就像是要拽着她来到他的身边。
“阿凇,你……你怎么了?”浮南从未见过修炼幽冥经能修炼成这副模样,是她说的功法出现了问题吗,但是她确信自己没有记错啊。
浮南扶住了阿凇的肩膀,他缩在角落,像是被人丢弃不要的偶人,但她还是小心翼翼地将他捡了起来,抱在怀中。
阿凇其实是保留有意识的,在浮南不住呼唤他的时候,他刻意没有回应。
他的眼睫微抬,看了她一眼,浮南见他能动,放松了一些,连忙问道:“阿凇……阿凇?是出了什么问题,你怎么会这样?”
她话音刚落,阿凇垂在身侧的双手便将她猛力推开了,他力气大,浮南抵抗不了,她也没想着抵抗。
浮南猝不及防往后跌去,摔在地上,身子有些疼,这些微小的疼痛之意沁上脑海,她忽地鼻子一酸。
阿凇在推开她,他在抗拒她,他……不信任她?
浮南以为阿凇变成这样,是她提供的功法出了问题,她不住对他解释:“阿凇,功法没有问题,我确认我没有记错,你让我看一看,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好吗?”
她的声线轻柔,阿凇在石室的角落里抬眸看她。
浮南又靠了过来,这一次,这一次他没有力气再将她推开了。
“阿凇……”浮南不知所措地扶起他,将他扶到了暖玉台之上,她这才发现他已经没什么力气了。
她的手掌涌出源源不断的灵气,供给到他身上,但无济于事,浮南永远也想不到,阿凇需要的是她的血肉。
阿凇的手扣在她的肩膀上,还在不住把她往外推,浮南低着头,有些委屈,视线又落在他布满血痕的手背上,心疼了,鼻子一酸,真落下泪来。
带着些许热意的泪水落在阿凇的手背上,他微怔,眸底的一片平静即将破碎。
趁他现在还存一丝理智,浮南最好走,而他……无法推开她。
阿凇以为自己能抵挡紫冥蝶毒,同样,他希望自己也能在修炼的时候抛弃……对,是抛弃浮南,他们说得不错,她存在势必会成为他的弱点,而他,不想要这样的弱点。
对……这就是他拒绝浮南过来的原因,一定是如此。
他重塑躯体进行到这里,已经到了绝境,若浮南不来,他不生则死,死去的概率更大,但浮南来了,这个答案便永远无法揭晓了。
浮南隔得那么远也就罢了,她就在他眼前,这又叫他如何能够抵挡融合躯体的诱惑呢?
阿凇的手背上落了浮南的泪,他勉强屈起手指给浮南写着字,他的手指在她肩头轻轻掠过,浮南的肩膀敏感地缩起。
“走开——”他心里想的是这个字,但在落笔的时候,却扭曲成“过来——”
两个意义完全相反的词语笔画纠缠着,浮南没理解他在写什么。
阿凇眸底染上疯狂,他的手紧攥,掌心被掐破,有鲜血滴落。
浮南将他的手掌握住了,她小心翼翼地将他的手展开,小声说:“不要这样……我给你想想办法,好吗?”
她有些悲伤,有些颓丧,她确实无能,如果是先生在这里,他一定能完全解决眼下的状况,而她——连阿凇究竟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
浮南原本是握着阿凇的手,但下一刻,他的手掌反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拽到了自己怀里。
她的脑袋撞到了他的胸膛上,浮南疑惑间抬起头来,对上阿凇那双纯黑的眼瞳。
他的眼睛也尚未重塑完成,眼球缺失了一部分色素,原本浓黑的瞳仁变得如琉璃般清浅澄澈,更添一种非人的诡异感。
自阿凇身后,扬起无数的黑线,仿佛某些昆虫即将成茧时吐出的丝线,此时黑线探了上来,将他们两人包裹其中。
他看着她,平静的眸掀起惊涛骇浪,似乎要将她吞噬,这让浮南觉得自己似乎成了他的猎物。
猎物,怎么会呢?
浮南察觉到了危险,她往后退,但她的腰与手被阿凇紧紧扣着,她没力气挣脱。
她另一只手往后躲了躲,但她的掌心触碰到环绕他们的黑线,这一次,那危险的黑线不再对她展现温驯无害的一面。
浮南的掌心被黑线毫不留情地割破,此时,阿凇将她这只手给握住了。
如那日在花海里一样,他低头,安静舔舐着她掌心落下的鲜血,柔软粗糙的舌面挠着掌心,与那丝丝缕缕的疼痛混合在一起,构成一种奇妙的感觉。
这一刻,浮南明白过来,那一日阿凇原来不是在吻她,他只是……需要她的血而已。
这一次,他也是需要她的血。
他为什么需要她的血,浮南思绪纷乱,当这个谜题被解开,其他很多问题的答案便迎刃而解。
她想起茉茉对她说,阿凇对她很特殊,是,她特殊极了。
他愿意用什么魔域下层的十五座城池与手足换回她,也是因为这个吗?
浮南想要将自己的手抽回来,她猛然间想起阿凇第一次轮回重塑躯体时发生的意外,她带着他一起逃跑,她被魔族首领所伤,吐了好多血,有些溅落在阿凇的身上。
那个时候的阿凇正在吸收周围的精血重塑身体,只要是带着血气的东西都会被他吸收,而她的血也混合在其中,成为他躯体的一部分。
所以,下一次,下下次,以后的每一次,他修炼都需要吸取她的血,直到她彻底被他吸收为止。
浮南瞪大眼,怔然看着阿凇,而此时的他,已经没有任何理智可言了。
他朝她靠了过来,浮南眸中的泪涌了上来,之前纠缠的无数思绪与委屈在看到这般狼狈模样的时候,都消弭于无形。
她紧攥住身边的黑线,让自己的伤口撕裂得更大些。
“你需要的话,为什么不说呢?二十一日,你要死了,你知道吗?阿凇……”浮南也不知自己在说些什么,有些话不需要思考就脱口而出。
她会成为阿凇重塑躯体的组成部分之一,本就是意外,她知道阿凇单独留在这里,就是想要自己挺过去,但从目前的情况来看,他挺不过去,若她迟来一步,他就死了。
他……宁愿死,也不要她过来,浮南想起了他在闭关之前对她的叮嘱。
阿凇低头吮吸着她掌心的血液,面上的许多血痕开始消失,她作为他躯体的最后一部分,正在填补着最后的空缺。
但是……还不够,在外表剥落的皮肉之下,还有脏器、骨骼、血管经脉尚未重塑。
浮南原本是朝他伸着手的,但她的身子忽地一颤,因为阿凇的唇沿着她的手臂攀了上来,他的唇舌冰冷,仿佛游蛇。她在黑暗中看向他,他的眸子微微发亮,仿佛狩猎的野兽。
她胆子小,下意识想躲,但他的大掌按住了她的腰,浮南的身子往后仰了一点,他已经贴了上来。
浮南闭起眼,告诉自己不要害怕,她若离开,阿凇会死的,她死死咬着唇,身体僵硬着。
他咬破她脖颈上的血管,汩汩鲜血落入他唇中。
疼吗,倒是不疼,倒是他抱着她的感觉更剧烈些,浮南整个人都被圈在了阿凇的怀里,被他以宛如情人般的姿势抱着,而他做的事却如此血腥。
浮南在黑暗中的手颤抖着,掌心的伤口鲜血干涸,她的脖颈拉长,脸朝上看,她看到了暖玉台上的铜镜。
此时,这铜镜映出她与阿凇二人的身形,他的脑袋埋在她的脖颈间,她仰着头,不想反抗,只看向铜镜里的自己,她的眼眸还含着泪,那泪光下,却有些空洞,仿佛失了神采。
最终,浮南的手还是轻颤着将阿凇的脑袋抱紧了,她的手指顺着他的发丝,在他咬得疼的时候,轻轻揪了一下他的发丝,说:“阿凇,疼。”
他或许是听到了,力道放轻了许多。
浮南的鲜血在不断被汲取着,轮回重塑幽冥之体所需的能量不可估量,越强大的力量就要付出越多的代价,而浮南……只是金丹小妖而已。
到最后,她的意识模糊,连动一动的力气都没有了,自脖颈处淌出的鲜血也由鲜红转为青绿,青绿色是她本体的颜色,这代表着她人类躯体的能量已经被抽取殆尽了。
阿凇……阿凇当初让她不要进来,他推开她都是有道理的,但是……浮南想,如果她不来,阿凇应当就死了。
她希望他活着,总之,她现在应该死不了。
真的死不了吗?浮南在看到自己掌心渗出青绿色汁液的时候,问了自己这么一个问题。
应当是濒临死亡了,她有些绝望,她拍了拍阿凇的肩膀,想示意他缓一缓,她希望自己还能留着性命。
阿凇停住了动作,他抬起头来,看向浮南,原本琉璃色的眼眸变得深邃浓黑,布满血痕的面颊也变得完美无瑕,俊美非常。
剥落油彩的神像,最终还是由她自己,给他亲自填补了色彩。
浮南抬手,轻轻触上他的面颊。
阿凇侧过头,唇瓣掠过她的掌心,舌尖微微探出,但并未再舔舐鲜血,他所需的能量已经够了,幽冥经的第二次轮回终究还是完成了。
他只是单纯地在吻着她而已,就像野兽间亲昵的互动。
浮南没想着他在吻她,她吓得手掌瑟缩了一下,手指屈起,往回躲。
阿凇的眼眸低垂,视线逐渐恢复清明,他的手既然正好搭在她的腰间,也就顺手在那里写字了。
他的指尖一动,浮南便觉得痒,但没力气躲,只是身子完全软了下来,落在他怀里。
阿凇写:“你不应该过来,但你过来了,我可能就不用死了。”
“我不过来,你会死。”浮南轻声说,她快要昏迷过去了,被抽空生命力之后的她宛如将熄的烛。
在发现阿凇异常之前,她的脑海里闪过无数念头,例如他对她这么好究竟是不是因为这功法的原因,但最后,她发现她最在意的还是……
“阿凇,以前我不好意思老是说你,但是……但是现在你这身体也有我的一份了。”浮南垂下头,将自己的脑袋搭在他的肩膀上,她连抬起头都没有力气了。
在黑暗中,她的声音细若游丝:“我希望你以后能对自己好一点,不要那么草率地伤害自己,让自己置身于危险的境地,幽冥之体无惧伤害,但身体依旧会疼痛,你……就当是为了我,保护好自己,好不好?”
阿凇望向黑暗中的眼眸骤然间睁大,他感觉呼吸不上来了,胸口仿佛被什么沉重的东西堵住。
他未曾想过在此番境地下,浮南被他几乎抽空生命力,说出的却是这样的话。
就当是为了我,保护好你自己,好不好?
好不好?
好。
他未曾说话,只是抱紧了她,双臂箍得很紧,似乎恨不得将她箍进怀里去。
浮南身体的重量轻了很多,阿凇在抱紧她的时候,触到了她脊背上浮起的尖刺,这些生长着小小倒钩的刺沿着脊骨一路往下生长。
阿凇的手指轻轻拨弄着这些柔软的尖刺,浮南也无力反抗了,她落在他怀里,昏迷过去。
他抱着她,坐在暖玉台中央,愣了许久,他在思考自己这么做的意义。
阿凇疑惑于自己的选择,他不让浮南过来,当真是为了自己想要割舍这个弱点吗?又或者是,他当真坏到了一种境界,他利用浮南,还想要她的疼惜,所以演了这么一出戏?
演到,他孤身一人在暗无天日的地下石室里,缩在角落,痛苦挣扎,连打开石门去寻她的力气都没有。
她若不来,他或许会死。
他用自己的生命赌她会来。
这是他的目的吗?
又或者是不想承认某件事的掩饰?
阿凇第一次感觉到他读不懂自己的内心了,或许,他没有心这种东西。
邪魔,怎么会怜惜他人呢?他一定是想要利用她的感情罢了,他如此想。
阿凇将她抱了起来,显出部分原形的浮南有些扎手,将他的手臂刺得有些疼。
他低头,将脑袋埋在她的脖颈间蹭了蹭,姿态亲昵,他的脖颈处亦长出了些许尖刺,蹭着他的面颊,还是疼。
确实是疼的,他意外地开始在意疼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