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祭结束,王上从民间寻回两位王女之事便在国都传得沸沸扬扬,不仅民间有诸多议论之声,就连那些贵族世卿之家,也对此事有些瞠目。
阴家倒是无谓,王后在那日见过夏柠之后,便将此事告知了阴家,阴桓虽不赞同女儿为了朝华婚事想出的这番李代桃僵之计,可事已至此,他也无力阻拦,左右不过两位女郎,只要不是公子,便对局面无甚影响。
其他贵族世卿初闻此事确是一惊,可冷静下来,便和他想法大致一样,王室的事情,只要无碍他们的利益,无碍纪国朝事,无碍宗法传承,那便不必过多计较。
不过出乎纪王预料的是,此番宗亲对此事的态度也颇为宽松,说只要能够确定两位女郎乃王室血脉,那认回来便是。
就这样,在诸方默认之下,纪王派去宛城和鹂姬主家那里查验的人马还未回来,夏柠和平娘所住的这方阴家别院已经迎来了一波波来客。
宫里的认亲和册封仪式也已经开始准备,所有人似乎都笃定了夏柠和平娘的身份没有问题。
可就在仪式举行的前几日,纪王派出的令官却来别院传召夏柠和莲姬二人,说有事需和她们确认。
平娘在一旁追问:“我不用去吗?”
令官坦言她不用去,王上只召了夏柠母女二人。
莲姬闻言一慌,要召她和女儿一起进宫,鹂姬和平娘却不用去,会不会是宫里已经查出了阿宁的身世存疑。
夏柠心里一跳,继而不动声色捏了捏母亲的手心,暗示她镇静一些,此事之前她们母女有过商量,夏柠也对此做过预案,只要按她之前所说行事就好。
“令官能否容我换身衣物?片刻便好。”她虽然暗自忐忑,脸上神色却变也未变。
“那是自然”,令官只是奉命传召,态度上当然不敢有丝毫怠慢。
夏柠挽着母亲进了屋子,鹂姬和平娘在外面对视一眼,虽不知宫里为何传召莲姬一起进宫,可她们莫名感觉一种不安。
鹂姬心里的感觉尤甚,按理说,女儿们进宫,她和莲姬生活在宫外,这已经是宫里和她们的共识,可王上今日突然一并召见莲姬,还不知因何缘由,这实在让她心中躁郁陡升。
屋里,夏柠进屋关上门,立刻便转身拉紧母亲的手道:“阿娘,别害怕,别紧张,按我说的做,我们前两日不是已经试验过了,没问题的,我的身世问题上,您一定要咬紧说都忘了,剩下的交给我便好!再说王上召我们进宫,也不定是因为何事,我们千万要镇定才是。”
莲姬看着女儿的眼睛,努力将颤抖的手握紧,然后深吸一口气,脸上挤出浅笑,道:“阿娘知道的,你放心,你也别害怕,阿娘一直都在你身边。”
这样便好,夏柠伸手抱了抱莲姬,母女俩各换了一身衣服,为了以防万一,她还专门将莲姬打扮得老气了一些,发髻也梳得颇为死板,整个人看着是好生装扮了,可细细打量,却远不如之前来得自然妩媚。
这样的莲姬,样貌还是美的,但却没有了那股惹人生怜的柔弱气质,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呆滞拘谨的唯诺样子。
夏柠自己换的一身衣服没有任何机巧,她只是趁机进来,用手帕将一个盒子里的些许白色粉末包住,然后小心地拢进衣袖。
这是她前几日托朱斗在外面弄来的矾石块磨成的粉,很少见,朱斗打听了好几天才从一个炼丹的药师那里得来少许,材质还不纯粹,夏柠折腾了好几天,才勉强让它能派上用场。
临走前,夏柠托平娘跟朱斗和安奴解释一声,他们去木匠铺子定了几件东西,今日说是去取,现在还没回来。
章华宫,王后神色阴沉地看着跪伏在不远处的两个妇人,她是真没想到,丹奴办事竟然能出这么大的纰漏,生生让袁家这两人跟着王上调查的人回了王都。
袁家的主母梁氏,还有一个年岁大些的妇人,说是当年在莲姬孕时照顾过她,这两人方才在王上面前大放厥词,说按莲姬生子的日子推算,她那时伺候过的男人不只王上一个,所以她所生之女,是否真的是王室血脉也未可知。
纪王听后大失所望,便让人召夏柠母女前来对质,可这种事情,一旦开始怀疑,就说不清楚了。
且时下根本没有办法能够证明夏柠身世,如此一来,若王上真动摇了,王后也拿他没有办法。
殿内静悄悄的,夏柠和母亲应召进来的第一眼,就看见了跪在王后不远处的两道身影。
是梁氏?难怪了。
纪王看见夏柠并一个貌美妇人进殿,脸上先是下意识浮上笑意,接着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肃目敛眉,夏柠看他脸色不对,但却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似的如常行礼。
“儿臣拜见父王,拜见母后。”
她对纪王和王后的称呼早在腊祭之后便改了,这些天只要进宫请安,唤的都是父王母后。
莲姬跟在她身后一道行礼。
梁氏跪在一旁,头低垂着,在听到夏柠和莲姬熟悉的声音后双手下意识哆嗦一下,她已经有些后悔了,此番或许不该来王都的。
这事还要从前段日子说起,夏柠和莲姬自袁家走后不久,袁家郎主袁辙便从吴县访友回来了,夫妻两人谈起此事时,袁辙随意说笑了一句,道是:“这些贵族大户也不讲究一些,一个庶出的舞姬之女也要上赶子认回去,阿宁虽生得好看,可她生父到底是谁根本说不清楚,只怕莲姬自己,说到此事上,心里也泛着嘀咕呢。”
梁氏心里本就膈应这事,当下听夫君这么一说,便追问起来:“你知道当年的事?这是怎么说?”
袁辙闻言看她一眼,嗤笑一声,道:“你是真不记得了?莲姬当年,不是你着人送到那些贵人床上去的吗?她当初才接了几个客人,可就怀了身子了,这推算起来,指不定孩子是谁的呢。”
莲姬本来是袁辙自己看中准备收房的,他那时年少,对莲姬颇是痴迷,早就打定主意娶妻之后将她收房,无奈家有悍妻,算计着先他一步将莲姬送上了贵客榻上,之后又趁他消迷之时给莲姬多接了几回客,然后,很迅速地,他还没反应过来时,莲姬便有了身孕。
这下他的心思彻底落了空了,对莲姬的想法也逐渐淡了下来,可那个时候到底很是难受了一阵,所以至今想起来仍记忆深刻。
听袁辙这么一说,梁氏也隐约想起来一些,后面她又问了当年在身边伺候过的老人,几番问询查证之下,终于确定阿宁的身份确实有疑。
只是阿宁现在已经被接了回去,她也不知阴家那边到底是何态度,便不想多事,将这事暂且放在心里。
不过让她没想到的是,没过几天,又有一行来自王都的人马过来袁家探查夏柠身世,更让她悚然一惊的是,夏柠竟然可能是王上之女,根本不是她之前所猜测的阴家血脉。
这样的话,事情便大了去了。
王上之女,那可是一国王姬,跟阴家庶女的身份天差地别,这般尊贵之人,自小在袁家生活困苦,受尽欺负,还差点死在她的宝贝女儿手里,此番要是追究下来,袁家非得脱了层皮不可。
这样一想,梁氏心神陡转,几番深思之下终于决定将她所知之事尽数说了出来,袁辙本没在意这个,可当听说阿宁或许是纪王亲女之时,他的脸色也变了,没有人比他更知道这些年莲姬几人在袁家过的是什么日子。
这事根本不能深究。
就这样,梁氏和当年伺候过莲姬的一个妇人一并被带回王都。
可当真的被带到王上王后面前,将昔日之事如实说了之后,梁氏却发现两位贵人对她的态度很是奇怪,不仅没有丝毫恩赏之意,反而透着些许怨怪,她阻止了血脉不纯之人回归王室,按理说,这不是功劳一件吗?
梁氏察觉事情似乎有些不对,尤其是听到阿宁熟悉地唤父王母后的声音时,她终于后知后觉有些后悔,不该在诸事未明之前便一头撞进这滩浑水之中的。
夏柠母女礼毕起身,王后阴氏先是看了莲姬一眼,然后便对纪王道:“果然是个美人,无怪能生出阿宁这般可人的孩子。”
纪王仔细打量莲姬几眼,心头有些失望,他还以为能生下阿宁的女子,想必美貌气质绝非小可,可眼前这人,五官美则美矣,打扮和神韵上却显得匠气板滞了些。
“此番唤你们母女进宫,是有事情想问个清楚”,见王上一言不发,王后便率先开口,“这两人,想必你们是认识的……”
接着便如同夏柠料想的一般,梁氏出现的确和她身世有关,对此,莲姬推说时日已久,她已经不记得当年之事了,而夏柠,在思忖片刻后,便道自己有法子证明和王上是否为血脉之亲。
殿上众人闻言皆不明所以地看着她,这事可不是说笑,她一个小女郎,能有什么法子证明此事?
夏柠见状上前两步靠近纪王,屈身道:“此事还需请父王配合。”
纪王道:“怎么说?”
夏柠:“还请父王屏退闲杂人等,让人准备一碗清水即可。”
纪王和王后对视一眼,虽不明白她要干什么,但也如她所愿,将一应人等都屏退出去,殿内只留了贴身伺候的丹奴和另一个寺人,梁氏两人也被带了出去。
接着,夏柠便自己动手,从殿内桌案上放着的一个陶壶中倒出一杯温水,然后从头上拔下一根发簪,刺破自己指尖,将一滴血滴了进去,间或衣袖抖动,点点白色粉末也随之融入进去。
“这是做什么?”纪王站起身走近她,王后也跟过来。
夏柠将滴了自己血液的水杯递给纪王,道:“此谓合血之法,父王也可滴血进去,若我真是您的女儿,那便能和您的血液融为一体,若我生父另有其人,我们的血液便会相斥相离,如此,便可确定我们之间是否有血缘之亲。”
世人常谓血脉之亲,亲者自然血气相通,这其中道理,纪王略一思忖,便明白了,他眼睛一亮,这倒真是个好办法!
于是也如夏柠一样刺破手指滴了滴血进去,王后惊奇之下也凑上前,几人死死盯着杯中血液变化,只见顷刻间,两人的血开始相融相凝,很快便不分彼此。
“好!阿宁果然是孤的女儿!此事再无疑处!”纪王亲眼看着两滴血凝在一起,登时高兴极了,莲姬站在角落,见状终于松了口气。
王后虽不在意夏柠身份,可今日之事,还真让她长了见识,丹奴这趟,倒是真给王上找回了亲女。
此事终于落定,夏柠也放下一桩心事,她之前打听过了,这里并没有所谓滴血认亲之法,所以她才能靠前世所知蒙混过关。
前世大火的一部古装剧中,便有滴血认亲这个情节,那时她正追剧,便随手在网上查了相关知识,如此才知道,只要稍微温热的水,即便人和动物的血也能融在一起,或者在水中加入明矾,也能促使血液融合,为了以防万一,她进宫之时带了些许矾石粉末,又专门从陶壶中倒了温水,两重保险之下,她和纪王的父女关系终于确认无疑。
王后本以为今日之事多半不会有个好结果,不想出乎所料,夏柠竟完美解决了此事。
不仅如此,这女郎出宫前还好生安慰了王上一番,说什么自己是前世修来的福气,所以今生才有了王上这般可亲的父王,还叮嘱让王上注意身体,不要跟闲杂人等生气,诸此种种,可把王上哄得合不拢嘴。
天知道王上最大的毛病就是爱听吹捧之言,遑论这话出自一个爱他敬他的美丽女儿。
经此一事,夏柠身世上的隐忧终于可以放下了,她带着纪王赏赐的大笔宝石玉饰和莲姬出宫回家,而袁家和梁氏,则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了。
先前没有处置袁家,是因为还没完全确认夏柠是王室血脉,如今梁氏自己跳出来,反而促使夏柠在纪王面前确定身世,这下,纪王便要跟袁家算算总账了。
于是接着,袁家上下均被申饬,王都的袁家大郎一脉直接被革职遣回宛城,袁辙夫妇并一应袁家人等,被罚没全部家产,并许世代不承公卿之位,全部发配緷城,无召不得擅出。
緷城是纪国边界有名的矿城,被发配到那里的人,多是罪大恶极之辈,没有特赦,终生难以逃离。
这对袁家这等过惯了好日子的富贵人家来说,真可谓生不如死了。
夏柠却没再关注这些,她和平娘这几日都在学习古礼,后日就是她们的册封仪式了,到时观礼者众,她们一举一动都代表了王室颜面,这可容不得出半点错。
纪王室姓夏,跟夏柠原本的姓氏一样,纪王说阿宁这个名字寓意不错,她认回王室后,便为夏宁,安宁的宁,跟以前无甚变化。
平娘也是,她的名字本就有平和安然之意,便也起名夏平。
如今她们两人的声名已经传遍整个王都,尤其是相貌方面,虽没有多少人见过她们真容,可关于她们姿容倾城的传闻却甚嚣尘上,每日甚至有不少人围聚在别院门口,只为一睹她们芳容。
王都,仙源琴室,阿久站在阁楼上的窗柩旁边,外面行人纷纷攘攘,其中议论说笑隐约传入耳中。
话题大多围绕近日的王室认女之事,关于那两位来自民间的王女,有人说她们幸运,一步登天,有人说她们貌美,一笑倾城,诸此议论,林林种种,尽皆有之。
阿久在窗边站了一会儿,突然转身问侍从道:“消息给公子传过去了吗?关于纪国多了两位王女之事。”
“传过去了”,侍从回道。
阿久又问:“曹功一行走到哪里了?算着日子,快要进入邹国境内了吧。”
侍从上前两步,道:“昨日已经到了纪邹边境,中军将领着拉粮的队伍,行进速度并不很快,公子已经吩咐邹国的人手扮成山匪提前设伏,想必拿下他们没有问题。”
赵使终究还是从纪国借走了大批粮种,纪王向来秉持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阴桓的反对,在朝中诸多重臣的赞同下没起到多大作用,不过他到底还是没让赵国白拿这些粮食。
阴桓最后松口的前提,是赵国需派遣数名工匠来纪国帮忙修建沟渠,以便日后灌溉农田,曹功当场便答应了,反正这事,他会回去禀告王上的,至于王上的态度,那就不得而知了。
两方暂且达成一致,可让曹功没想到的是,有人一早便盯上了他从纪国带回来的粮草,只等着黄雀在后捞这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