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照楼带她来了庄子, 许是看得出她心绪有些糟, 便没来与她说什么问什么。
江嘉染这日就在庄子里没回去。
泡过温泉也没能舒缓因郁怒而引起的身子紧绷,出来时甚至还有点头疼。
晚上做梦古怪陆离, 有前世满目尸地的景象,也有身在道观脚踏一片血水的场景。
醒来时,她抓了把乱乱的头发,发现这些事她其实都并不知道。
书中没提。
会是因为一开始的视角不在京城吗?还是因为不重要。一个与主角并无关系的小小纷争罢了。
但却是与她相关的。来此之后的生活轨迹里, 有说过话, 有相处, 有交集。
江嘉染在想, 詹岑巍又是个什么样的人?
书内更多提及的只是璟康帝, 一个趁机取走了男主皇位的人。詹首辅以璟康帝的臣子作为符号,也没有得到太多笔墨。
她想起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 直觉上的不喜,看来并不是无来由的。
对比起来, 尽管她一直将应照楼视为反派, 但与他相处时却从没有过这样的感觉。
他和那个在书中尽是负面描写的人物, 实在是有些不一样。
江嘉染眼眸微动。说起来, 他又是什么时候离开京城, 和男女生一行碰上的?
这种还没发生的事,自然问谁也不会有答案。
她从庄子里回应府的时候,长道观里那场搜捕显然都已经被处理好了。
经过时抬头远远看去,道观依旧还是那个道观,也只是一座道观了。
往日挺热闹的山脚, 今日走动的人已经变得十分稀少。
都因长道观发生的事而不敢再靠近。
平时有所来往的道观里,竟然暗藏了朝廷认为的罪党,整个道观都作为同党被处置。
从哪个角度想,这事都太吓人了。
不敢说什么,也不敢想和提及。这不是村口打架,是官老爷们和朝廷的事情,不是他们这些百姓能过问的。
这样的事也不是头一回了。只要远远避开,好像就能让这样可怕的事离自己远一点。
散了朝,有官员看到钟大人又紧跟到詹大人屁股后头去了,不由鄙夷。
被鄙夷的钟大人一脸带笑,跟着詹大人一路出了宫门。虽然詹大人
仍是平常那副神情,但他能感觉到大人的心情要比之前舒心多了。
解决了这桩事,京城暗处的那些人也就瓦解了,派出搜寻的人也能调回来。
但他这会还没说什么,就听詹岑巍道:“涟芯说有遗漏。”
钟大人回道:“跑了一个,不过就是个道士。”
“要吸取教训。”
吸取教训,皇后险被刺杀就是个教训。
打扫的时候得干净,不能有漏网之鱼。之前漏掉的那个本来也是没多上心,结果拼死来反咬,因此惹了皇上震怒。
跑掉的道士不见得与孔国公有关,但肯定跟被处理掉的道观其余人有关,有关就会生怨就是后患。
钟大人忙道:“已派人去了。”
说着他提起应照楼当时就在长道山下经过。
他派那么多人搜山,一个道士能怎么逃出去,插了翅膀吗?他怀疑就是被应照楼给带出去的。
就是没证据罢了,不然也能往他头上扣个罪名出来。
詹岑巍想想便道:“如此不是正好。”
钟大人送了詹大人上车:“下官明白怎么做。”
这片灰仅是扫去已然不够了。他要拿此来树朝廷威慑,还能往应照楼脸上踩一脚,一举两得。
……
少夫人本来是去摘个山果的,后来楼少爷离开后,他和少夫人就都没有回府。
玉儿早就把江嘉染摆在灶桌上的材料给收拾了,再有府上下人从城外回来提到,她们才知长道观出了那样的事。
这会见人回来,少夫人心绪不佳的样子,也没敢在她面前说什么。
两个丫鬟小心,江嘉染倒没怎么觉得,还是如常做自己的事。
晚上的时候她想起差点忘了事,喊来春枝把祖母缓解的药给她,让她明早去一趟江府。
春枝点点头就下去了。
回去之后看到玉儿,说着说着就想要哭。
她一闭上眼都是小道童站在偏门那跟她挥手说话的样子。
怎么会这样呢?
入夜的时候响了一声惊雷,只是干响一声。也不见落雨,倒把玉儿给吓醒了。等了会见没下雨,也就不必去院子里收东西。
她看一眼少夫人那儿,没什么动静,应该是没有被惊醒,又赶紧躺了回去。
外头太黑了吓人,刚那一声也打得人好
心慌。
江嘉染睡得沉没听见,只是被惊扰到后睡得不心安。
天将亮前的时候是最黑暗的,天空如同泼洒打翻了浓墨,一层层覆上又沁下。
直到五更天过,墨汁才慢慢晕开减淡,天际泛出了白。
春枝一早起来就去江府了,要给老夫人把药送去。
是以江嘉染醒来之后并没有看见她。
不过似乎今日比平时多花了一刻才回来,回来之后神色就有些不对劲。
“春枝?”江嘉染见她回完话就转身走了,喊了她两声也像是没听到。
这明显是有什么事。
问她春枝也只是摇头。看着春枝忍着想哭的样子,江嘉染心里如坠了块石头一沉到底,突然间有了种极强的糟糕的预感。
她起身就要往外走。
春枝一把拉住她:“少夫人,你别出门。”
别去城门。
城门处的气氛低低沉沉,和往常不同,经过的人都不敢大声说话。若没什么事,则都远远绕开了,或是偷偷在远处,看着高高悬挂在城门内的那个男人指指点点议论。
“发生什么了,那是什么人。”
“官府说是逆贼,特此悬尸示众。”
“原来是逆贼啊,肯定是很凶残的恶贼吧。”不然怎么会被悬尸示警这么严重。
“太可怕了,我们离远一些。”
附近有两个兵士在把守,但凡有人靠近一点,就目光犀利的扫视喝问。离近了被当成同伙抓起来可就完了。
这种事情,寻常人都是避之不及的。
刚议论着的人都边说着边绕着远处走,换一个角度再看,好像隐约能看出来男人穿的是身道袍。
是道士吧,道士也做恶吗?
对了,听说那长道观里的就是窝藏了逆贼,刚刚才被官府给剿了。
他按按胸口,没想到就在京城外眼底下就藏了一群逆贼,想想真的是太吓人了。还好他平常不往那去。
人群在周围走近又分散,像是河中避开石头的水流。
江嘉染随着人群过来,原本疾跑着的脚步,在看到城门上人影的一瞬间,就骤然沉重再迈不动了。
天有些凉,身体中却像有一股火在烧,火势倾倒下来,烧的骨骼都在作响,眼前所见如同笼在一片暗红之中。
虽然衣物被血水浸的都
要看不出本来样貌了,但那明显是一身熟悉的道袍,还是洗旧了泛白的道袍。
这些人……!
江嘉染整个人如同被定格了半炷香,然后在心底狠狠骂了句脏话,再次抬脚往前走去。
她径直走到离得最近的一处茶水摊子,随手拿过搁在一旁用来切肉的小刀。
“哎客官!”对方看到刚急着要拦,就见一粒碎银抛到了他手里。
捧着银子才一高兴,又愣住,心想这个他也不卖啊,卖了还拿什么切肉。
江嘉染将刀收在袖子下,换出烟毒,跟在人群后向着城门靠近。
走近了一点,又一点。虽微微低着头但能将悬挂着的人看得更清了,将底下的官兵和守城的官兵也看得更清楚了。
就在经过一条窄巷口时,突然伸出一只手,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江嘉染攥紧刀,看见人后又放下,被对方拉进了巷子里。
官兵往这边看了一眼,又移开视线。
严斐看着她手里的,声音都要不稳了:“你要做什么?”
严斐正好在附近,结果就看见她直直就往城门那去,瞬间觉得要出事。
这个女人,她想去杀人抢下人吗?疯了不成?
江嘉染看着他道:“是严老爷啊。”
严斐与她接触并不多,几回也是巧遇,这个女人都是嘴角含笑和和气气的,原来她不笑时看起来这么凶狠。
但此刻,严斐也笑不出来。
长道观的事听说了,方道长的事他正亲眼所见。他心里的愤怒并不比别人少。
但事已至此,冲上去也不过是找死。
江嘉染沉默了一下,把刀丢给了他。她已经从一开始上头的怒意中冷静下来了。严斐说的对,这样过去并没有用。
“多谢。”她道,然后转身要走。
严斐见她突然冷静,下意识就喊住她。
“这种事,也无能为力。”
“严老爷也是熟识道长的,觉得方道长此人如何?他该落到这种结局?被泼一身污名悬于城门?”
严斐无言。自然不是,可又能做什么?听说长道观的剿捕逆臣是得了詹首辅的令。他才得功名,连官职都还没下,怎么和首辅权臣抗衡。
京城的事从来就不简单。
江嘉染看他一眼,说完就走了,她知道自己
在迁怒,而迁怒并没有必要。
不远处,一个书童跟在程及后头,垫脚往城门那看了一眼。
“哎哟,吓死人了。”
说完忽然见程及掉转了方向,急忙跟上去问:“怎么了啊,怎么回去了?”
不是说好要去拜见詹首辅的。往首辅府递帖求拜见可不容易,要是能搭上詹大人,最后一名又怎么样,以后照样平步高升。
程及说道:“你不是说吓人?我也吓到了,回去缓缓,不然见到那样的大人容易失态。”
这样啊。书童觉得有理。
程及脚步走得飞快。
京城确实有点可怕,他再看看,再看看再说。
谢德述说了今日城门那的事,老太爷无力的摆了摆手。不管是如何泄漏,黄家还是谁,都不重要了。
孔国公死了,那一个毫不相关的道士又怎么了,值得这般大费周章对付?
不过是刻意这么做的,让他们好好看着,继续威慑警示着。他们还敢如何吗?如何能敢。
……
江嘉染回来后,就坐在院子里,从院墙中远远看出去,一言不发。
像是在放空,也像是在想什么事情。
什么情绪都没有的样子,看起来才更吓人,玉儿和春枝都担心坏了。
江嘉染回来时,应照楼已从石枫口中知道发生了何事。
那个道士啊……他皱着眉头想了一下。
其实应照楼并不记得那道士叫什么,对长相也不大有印象了。
道士穿一身道袍长的都差不多。
因为他本就不在意,会出面也只是因为江嘉染之故。
石枫见门主在回想,自然也明白。门主向来对大多数的人和事都甚少在意。
以前会照顾一个栗儿已经很难得。如今他对夫人一言一行都挺上心,也叫他们都挺讶异的。不然木枫也不至于那么激动高兴。
但一个不在意的人,却影响到他感兴趣的人了,应照楼亦会不快,心道詹岑巍那个人,做起事来手段真是越来越难看了。
大概是以为此人是他想保的,所以追捕处理不够,还要悬于城门,以为能挑衅激怒到他?
应照楼到她身旁时,江嘉染知道,但没说话也没看他。
她在想事,从来到这个世界起,思绪从来没有一刻像此时这般清晰过。
她的神情太过专注,那份专注甚至超过了她神情里的悲伤和愤怒,应照楼看着她时,一瞬间觉得自己必须要喊她一声。
他有一种这个女人就要从这个世界中抽离而去的茫然之感。
实在很是古怪。
“夫人。”
江嘉染眨了下眼。
“夫人很伤心?”
她回他:“是。”
“不就是一个道士。”
江嘉染转过头看着应照楼,但没有因他这句话而发怒或质疑。因为她觉得,如果哪一日应照楼死了,若神魂还能说话,大概也会对着自己的尸身淡漠地说,不就是一个应照楼。
他就是这种性子,像是在情感的某一环缺失了一块齿轮。江嘉染在想,不知不觉她都这般了解他了?
她道:“我也不止是为道长伤心。”
还有为她所以为的如愿以偿,实则只是披了层纱的水中幻影。
这是一个封建王朝的时代。
其实她来的第一天就意识到了,只不过心里的本能在让自己尽可能去忽略。
她来后每日都挺愉快的,即便被为难也挺愉快的。应家也好江家也好,因为她觉得那点事都算不得什么。
她在黑暗中待了很久,看见光亮时就会愈加渴望。
所以尽管她早已了然,从第一次上街巷子里看到的乞丐,从后巷青楼运出的板车,或是登月楼那场意外的坠亡。
只是不愿去多想。
但原来她闭上眼睛不去看,阴暗也不会就此消失。
甚至连跟着她来的系统,都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
她认真对应照楼说道:“我想知道他们的那些事。”
那些权贵的事,还有这座京城的事。她记忆里的东西太少了。
应照楼看着她的眼睛,从这双眸子里看到了一些不同。
这个女人果然,很有趣。
江嘉染想知道的,应照楼都很乐意告诉她,一些隐秘也随口便说。
她静静听了并记下了。
院子里除了他们两人,无人上前打扰。石枫将栗儿也带走了。
一直到星月升起,江嘉染才站起身。
要转身回房时,突然间冒出一个疑问。她好奇问道:“如果想杀詹岑巍,容易吗?”
“詹岑巍曾师从内功大家。”
竟是这样?
“如果是你出手呢?”说着
她瞥见应照楼的腿,补充道,“没受伤前的你。”
应照楼认真想了想:“有一半可能。”
江嘉染愕然,连他都这么说,原来詹岑巍的内功如此厉害。
不过她只是想到才问了一句,并没作这种打算。
她往房中走去,应照楼看着她的背影问:“可要我派人放他下来?”
“不。”
江嘉染摇头说道,进屋关上了门。
她理清楚了,自然知道他不便出面。长道观牵扯的是太上皇被俘的罪案,翼门一旦出面就摘不干净了。纠缠进去这事会变得更复杂。
重要的是,方齐一旦就这样被放下来了,他将永远背着逆贼的恶名。
江嘉染点上灯,在桌案后坐下,她的桌上还摆着方齐好意送给她的书。
他是个好人,好人不该得到如此下场。
这没有天理。
孔国公是否有罪不提。长道观观主将人藏匿在道观中,不管他出于什么心思和原因,或为党争或为情谊。
他选择搅在这团漩涡里你死我活,是早就做好了承担后果的准备的。
但是其他人呢?那些道长们和小道童们都并不知情。
道观里无辜死去的那么多人,他们并没有给过这些人选择。
道观观主没有,孔国公没有,詹首辅也没有。
这不公平。
江嘉染房中的灯亮了一整夜,玉儿春枝也忧心忡忡整夜想劝歇息又不敢进。
天亮时,桌案上的烛燃完熄了。江嘉染往窗外看了眼天色,将手里翻看的书放了下来。
她看了一夜书,又不只看了一夜书。
江嘉染出来敲了敲应照楼的门,开门见应照楼醒着,就坐在窗边。
她没进去,只是站在门外。
“夫君,我有事要做。”
应照楼淡淡道:“去吧。”
江嘉染转身离开。
出院子时看了眼天色,感觉今日说不定要下雨,就顺手拿了一把院门边搁着的纸伞抱着。
这件事是错的。
有的人做了错事,到死也不见得会认为自己错了。
但他得知道痛。
应照楼看向门外她离开的方向。
这个女人生气了。是真的在生气,和他吃了她一盆麻辣鸡的生气不一样。
那种生气,只是像猫,不过是瞪着眼凶罢了,爪子却是收起来的。
而眼下的生气,则是发怒之后,狠狠咬住一口,都能撕下一层皮肉的凶野。
不咬断咽喉不罢休。
应照楼之前觉得江嘉染有趣,此刻觉得她迷人。
他知道她为什么吸引他了,因为他们是同类,都有着一样的味道。
难怪。
应照楼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其实很喜欢他的这位夫人。
是想永远将她独自占有的喜欢。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拨云见月的营养液*1 .w21格格党m 请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