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给新科老爷们暂时安排的住处都很舒适。
作为临时的住所, 虽然算不上多大奢华, 但也有一人一屋一个小院。
严斐住的比别人都更好一些。住下后每天醒来,还会有点不真切。
想他刚进京的时候, 还愁着找不到便宜的客栈落脚。还好后来被指引去了长道山脚。
他摸摸宽大的床铺想,在草堂的时候他们还挤的通铺呢。
想到这不免一笑,笑容还没扬起又僵住落下。然后默默收拾好穿戴准备出门。
中榜之后大家都很忙,严斐作为榜眼更忙。他即便不去递贴, 也会有不少人来相请。
以后要同朝为官的, 避免不了走动。别人不会再视他为读书的穷小子, 这样的交际今后还会更多。越走动越感觉自己当下的渺小。
这就是做官吗?
怎么还没开始就已生出疲倦, 打马游街时的意气已经踪影难觅。
严斐想, 还是因为方道长的事所打击了。
大家都很愤怒不平,但也都劝着冷静了下来。
需要借住草堂的, 都不是什么富贵人家的子弟,无权无势没有后台没有亲族帮衬, 只身一人在京靠的只是学问。
他们如同一群刚飞入圣堂的雏鸟, 一阵强一点的风就能把他们扇走。
他们尚无能力抗衡。不是不想做什么, 只是不知道该做什么能做什么。
严斐不再想, 拉开门就要出去, 一抬头便见门口站着一个女子。
江嘉染打量了下这里,看向他:“严老爷,可能赏脸说说话?”
严斐出门是有事的,但他迟疑了一下,还是让开让她进来。
他以为江嘉染是为方齐的事来的, 那天她凶狠仿佛要杀人的样子将他给吓到了。
是觉得他们有一点交情,方齐对他有恩情,想来求他出面讨公道吗?想得还是太简单了。严斐思索着他要怎么拒绝或是安抚,还是劝她打消心思,让这事就这么过去。
结果在院子里坐了半天,她就真的只是和他说说话而已。
闲话家常的那种。
比如殿试的时候是什么情形,紧不紧张。好奇考题难不难,问家国安定还是民生,怎么答才是好文章。皇上瞧着凶不凶,在意他们哪些能力,考上之
后还要读书么,是不是很忙?恩荣宴在哪天,去的人会不会很多很热闹。
严斐也就这么聊着答着,起初有点不明白,慢慢有点理解了。她因为难过意不平,所以想找同样认识道长的人说话排解吧。
于是他心放下好意耐心地陪着说话。说着江嘉染先停下了话头,抬头看看天道:“时候不早了。”她站起身,“严老爷,我先回去了。”
有了功名后都会客气称一声老爷,但被她喊起来总感觉有一阵心虚嘲意。
不是她语气的问题,是他听进耳中自己觉得的。
严斐将人送出,江嘉染出门道别,突然有些感慨:“严老爷刚刚和我说了很多考题和文章立意。”
“我一个女子也很受触动。原来这就是老爷们寒窗苦读也要为官为民的抱负。”
“此前听方道长说,他羡慕你们读书人,能入仕为民立命求公道时,我还不太懂呢。”
她一笑:“严老爷,原来这就是你们读的圣贤啊。”
女子的声音明明又轻又柔,字字落进耳中却如撞钟鼓嗡鸣。
江嘉染离开,门前早已经没了人,严斐还站着久久没有回神。
……
从新科老爷们的住所巷子中离开,江嘉染琢磨着从严斐口中得来的信息,一路走回了大道上。
较为在意的是,原来这次恩荣宴会摆在詹首辅府中新修的园子中。
皇上对他是十足的亲赖,可真是不太好办。不过听严斐所说,皇上是个爱才且甚有主见之人。不是庸能傀儡就好。
走着走着一滴雨水砸在脚边,果真下雨了。
徐牧这会没有出门办差,坐在值厅中时看见外头下起了雨,转眼间就越下越大。
忽然有下属来禀,说是有人来找他。
一听说是应府的少夫人时,徐牧惊讶之余,心口也忽地跳快了几分。他面上镇定吩咐:“请她过来。”
江嘉染过来的时候,神色看起来有些愁恼。她迈进门来收了伞,拧了拧袖子和裙角上的水。
“雨突然好大。”
虽然撑了伞,但两边的袖口还是免不了被打湿了。
徐牧正起身过去,见状转身去架上取了干巾递给她。
他本想问她为何突然过来,是有何事,但见她被雨淋到有些狼狈,便一时没
有多说。
江嘉染谢了接过来,擦着发梢湿处,怕被雨溅到似的往里走,瞥了眼他桌上那几摞堆叠着搁放一旁的册本时,发现比上回还多了好些。
她心中一定,脸上则露出贸然拜访的不好意思。
“突然过来,有打扰到你么?”
徐牧看着她拧发梢的样子,动作像极了那日她救起他后,在他身旁拧拢湿发的模样。
那一眼时她身后有光,她也像是有光。
徐牧回忆着有些出神,听她说话才看着她道:“不会。”
“今日正好路过,想到上回走得匆忙,就想特地再来跟你郑重道声谢。”说着她似乎想起那次下狱的经历,眼神中显露出后怕。
徐牧是个心硬的人,但此时却有一丝愧疚,他道:“何须道谢,是他们抓错人,该我道歉才是。”
江嘉染忙说不用,两人相互客气了几句,她忽然抿抿唇问:“这雨湿冷,能跟大人讨碗热茶吗?”
徐牧反应过来。他没喝茶的习惯,都没想起来这事。其实她进来后,他站在原处都没有挪过步。
徐牧正要吩咐人泡茶来,但被她打断了。
“能不能你去。”说着她摸了摸湿透的袖子看他欲言又止。
徐牧一怔明白了。
她是手臂袖子湿了难受,想撩起来擦干吧。他在这不便,所以是想让他回避一下。
这种天,不擦干是容易着凉,他便点头道:“好。”出去还贴心将门带上了。
江嘉染见徐牧离开后,用干巾随意擦了擦。
支开徐牧比她想象的还轻松。本以为一个锦衣卫千户,需要多用点心思。
不过怎么觉得,徐牧看她眼神好像有一些怪。
她没多想,转身从那一摞册子中间抽出两本空白未写的,藏在了怀里。
这种册本看上去都一样,多了堆放在一块少两本轻易也看不出来。
徐牧出去泡了茶,还特意多等了一会才回来。
江嘉染谢过后捧着喝,坐着与徐牧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话。
她说的都是一些生活琐碎,徐牧感觉出来了,她许是平常都没有人可以说话吧。
在应府,她的日子不好么?
江嘉染不过是找些闲话拖一拖,免得当下就离开太突兀,还不知徐牧脑补出了些什么。
听他说
到她替嫁的这桩婚时,她一笑:“你查过我啊?”
徐牧没有否认,那日之后他就查过了,知道了江府的那点事,也知道她是不得已才嫁的人。
若不是被替嫁了,她此时应该还是江家未婚的三小姐。
江嘉染看雨将要停的样子,时候也差不多,打算起身要走,忽听徐牧问她:“应照楼他,对你可好?”
她纳闷看向他时,双眼微微睁大反应过来。
这眼神这语气,江嘉染在心里想,不会吧?
徐牧难不成对她有意思?
这个点一通,之前的话语举动神情似乎都有了蛛丝马迹可寻。
她这回上门是来当贼的,结果误打误撞发现自己早把别人心给偷了,一时心情复杂。
只不过眼下她没有心思去在意徐牧的心意,她的时间并不多。
“对我,挺好的。他上回不还来找我了。”江嘉染笑了笑,将强颜欢笑的眼神恰到好处地递了过去。
徐牧送了她离开。他知道应照楼是何种人,心里更认定她是不喜的。上回不过是不满他们锦衣卫动他的人,却不见得会对她好。
江嘉染离开后,按了按怀里的册本。
比她想象的要顺利。
来前担心他会当场发现,已想好借口赖掉。只要她拿出来了,即便他之后察觉,尽快处理掉后咬死不认就好。他是个讲理的人。
做什么都是有风险意外的,走一步看一步便是。只是没想到最大的意外却是发现徐牧对她有意。
虽然抱歉,但这样对她就更有利了。
城门边看守的另换了两个兵士。
已过了最开始好奇惊怕的时候,指点议论的人少了,都只低头沉默快速走过。
道袍上的血水被雨冲洗后,底色又重新变得明显起来。这不是闷热易腐的天气,方齐也还是那个样子。
江嘉染看过去。许多人不知道他是谁,逆贼而已事不关己。
但这座城里,也有许多人知道他是谁的。
所以要快,趁他被忘掉之前。
官兵附近跑过来一只狗,对着尸身和他们狂吠不停。对方一开始没理,很快不耐烦一撞刀鞘呵斥着赶走。
狗呜咽一声,夹着尾巴跑开,躲进平时藏身的小巷子里,朝着城门处巴巴望着。
突然感到有人靠近,
它一下警惕看过去,然而感觉不到威胁又放松下来。
江嘉染俯身摸了摸它脑袋,往里抬眼看过去,视线落在墙根边阴影里的老乞丐。
老乞丐也在望着城门,见一个女子看过来,忙低头抹掉眼里的泪,打量她的打扮穿着后,端着碗过来求她好心赏一点。
江嘉染没给他银子,而是问他:“你认识方道长吗?”
老乞丐一脸惊讶抬头,声音沙哑缓慢:“贵人也认识方道长啊。”
“是啊。”江嘉染脸上有难过悲怒,也有畏惧害怕。
“这么好的人。”
老乞丐眼泪又出来了。这么好的人啊,为什么要去当逆贼呢?
是不是也过得不易啊。因为活着艰难,所以有人当了乞丐,有人当了逆贼。
还是当乞丐好啊,也许哪天会饿死,但至少不会被这样杀死吊起来。
“不是哦。”女子的声音又落下来。
“方道长不是逆贼。”
是因为逆贼偷偷藏在了道观里,所以官府就把整个道观里的人都当成了逆贼。
老乞丐听得震惊愣住。
原来不是吗?原来是这样一回事吗?那道长他多无辜啊!
无辜吗?官府又不觉得。只要认为他们和逆贼有关系,哪怕什么也不知道,只是住在一个屋檐底,也被当成逆贼处死了。
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而且他们还在搜捕,在京城内外搜捕逆贼的同党。与方道长认识的人太多了。”
“方道长会被悬尸在这里,就是警告啊。”女子害怕道,老乞丐听了她所说也害怕地抖了起来。
逆贼藏在道观里,所以方道长他们无辜也被杀了。
他认识方道长,他也会被抓起来杀掉吗?
他打了一个哆嗦。
之前也有这样的,在宫里换了个皇上的时候。官兵们也在到处抓人杀人,一些门前的砖块缝隙里都是血迹。
只是不会来抓他们。
现在终于轮到他们了吗?
“我也要逃了,官府很快就会查过来,我也会被当成逆贼的。”江嘉染低声道,语气惊慌颤抖。
当久了乞丐本就容易受惊,被她的惊恐感染,老乞丐也慌恐了起来。
连这样的贵人都得逃命,那他们这些乞丐还有活路吗?
他听到这个女人跟他说:“你也快逃吧,还有其他认识方道长的人。”
老乞丐浑身一个激灵,扶着墙站起来,转头一瘸一拐就往巷子深处跑去。他得回去告诉大家,出事了!
江嘉染看着他的人影跑远拐弯不见,垂眸轻叹。
老人家,快逃吧。
逃吧。
还有别的也认识知道方道长的人,快去告诉他们,快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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