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驿馆外的石板上已经凝了一层薄霜,远处荒原狼的嚎叫此起彼伏,云石捧着托盘,小心翼翼地走过廊下,在祈简门前轻敲几下,得到应允后推门进去。
“公子,樊城来信。”
哦?阿久那边又有新消息了?祈简接过云石递过来的皮纸,将油灯拿近了些。
“呵”,很快,他轻笑一声。
云石不明所以地看向他,“公子?”
祈简将皮纸放到一旁,道:“无事,阿久告诉我,纪王从民间新认了两位王姬回去。”
云石皱眉,不过没说什么,两位庶出公主而已,多半用来和亲联姻,不必多思多想,倒是邹国那边,也不知进展如何了。
“算算日子,咱们还有几日能到樊城,若是赶得巧了,不定还能凑场热闹,据说三日后便是纪国两位王姬的册封仪典。”
云石:“回公子,大约还有三四日路程,再往前走上一日,就是纪国颖水一带,过了颖水,便离樊城不远了。”
祈简听罢语气悠长,道:“那明日便快些赶路吧,我可是许久,都没凑过热闹了啊。”
连着几日跟王宫派来的礼官学习古礼,直到册封仪式前一日,夏柠才有时间单独跟朱斗说话。
两人相对而坐,她将一个半大不小的木盒推给朱斗,示意他打开。
朱斗眼神疑惑地看她,夏柠微笑:“兄长打开看看。”
“砰”的一声,木盒上的环扣被打开,没了盒盖的遮掩,盒子里堆叠在一起的珠宝玉石几乎晃花了朱斗的眼睛。
他还从未见过如此多的金银财宝。
“阿宁,你这是?”
夏柠:“兄长,这些都是给你的。”
朱斗闻言神色慌乱,连忙双手推拒着将木盒推至夏柠那边,道:“这怎么使得?这不行的!”
夏柠被他紧张的动作逗得失笑,道:“兄长不必紧张,我有事情要托兄长去办,这些只是资费。”
朱斗睁大眼睛,“这么多?”
夏柠点头,继而恳切道:“这一路从颖水同行至王都,想必兄长对我身世也知晓一二,不瞒兄长,先时我以为自己只是寻常权贵公卿家的庶女,路遇兄长,出手相助,一方面确实笃信兄长为人,另一考虑,便是为了日后所图。
您身体壮硕,武艺过人,彼时我和母亲安奴势单力薄,对护送我们的一应军士,也颇多猜疑,那般境况之下,出手相助邀您同行,也是为了给自己找个依靠。
不过这一路上,看着您和安奴关系日笃,又对母亲和我照顾有加,我便认定了,您就是我和安奴的亲兄长,我们就是一家人。”
朱斗听到这里,已是感动至极,他又不是傻子,当日选择和阿宁同往樊城,已经察觉出了她受制于那些护送她的军中之人。
此番听了她这些话,他也没想别的,只是高兴于自己能成为她和家人的倚靠,更高兴她将他视作家人,而他也确实从莲姨和安奴身上体会到了善意和喜欢,她们是喜欢他的,即便阿宁如今已经贵为公主,她对他的态度依然如同往昔。
他生而卑贱,以屠狗为生,鲜有人尊重,所以对来自这个女郎的善意和喜爱格外看重,而在跟她相处的这些天里,他能看出来,阿宁并不是个善心泛滥之人,更甚者说,她并不单纯是个心思简单的小女郎,可那又怎样,他并不在意这些。
再者她也从未在他面前隐晦这些心思。
朱斗向前倾身,憨厚的脸上泛上微红:“只要你不嫌弃,我便一直是你的兄长。”
夏柠就笑,“我如何会嫌弃兄长,只是话说开了,心里便松快了,先前说是帮兄长在王都找个营生,只是如今我身份有变,便不想兄长去街巷上给人卖力为生了。”
说着,她又将木盒重新推至朱斗面前,道:“兄长将这些东西通通换成银钱,然后帮我招揽人手,训练他们,我想要一支只为我所用的私军,人数不必太多,两百人左右便好,多了,只怕我还供养不起。”
“私军?王姬不是会配侍卫?”朱斗不解,阿宁要私军何用。
夏柠叹道:“兄长,如今时势不明,即便我为王姬,也仍然受制于人,我只是心里不安,想为自己留条后路罢了。”
而在乱世之中,只有武力,才能给人强大的安全感。
夏柠对自己的定位很清晰,她只是一个有些小聪明的寻常女郎罢了,或许前世的记忆能让她的目光眼界更宽广一些,可处在这样一个类似春秋战国的乱世里,她能保全自己,保全家人就很不错了,至于更加繁杂的勾心斗角和权力倾轧,她未必应付得来。
且以她浅薄的历史知识,结合近日对纪国的了解,显而易见,纪国如今国势已衰,不知何时就会被大国吞并,她所思所想只是未雨绸缪而已。
身处袁家后院的时候,她烦恼的是如何带着母弟脱离袁家,如今成为纪国王姬,她要烦恼的,竟然也只多不少。
朱斗虽不能完全意会夏柠所言,可他知道自己脑子笨,便也不再多问,只痛快答应下来。
“兄长将这些首饰换成银钱之后,先在王城僻远处寻一块地方,然后招募人手,组一镖局,只要身负武艺,手脚灵便,品性尚可之人,皆可招揽进来。”
朱斗疑惑:“何谓镖局?”
夏柠这才想起来,这时候还没出现后世所谓的镖局,那些大的商旅一般都蓄有健奴,只要不是大股盗匪,基本都能应付得来。
且各国境内赋役颇重,民众几乎都被限定在土地上,少有各处行走的自由,不过她本也只打算招募些闲散游勇和身有所长之人,镖局只是借口,能做起来固然很好,做不起来,倒也无甚可惜。
跟朱斗解释了镖局的意思后,他站起抚掌,笑道:“这个好!”
简直太合他胃口了。
夏柠见状这便放心了,不过朱斗虽然可信,他的处事能力却是一般,更适合做些不费脑子打打杀杀之事,最好再有一个心思机巧之人在他身旁襄助,这样她在宫里也能放心一些。
此事谈毕,下晌朱斗便抱着木盒出去了,夏柠看着他的背影,暗自叹息自己身边能用之人实在太少。
这些天虽也不乏有人向她自荐,可其中大多只为一睹她的容貌,或是希望通过她攀上纪国几位公子,几无诚心实意之人。
“阿姐,东西都收拾好了!”
夏柠晃神间,安奴突然扑进她怀里,还拉着她的手摇了摇,问道:“阿姐在想什么?可是烦恼明日进宫之事?”
夏柠捏捏他的小手,笑道:“你这小家伙,知道的还不少,阿姐没想什么,只是有些舍不得你和阿娘。”
进宫以后,想要经常出来,只怕不会太容易了。
安奴将自己的小脸贴在夏柠手掌上,眼睛扑闪道:“阿姐不怕,我和阿娘会在宫外等你的,阿娘跟我说了,阿姐如今有了父亲,自然不能只陪着我们了,不过你会经常来看我和阿娘的,对不对?”
夏柠揉揉他的小脸,在他颊侧亲了一口,道:“那是自然,阿姐最爱我们安奴了,可舍不得跟我们安奴分开太久的,对了,你方才说东西收拾好了,阿娘可有说何时搬家?”
“后日吧,我听阿娘和鹂姨商量说的。”
后日,也就是她进宫之后了,这两日别院忙乱得紧,的确不太适合搬家,明日册封仪典一毕,莲姬和鹂姬再住在阴家别院,确实就有些不合时宜了。
夏柠和平娘如今已经贵为王姬,她们的生母即便不能跟着进宫,但也不能像无名之人一样继续住在阴家别院,考虑到这些,纪王在宫外赏赐了她们一座宅院,还给她们安排了伺候的奴仆和侍卫,以便让两个女儿安心进宫。
这样安排固然很好,只是这宅子的位置,夏柠却有些不太喜欢,不知是不是王后插了一手,她们的新宅院,刚好在阴家隔壁。
夏柠找人打听过了,阴家隔壁之前住着田部史一家,田部史是专门征收租税的官吏,在王都算是个不大不小的官儿,这家人在阴家隔壁住了许久,直到前几日才搬了家,接着,王上便将这座宅子赐给了她们。
对此,她心里不怎么踏实,可王令已下,搬进去是迟早的事,再说阴家虽然是王后母家,料想也不会平白欺负两个妇孺。
夏柠这边想着阴家,阴家这几日家里却也并不太平,阴桓甚至觉得自己得找大巫卜算一把,看看阴家最近是不是犯了什么忌讳。
先是赵国借粮之事让家里受了不少损失,接着不久,就在前几日,范家突然对和阴家结亲之事冷淡下来,范疆甚至亲自上门赔罪,说自家那个逆子不孝,至今只想建功立业,对于结亲之事,想先暂且搁置。
阴桓听了这话当下心里不愉,只是碍于范疆向来对他示好,国朝大事上也以他为首,一时不好翻脸,且两家结亲之事只在初步交涉阶段,未有议定之说,这让他想怨责对方都不能够。
这桩亲事不成,烦闷的不只阴桓,范疆也是如此。从阴家回去后,他狠狠甩了儿子范起一顿鞭子,是,这兔崽子说得对,他这个做老子的,的确不能压着他拜堂成亲,可他心情不快,因议亲之事跟阴家起了嫌隙,想打自己儿子一顿,总是可以的吧。
先前说起跟阴家的婚事,儿子只说让他做主便好,可前几日不知这小子是受了什么刺激,突然便说自己不想娶阴家女郎了。
当时范疆没将这话放在心上,两家联姻,岂可朝令夕改,又不是孩子玩闹,可接下来,范起的做法差点没气死他这个做老子的。
许是见他未有动作,范起竟然想要自己一人去阴家说个清楚,多亏他族弟范理将人及时拦了下来,不然他一介小辈,去阴家退亲,岂不是明晃晃一巴掌扇在阴家脸上。
这也逼得他不得不亲自出面跟阴家说个清楚,只是此事之后,两家关系必定大不如前。
这个孽障啊,真是气得人发慌,范疆已经连着几日食欲不振了。
跟范疆不同,范理却是蛮喜欢自己这位小族兄的,性情中人啊,少见!这在他们这样的公卿之家,实在太少见了。
竟然为了一面之缘的女郎,毅然推掉了与王后侄女的婚事。
虽然范起死不承认,只说察觉王上对阴范两家联姻不满,所以才想取消婚事的,可他却不信这其中没有一点别的缘由,毕竟前些日子,他们将那日宫中所见的两位女郎误认为阴家女时,族兄回到家还亲自翻看了聘礼礼单,这可不像是不想成婚的态度。
只是他们均未料到,那日所见的女郎竟会是王上亲女。
第二日,夏柠和平娘一早便被侍女叫醒,被人服侍着梳洗完毕,换上公主礼服,妆娘帮她将发髻挽成大气舒展的高髻,只在面对她的脸上妆时,觉得无从下手起来。
平娘在一边捂嘴发笑:“妹妹生得太美了,这妆都不好上了。”
屋里其他人同样发出善意的笑声,最后还是莲姬亲自为女儿上了妆,然后一步步目送她坐上宫里的銮驾,眼看着仪仗队伍慢慢走远。
接下来的一切,夏柠都提着胆子,一步步按照礼官指引,半步不敢出错,直到她听到了纪王册封她为“昭宁公主”。
电光火石间,以前疑惑的种种,包括在街巷上看到的古怪标志,全都清晰明了起来。
这个封号,她可太熟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