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丽莎把克莱斯特从水池里抱出来, 她的唇向两边扯了扯，想要说些什么，视线却在触及克莱斯特断尾时止住。
克莱斯特分明看到她眉压了一瞬, 目光转向他时才恢复寻常。
原本想说的话没说出来，特丽莎飞快地把克莱斯特裹起来, 掩住克莱斯特的面颊边往外跑边道：“你撑一下，我带你出去。”
克莱斯特固执地拉下掩住面容的衣料，亲眼看见特丽莎用一柄窄剑动作利索地解决掉拦路的守卫。
她的身手比他想得还要敏捷。
原来她一个人在外的时候是这样的。克莱斯特这么想。
处理完一切的特丽莎重新将他抱起来, 冲进拍卖场外细雨蒙蒙的潮湿里。
她下榻的地方不太讲究, 估计任谁都猜不到她是某国公主。
可尽管如此, 克莱斯特还是觉得这个简陋的旅馆比领主精心准备的居所要好一万倍。
特丽莎把克莱斯特放在床上, 一边解裹在他身上的衣服, 一边道：“除了尾巴还有哪受伤吗？受伤了要赶紧说, 不能拖的。”
“刚才我就想说了，你怎么一直不说话, 不至于记仇到现在吧？”
“还是你已经把我忘了？不会吧？你记性这么差吗？”
她好像还嘟囔了什么鱼的记忆之类的，克莱斯特没听清。
他看着她忙碌，忽地探手攥住特丽莎的手腕。
特丽莎瞬间收声, 顺着腕间青紫的手掌，回望克莱斯特。
『没忘。』
他用口型这么说。
海妖的眼睛比记忆中更加明亮, 他执拗地看着她。
特丽莎忽然意识到什么，呼吸一窒，齿关咬合。
『嗓子。除了尾鳍就是嗓子。』
特丽莎呼吸轻轻，攥着薄巾的手指无意识捏紧。
“没事, ”特丽莎的声音有些哑, 她清了下嗓子勉强笑了下复开口认真道, “我会找人治好你的。”
她偏开视线, 从戒指里取了一瓶药粉。
克莱斯特攥在她手腕上的手指没松，特丽莎也不管他，垂眸用另一只空着的手将药粉洒在他的断尾上。
“止血止疼用的，你先等我一下，我去打点水来。”
克莱斯特仍旧没松，甚至轻轻拽了她一下。
特丽莎回眸，看见他时下意识偏开视线，转而望向一旁的森珀。
森珀愣了下从地上跳起来，主动道：“我去！我去打水！”
手长脚长的少年拎着水桶下楼，特丽莎回望克莱斯特。
“这地方不是长久之计，”特丽莎主动道，“明天我就去找地方。”
“刚才那个少年是鹿人，我答应了帮他找他丢失的弟弟。具体情况有些复杂，等安顿下来我再和你细说。”
“你……”特丽莎眼底神色复杂，她停了几息才轻声道，“两年不见，是因为……”遭难了吗？
这话说出来都好像有些残忍，特丽莎没说完。
她的体温和脉搏顺着指尖传递给他，克莱斯特攥着她手腕的手指松了下，复又重新握紧。
『不是，大概三个月前，』他以口型回道，『抓我的是本地领主。』
『她想要一个绝对忠于她的刀，所以挑上了我。』
『大概一个月前她消失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如果你帮我，意味着你要和此地领主为敌，』克莱斯特攥着她手腕的手指一点都没松，『你还帮我吗？』
记忆中的特丽莎一定会帮。
此刻，克莱斯特迫不及待地检验他搁置了两年的种子，如今长出了什么枝芽。
“当然。”
特丽莎话音落地，克莱斯特脸上缓缓浮现笑意。
她被雨水淋透，浑身湿漉漉的，需要换衣服。
克莱斯特松开她的手腕，『换换衣服吧。』
特丽莎从床边起身，看着一脸坦然的海妖顿了下道：“你转过去。”
克莱斯特扬了扬眉，特丽莎毫不退让地回望着他。
楼下隐约传来森珀上楼的脚步声，克莱斯特先一步妥协，偏过头去。
特丽莎看了他一眼，背过身飞快地将身上的湿衣服脱下，几下给自己换了身干燥的新衣。
兽人少年体力有限，特丽莎把浴盆摆在床脚空处，提着水桶下楼提水。
克莱斯特望着神情有些忐忑的少年，神色自然地问他『你住哪？』
银白的鱼尾和他的面容清楚地告知森珀对方的种族，森珀对海妖这个种族有成见，但特丽莎和对方又好像是旧识……
森珀迟疑了下，老实答道：“就住这里。”
克莱斯特扬起眉毛又飞快地放下，越发温和地问他『那你睡哪？』
森珀指了指身后房间的另一角，“这里。”
同处一室，但没有睡到同一张床上。克莱斯特轻敲床板的手指这才停下。
特丽莎挑水的间隙里，克莱斯特便这样与森珀“闲叙”。
等到特丽莎把浴盆装满了，克莱斯特也把森珀的话套了个一干二净。
“条件有限，先委屈你在浴盆里待一晚。”特丽莎作势要抱，克莱斯特忽地动了动鱼尾避开，手指指着大床旁的空地道『放到这里可以吗？』
克莱斯特望着她的眼眸，『这里安全。』
这里安全。
这四个字实在让特丽莎心酸，她二话不说把浴盆挪到了床边。
克莱斯特心安理得地躺在浴盆里，看着特丽莎和森珀在隔音装置中交谈。
兽人实在不是什么能掩盖住自己情绪的种族，克莱斯特看着他在隔音器的范围里崩溃大哭，看着他割下自己的鹿角，看着他……
嗯？
和特丽莎说让她提防海妖，不要爱上海妖？
森珀刚这么说完，特丽莎就下意识瞥了一眼躺靠在浴盆里的克莱斯特。
尽管比记忆中的他要瘦削，但海妖的面容仍旧美艳，视线相对，他极坦然地回望回来。
他脸上好像没什么情绪，特丽莎收回目光，沉吟了下对森珀道：“他脾气确实不太好。不过我们认识很多年了，他也没有你想的那么坏。请你信我。”
在特丽莎目光再次望向他之前，克莱斯特偏开了眼睛，脑子里反复回放特丽莎最后说的那句话。
夜深休息，特丽莎睡在床上，克莱斯特睡在浴盆里，森珀蜷缩在房间一角。
月光从窗户外照进来，克莱斯特转向月光的方向。
特丽莎侧卧，床边探出来半截手掌，月光就搭在那手掌上，泛着浅浅的柔光。
克莱斯特眼睛错也不错地看了一阵，探手握住她的指尖。
特丽莎还没睡着，察觉到手指的凉意，脑袋往床边探了探，眼睛往克莱斯特的方向看去。
克莱斯特没有一点被抓包的窘迫，理直气壮地回望。
特丽莎小幅度地抽了下手指，察觉到她这一点动作，克莱斯特倏地握紧，借月光的照射，用口型催促她道『快睡。』
一片昏暗的寂静里，特丽莎垂眸看了他半晌，终究什么都没说，也没有把自己的手指抽出去，就这样合眼睡去。
特丽莎办事效率很高，哪怕中间发生了一些小插曲，也不影响她第二天就带他们搬进了新家。
克莱斯特有了一片设施完备的泳池，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特丽莎不和他住一个房间。
一切收拾妥当，当天下午二人就在泳池边交流了各自手中的讯息。
斩下他尾鳍的确实是领主，但拿他的尾鳍是去做什么了不太好说。
但他知道，领主的管家尤莱亚，确实在替露丝做一些来钱很快的生意。
他建议特丽莎，要么直接从领主府查起，要么从西蒙拍卖场入手，直接“问”拍卖场的老板。
可惜她还是晚了一步，西蒙拍卖场飞速注销，幕后老板如蒸发一般消失。
唯一的好消息是因为写信及时，没过几天就收到了伊薇特的回信，并一大箱魔药。
虽然失去的尾鳍暂时没办法，但克莱斯特的嗓子有救了。
特丽莎与他说有个纪查官可疑，两人分析了一阵，克莱斯特却觉得这个人可以放一放。
特丽莎听了他的建议，先去调查领主本人，很快查出这位领主大人的发家史，以及她与那位凭空出现的管家间微妙的不合。
领主回来当天夜里，交情算不得深的旅馆老板上门求助。
克莱斯特从敞开的门听到他们的谈话，没等特丽莎走上来，他就知道，她会选择帮他。
他也不说什么劝她放弃的废话，细细叮嘱了几句。
特丽莎一言不发的听着，听完不知是感慨还是什么，眼神复杂地望着他道：“你有没有觉得，你现在脾气好了不少。”
几日魔药滋养，声带上的瓣膜虽然没有完全复原，但最起码的说话和简单的操纵已经不影响了。
记忆中熟悉的声音回道：“以前我无所求，说话做事只图自己高兴就好。”
克莱斯特目光直直望着特丽莎，意有所指：“如今我有所求，就不能只顾自己了。”
特丽莎偏头躲闪地咳了下，撑膝起身，“我走了。”
克莱斯特再次叮嘱她道：“千万小心。”
她确实小心了，但有些注定不是小心就能躲开的。
她没有接奥莉的任务，也没有去调查亚兰德，但她还是在城郊的仓库外，遇到了银甲的骑士。
不可避免的一战后，特丽莎结识了道格。
她没出事实在是件好事，但那个时不时出现在她口中的骑士实在让克莱斯特烦躁。
他轻易从她口中听出赞赏的意味，这种对其他异性的欣赏很快让克莱斯特觉得焦怒。
森珀挠着脑袋和特丽莎说最近克莱斯特越来越能吃了。
旅馆老板和纪查官道格补全的信息很快让克莱斯特推出圆塔内那对貌合神离的主仆有问题。
他的嗓子恢复了大半，不愿在这里久待，他和特丽莎计划了一下，干脆捉了尤莱亚到房子里。
特丽莎提前除了他身上的炼金装置，赤条条地捆成粽子扔到了克莱斯特面前。
克莱斯特以歌声操控，从尤莱亚这里挖出了更多内幕。
尤莱亚也说领主露丝是个没脑子的蠢货，但偏偏是他的这番话，让克莱斯特隐约觉察到不对。
克莱斯特思考了一阵，洗去了尤莱亚的记忆，重新将人放回了城堡。
尤莱亚和领主露丝互相掣肘，二人几天内争不出胜负。
特丽莎则将消息和线索一并整理，直接打包传送给了道格的主人，安东尼亲王。
阿克尼亚的国王昏聩，他们谁都不奢望那个昏庸的主君能做出正确的决定。
安东尼亲王比情报中还要果决些，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和目前已无转圜的余地，做出了和另一个世界的他相似的决定。
——他篡位了。
大军压境，领主露丝被捕、尤莱亚暴毙身亡那日，克莱斯特手臂撑在泳池边沿，拽住了特丽莎的衣袖。
待她原地坐下，克莱斯特望着她道：“你最近为什么躲我？”
“没有啊，”特丽莎目光偏移了一瞬，“最近事情多，你知道的。”
她不承认，克莱斯特没有就此多做纠缠，顿了下轻声问道：“我说我有所求，你知道我所求什么吗？”
特丽莎干脆将视线放在他身侧的水波上，“自由。”
她懂装不懂，克莱斯特眼睛直视特丽莎的脸庞，问道：“我没有漂亮的尾鳍，你就不喜欢我了吗？”
“我没有。”特丽莎立马回眸反驳。
说完她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欲盖弥彰地闭紧嘴巴。
那一瞬间特丽莎升起了先跑的想法，可就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念头升起的瞬间，克莱斯特将手掌前移，覆压在特丽莎的手背上。
特丽莎刚刚抬起两个指节的腿重新压了回去。
克莱斯特将自己撑出水面，侧身与她一同并肩坐在泳池边沿，一如两年前那个他们一同坐在礁石上的夜晚。
“让我猜猜你的顾虑。”
克莱斯特说完这句，像是陷入思考，没有立刻接话。
被潮湿的水汽包笼，特丽莎在这种沉默中逐渐绷紧了肩背。
“你喜欢我，”他肯定道，“你想摸我的尾鳍。”
“但你没有。”
“你问我海妖的寿命是不是很长。”
“你介意我活得比你长很多。”
“这对你本身没什么影响。”
克莱斯特啧了一声，“放在别人身上可能确实不觉得有什么影响。但你不行。”
克莱斯特望着她的侧脸，“因为你喜欢我，你担心有一天自己早亡，会独留恋人长久又孤独地活在世间。”
既然这样，不如一开始就不让他知道自己的心意。
希望他做没心没肺又自由自在的海妖，也许千百年后他能替自己见证一个盛世。而不是早早衰亡，又或者陷在走不出的回忆里。
她骨子里有些离经叛道的东西，那些东西撑得她异于这世间常人，撑得她哪怕欢笑时也是孤独的。
只有他，也唯有他，能解其中一二。
越长大，接触与见识越多，才能越体会到这有多么难能可贵。
□□的欢愉总是廉价又唾手可得的，灵魂的孤寂才是不可填补的空白。
“尾鳍暂时没有了，但是可以给你摸摸鳞片。”克莱斯特一边说着，一边拿起特丽莎的手按在自己的鱼尾上。
掌下的鳞片微凉，特丽莎叹了口气。
一切说开，反倒让她紧绷的肩背松弛下来。
她当真在那反射着银光的光滑鳞片上摸了一把，还在那个缺了口，新长出的幼嫩鳞片上多摩挲了一下。
“不觉得亏了吗？用近乎无尽的生命换短短百年。”
特丽莎小声叹息：“我可能都活不到百年。”
克莱斯特短促地笑了一下，他手掌覆在特丽莎的手背，一同贴按在自己的鱼尾上。
“来不及了。”
起初特丽莎还不明白克莱斯特这是什么意思，但很快，她就意识到，掌下的鳞片好像消失不见了。
视野里，克莱斯特垂落在泳池里的鱼尾变成了两条肌肉线条流畅的人类双腿。
特丽莎眼睛缓缓睁大，视线穿透水波试图看清他的脚。
克莱斯特也叹息，“所以你能不能争取多活几年。”
爱在多年的相伴中萌芽。他把特丽莎当做一颗培育的种子，殊不知，在每一次培土施肥中早已将自己也搭了进去。
他想见她，生了不该有的妄念，机缘巧合才被领主捉住。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想见她。
越是苦痛加身，越是见多了领主那些低劣的把戏，他越是想念那个永怀赤子之心红发战士。
特丽莎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身侧克莱斯特的目光灼灼。
特丽莎目光刚从水下收回转到他身上，就瞥见了海妖本来没有的器官。
“你……”
话未说完，克莱斯特的面庞在视野中越来越近。
微凉的唇贴上自己的，特丽莎怔了下，抬手抱住克莱斯特的脖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