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近的海域魔流激荡, 克莱斯特看不到离开的希望,没有在这里待太久,克莱斯特顺着海岸线往下一片未知的海域游去。
再次见到特丽莎是几个月后。
他浮在海面上看落日, 远处港口一行人正往船上走。
隔得远, 人影像豆丁一样小。尽管如此, 克莱斯特还是从一群豆子里, 一眼看到一个红头发的小豆子。
是那个人类公主,特丽莎。
他没有上前,看着航船承载着一群豆子起航。
克莱斯特没有把这次偶遇放在心上。
他们各自往各自的远方行去。
一年后,克莱斯特在另一个港口又见到了特丽莎。
她长高了些,脑后的红发被她束成一束,婴儿肥的脸颊弧度也不似之前圆润。
只是不同于上次的是,这次特丽莎也看到了他。
女孩顿了一下,转头与随行的侍从说了什么,随后目标明确地向他走来。
彼时克莱斯特刚刚饱餐了一顿, 鼓涨的胃撑得他整个人都懒洋洋的。
难得心情不错, 他眯着眼睛浮在海岸边没动, 看着她走近。
“好久不见, 你看起来过得还不错。”女孩与他寒暄道。
“还行,”克莱斯特声音懒散,语气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差, “你不是荆棘的公主吗?怎么在这里?”
“父母送我出来开开眼界。”特丽莎回道。
本就只是客套, 克莱斯特并不在乎她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他不接话,特丽莎抿抿唇,才像鼓足勇气一样看着他认真道:“我之前和你说的, 我想通了。”
克莱斯特挑眉。
什么东西?
女孩一鼓作气道:“统一不见得是在帮助他们。我想要和平, 但此时发起战争只是在破坏他们平静祥和的生活。”
“我不想统一大陆了。”
克莱斯特很快从记忆里翻出女孩曾对他说过的话。
“我想要公平, 公正,想要和平稳定,我想要所有人都能平等又幸福地活着。”
这种宏愿实在不像一个孩子能说出来的,但好像也只有孩子能许下这样稚气又天真的梦想。
克莱斯特只觉得荒谬。
黑暗同光明一样漫长,她向往的那个世界,从来都不存在。
没等克莱斯特说什么,女孩就像终于将憋在心底已久的话说出来一样,她很明显地松了口气,扬起笑容和他挥了挥手,掉头跑回侍从身边。
克莱斯特没出口的话咽了回去。
他看着航船起航。
再次离开这片海域前,他想要不要换个与她航船方向不同的方向。
但他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
掉头意味着他要重复走一遍之前游过的海域,这实在是一件浪费时间的事情,她不值得他如此大费周章。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克莱斯特都没有再遇到特丽莎,也不知道她是因为找到答案回家了,还是之后去了其他内陆国家。
时间一转几年过去,就在特丽莎快要消失在他记忆里的时候,克莱斯特在与荆棘王国相隔的大陆另一极,再次见到了特丽莎。
原本稚气的女孩已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
“是你。”她像见到老朋友一样笑着和他打招呼,身侧提着把赤红的大剑。
克莱斯特目光现在她的大剑上停了一阵,才重新转回她脸上。
她主动举举手掌示意自己没有恶意,“好久不见。”
“碧花国比荆棘更暖和,这里海里的鱼虾更多。有你喜欢吃的吗?”她笑着问他。
克莱斯特谨慎答道:“确实多一些。”
特丽莎:“说起来你一直在海里,想必没吃过烤肉,你想试试吗?我请你吃烤鱼。”
克莱斯特原本想拒绝的,但少女已经飞快地支起柴堆。
这几年里,他受困被圈在这片海域,比之前接触人类更多。
人类炊烟将烟火气送到海面,他也曾真切地好奇那些人类手中与他食物不同的食物味道。
克莱斯特没出声,在晚霞里,靠近了海岸一些。
他主动道:“你这次也是出来长见识?”
“不是,”少女垂眸翻动着手里的鱼回道,“我来讨教剑技。”
火焰将鱼炙烤成金黄色,刷了蜜的焦香气一阵阵飘来。
特丽莎在鱼上撕了一块塞到嘴里,示意无毒后抛向海妖。
鱼尾拍打,克莱斯特跃出水面,稳稳接住烤鱼。
有零星水珠因他的动作溅到了烤鱼上,但这丝毫不影响那与生鱼截然不同的口感与味道。
克莱斯特飞快地吃完一整条烤鱼。
当天,特丽莎一连给他烤了五条鱼,直到天色擦黑才告辞离开。
之后的几日,特丽莎常来,克莱斯特便也心安理得地接受投喂。
不光是烤鱼,她还带过许多零零碎碎岸上才能有的食物,各种水果、坚果、蔬菜、蛋奶还有加工过的人类食物。
他仍旧与她保持着一个足够安全的距离,特丽莎也仍每次先“试毒”再给他。
他们在这种烟火气中越走越近。
不知是她这个年纪交心的朋友不多,还是拿准了他注定不会与人类有太多交集,无法将她的秘密宣扬出去,特丽莎像年幼时一样,那些不曾与人言的东西时不时会对克莱斯特透露一二。
有“求”于人,克莱斯特不像先前一样表现得那样讨厌,十次里有九次是回应她的,且话说得得体又漂亮。
直到特丽莎要从碧花国离开,返回王国的前一晚,克莱斯特捉了两只硕大的蓝龙虾抛给特丽莎。
倒不是出于礼尚往来的感谢,事实上他也完全没有这方面的想法。
克莱斯特只是后知后觉地觉得,自己前段时间天天过来等着投喂的模样好像显得自己太没见识了一点。
——必须要让她知道,海里有完全不输于人类食物的珍馐。
抱着这样的心态,他才特意绕路去捉的这两只蓝龙虾。
少女显得十分意外,她提着两只活龙虾,一边规避它们张牙舞爪地钳子,一边扬声向他道谢。
克莱斯特掉头扎进了海里。
被困在百花大陆周边海域的几年里,他仍旧没有摸清魔流涌动的变化。
——这种变化本身就是不可测的,至少单凭海妖的直观感受是总结不出来的。
涌潮让百花大陆这边的魔力在一点点增强。
两边大陆的魔力差距仍旧巨大,短期内这种涌动不会消失,他不得不接受,安全起见,自己或许还要在这里待几年的现实。
特丽莎离开后,克莱斯特沿着碧花国另一条海岸线,重新往前方游去。
兜兜转转,他又回到了荆棘王国沿岸。
不出意外的话,这里将是涌潮最先衰减的地方,他耐心地等待那一天的到来。
在荆棘王国附近待久了克莱斯特总有那么几次能见到特丽莎。
但他从不主动上前。
茫茫一片大海,特丽莎并不是每次都能发现他,但只要发现他,她总会扬扬手臂与他打个招呼。
克莱斯特还是发现最初把特丽莎气跑了的那片海岸边最舒服。
他总是去那里休憩。
时间长了,特丽莎便也知道他常在那里出没。
也许是年岁长了,事情多了,她不像小时候有那样多闲暇。而且克莱斯特不是每天固定都会去那里,所以他们不是每次都能恰好相遇。
可尽管如此,一年到头,他们总能见个三四次。
特丽莎除了照例会给他带些吃的,也会带些陆地上的新奇玩意。
就像是不服输的比拼,克莱斯特也从深海里捉些岸上少有的东西丢给她。
这在她眼里似乎是两人成为朋友的标志,逐渐成熟的少女仍旧会将自己的烦恼说给他听。
比如某个晴日,少女与他说,她在宫宴上见到了少时的玩伴,父王问她是否有意,她一点头答应了。
但母亲好像不愿,希望她能按照自己的心意选。
几年时间对克莱斯特而言只是漫长生命中微不足道的一段时光,虽然他看着少女一步步成长,但直到此刻,他才意识到,原来她也已经到了可以谈婚论嫁的年纪。
克莱斯特没有对此发表什么看法,特丽莎独自沉思了一阵,返回王宫。
之后有一段时间没来,克莱斯特差点以为她结婚了。
直到下一次到来时,她和他说自己退婚了。
她小的时候就不会被轻易劝服,这件事情应当也是。
克莱斯特忍不住有些好奇地问她为什么。
特丽莎反问他:“你原本不在这边海域生活,那边的国家是什么样的呢?你了解吗?”
克莱斯特好像明白了缘由,但他本身接触不多,对人类的了解局限于他传承的零星记忆。
他想了一阵模棱两可地答道:“和这边差不多吧。”
特丽莎笑起来,“我想出去看看。我想看看另一片大陆上,有没有我要的答案。”
她要的答案。
她要的什么答案?
克莱斯特恍然想起她幼时曾与自己谈过的理想。
认识她这么久,克莱斯特第一次有些讶异地看向她。
这么久过去,她仍旧初心不改?她已经是那极少一部分权利顶峰,仍旧惦记着治下平民?她是真心实意的为他们着想吗?
这与他印象中趋利的人类截然不同。
“明年夏天,航船远航的时候,我要随航去另一片大陆。”特丽莎道。
克莱斯特眼中终于染上兴味。
他也很好奇,她能坚持这种想法坚持多久呢?
见识过名利诱惑,遇到过挫折磨难,在危机与诱惑前,她还能这样坚持吗?
人类的生命如此短暂,海妖漫长的生命里,他得给自己找点乐趣。克莱斯特这样对自己道。
“祝你顺利。”克莱斯特注视着她的眼睛道。
特丽莎笑起来:“谢谢。”
她真的走了,在第二年夏天商船往来时随船走了。
克莱斯特又待了几个月,确认海底没有汹涌的魔流后,也优哉游哉地离开了。
每年冬月是荆棘王国的日升节,在荆棘王国附近待过几年的克莱斯特深知这个节日对荆棘王国的意义。
冬日落雪后,他从温暖的海域重新赶到荆棘王国沿海。
他也果真见到了出门游历归来的特丽莎。
她的皮肤晒黑了些,露在外的手背上有将好的伤疤,红色的长发比以往更加毛躁,但那双棕红色的眸子却似乎没怎么变。
这次不光带了食物,她还给克莱斯特带了酒。这还是克莱斯特第一次喝酒。
他们聊了许多,多是特丽莎在说,说她这一年的经历。
克莱斯特从她的描述里,窥见她并未更改志愿的本质。
他既遗憾,又期待。
遗憾她并未更改,又隐秘地期待她什么时候才会对现实低头。
就像亲手播种了什么种子,克莱斯特每年过来检验一遍种子成长的状态。
之后的几年里,每逢日升节克莱斯特就来荆棘王国沿海。
他们保持着这种一年联络一次的朋友关系。虽然克莱斯特完全不觉得他们是朋友。
特丽莎仍旧会与他说些自己在大陆上游历的事情。
克莱斯特却不再满足于仅仅只是倾听,他也与她分享自己的看法。哪怕他的观点多是从性本恶这样的角度出发。
他甚至会教她怎么最自然地掩藏自己的情绪,怎么说些别人喜欢听的鬼话,又或者怎么误导别人。
起初他们还偶有争执,但后来就不会了。
哪怕与她意见相左,她也能平静地听完他的想法,随后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分析各自的想法,求同存异。
他教的那些特丽莎也有在学,甚至接受良好。
随着特丽莎阅历越来越丰富,她身上稚气渐脱,但不变的是她仍旧坚定。
——哪怕她在追寻的途中也会迷茫。
与此同时,不可避免的,他们所聊的话题越来越深入。
他看见她的渴求与挣扎,看见她的孤独与恐惧,也看到她的茫然与困惑。
但克莱斯特完全不会顺着她说。
她问海妖是否有阶级,是否有国王。
克莱斯特说没有,说海洋物资丰沛,也说海妖或许终生都不会遇到另一只海妖。
特丽莎沉思了良久,感慨或许等陆地上的资源丰富到就像海洋之于海妖,或许就不会有压迫与不公。
克莱斯特立即否定。
他反问特丽莎:“多少算多呢?”
“对于风餐露宿的乞丐,餐餐有食的平民就是富有,但对平民而言,拥有牛羊和奴仆的领主才是富有……”
“欲望没有尽头,压迫与掠夺也没有尽头。”
你追寻的,本就是背离人性的理想国。
绝望吗?颠覆吗?你是否会觉得难以接受?你会抛弃你并不现实的理想吗?
克莱斯特双眼热切地望着特丽莎,试图在她脸上找到一丝崩溃的迹象。
特丽莎视线偏开,眼神放空陷入思考。
他们坐在同一块礁石上,她的目光虚落在他的尾鳍,月光之下,如纱如雾的美丽尾鳍折射出皎洁银光。
她的脸上没有出现克莱斯特期待的那种崩溃神情,过了一会儿,特丽莎望着他的尾鳍平静地问:“我能摸摸吗?”
克莱斯特下意识翘了翘尾鳍,覆在其上层层叠叠的纱翼也翻起。
“嗯。”他从鼻腔里哼出个单音,同意了她这略有冒犯的请求。
特丽莎从礁石上跳下,她蹲下身,却在摸到那薄翼前一秒,若无其事地收回手,转而起身问他:“从我认识你,你就是这幅模样没有变过。海妖是不是能活很久?”
克莱斯特一时没想到她为什么这么问,但他还是回道:“很久,比人类久多了。几乎比肩永恒。”
——前提是不遇到那虚无缥缈的爱情的话。
克莱斯特咽下了后半句。
特丽莎停了一下笑起来,望着他的眼眸里好像闪着细碎的光,涌动着复杂的情绪。
“那你替我看看,”她道,“如果真的有那一天,请向神明祈祷,让我的灵魂得以安眠。”
克莱斯特读懂了她的意思。
——没有尽头就没有尽头,这并不影响她追寻的脚步,在她有限的生命里,她不会放自己随波逐流。
克莱斯特不知怎么有点生气,觉得她这话实在刺耳。
不是因她的执拗,而是她话语里透出的人类生命短暂,托付遗愿的意味。
齿间咬合,让他颊侧微鼓。
这怒意起得毫无道理,却磅礴澎湃如浪潮。
尾鳍支着身体立起,克莱斯特纵身一跃跳进大海,翻折的尾鳍兜头照脸溅了特丽莎一身水。
特丽莎呸呸了好几口,才将嘴巴里的海水吐尽。
她抹去脸上的水珠,看见铺满幽幽月光的海面之上,克莱斯特只露出一个脑袋望着她。
他墨绿色的眼睛在夜晚几乎变成了黑色,特丽莎看不清他的神色。
捕捉到她的目光,克莱斯特的嘴唇嗫嚅了几下。
除了海浪声,特丽莎没听到什么声音,她问:“你说什么?”
克莱斯特没回,潜入海里游远了。
尾鳍闪动带起的波纹一圈圈荡开。
夜色让特丽莎看不分明,她甚至不确定克莱斯特最后是不是真的说了什么。
她半身浸在海水里站了许久,最后喃喃了一句“脾气还是一样差劲”。
往后的两年,克莱斯特再没去过荆棘。
那日无由来的愤怒让他意识到危险。
他不该对一个毫无瓜葛的人产生这种情绪。
他忽然意识到,她提出那样冒犯的请求,他为什么答应了?他对她产生的好奇是否变了味?是否在把他往另一个深渊里带?
克莱斯特强压着这种欲望。
可时间的流逝非但没有消解,反倒他越是强自按捺不让自己想,越是脑海里不停地跳出她的脸。
她变了吗?
人类的生命如此脆弱,她还……活着吗?
一想到这个问题克莱斯特就郁结,好像又听到了特丽莎那日说的什么向神明祷告的蠢话。
克莱斯特强迫自己远离那片海域。
他越游越远,直到遇到了领主露丝的捕捞船。
心浮气躁让他露了自己的踪迹,被早有预谋的领主算计。
时隔多年,他再次被人捉上了岸。
只是这次,再没有一个女孩说要来送他回去。
克莱斯特陷入了与领主周旋的轮回中。
他几次三番都差点逃脱,可每次都差那么点运气。
直到他被倾倒在地下拍卖场肮脏的水池里,幸运女神才再次眷顾了他。
火焰烧灼,烟尘在炙热中狂舞,橙红色的明光中出现那个红发战士的身影,克莱斯特凝视着那道身影,毫不怜惜地拽下一片鳞片。
饥饿烧灼着他的胃袋,扯下鳞片的地方传来撕裂的痛感,克莱斯特却长长松了口气。
她来了。
试探与折磨的轮回结束了。
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如此信任她,信任她不会与那个女人同流合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