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神消亡那天, 由祂引起的灰翳消散，大陆重新恢复了秩序。
不管是外神的消亡还是大陆外海之上浮现了一片新的大陆都是大事，但除了魔力波动带来的影响，克莱斯特觉得别的对自己影响不大。
——他生活的海域离两片大陆都远, 人类现有的那些航船对他的影响实在有限。
直到他在睡梦中被一阵无由来的心悸惊醒。
魔流激荡带来的涌潮汹汹而来, 墨蓝色的水墙翻滚咆哮。
克莱斯特掉头就跑, 银白色的鱼尾在身后几乎扇出了残影。
而魔流激荡最恐怖的地方在于魔力无形, 对冲的激荡魔流可能在任何地方发生，而这种魔力变化会影响到周围的海水。
涌潮瞬息万变，上一秒还平静无波液体下一秒就可能变成杀人的利器。
涌潮很快, 且神出鬼没, 克莱斯特飞速逃离, 却不料在某个转弯时收势不及, 一头撞上了一块刚凝起的乱流。
魔力撕扯得海水倒灌。
糟糕。
克莱斯特脑子里刚浮起这个念头, 就被涌潮冲击得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他已经在陆地上了。
他被捆扎着丢在一个巨大的鱼缸里，日光透过透明的玻璃毫无遮挡地照射在他身上。
玻璃外七八个或高或矮的人类随着板车押送着他往前走，目之所及是一片黑褐色的土地。
除了他所处的这片水体, 视线所及无一片蔚蓝。
他被捉住了。
克莱斯特眯了眯眼，压下了身体的异样，当即张口。
歌声穿透水波, 飘荡在空中又钻入人们的耳朵。
押送的人们惊讶回头的同时, 克莱斯特倏地闭上嘴巴。
他们没有被控制。
那种自醒来就隐隐不对的感觉有了解释。
——这里没有魔力。
没有魔力, 他的歌声就无法操纵其他生物, 就只是寻常的歌而已。
那群押送他的人们听到歌声，随即更加兴奋地讨论起来。
有两个看着略年轻的青年似乎格外激动, 他们屈指在鱼缸上敲了几下, 嘴里说些什么, 似乎是想再引他唱些什么。
他在这些人类眼里一定是什么稀罕的珍奇，每一张脸上都毫不掩饰对他的好奇。
克莱斯特抿着唇，缓缓松开攥成拳头的手掌。
就算失去了可以操控其他生物的歌声，也不意味着他就变成了任人宰割的鱼肉。
他们自以为结实的捆缚，他可以轻易挣开。这层脆弱的透明玻璃也承受不住他鱼尾的拍击。至于外面这些生着两条丑陋肢体的生物……
克莱斯特小心地从他们行动间评判他们的实力。
——他们的□□脆弱，远不及他。
若是放手一搏，这外面的人类都拦不住他。
麻烦的是，目之所及没有海水，他杀了他们容易，但那也意味着，失去了水体供养的他将和他们同归于尽。
这是个亏本的买卖。
克莱斯特决定暂且按捺下来。
他们还在说些什么，克莱斯特凝神分辨。
他对人类不感兴趣，也对陆地兴趣缺缺，他几乎从未靠近过海岸。
好在有先辈零星的记忆传承，克莱斯特听了一阵终于将他们的口中的那些韵律与记忆中的通用语对应起来。
他们讨论他那声意外的歌声，也讨论他异于人类的长尾，讨论他瑰丽的容貌，也七嘴八舌地说要把他送去王宫。
是的，他们正在带着他往王宫赶。
昏迷前异样的魔力涌动、醒来时没有魔力的大陆以及外面这些人类对海妖的陌生，都让克莱斯特明白，自己一定是被激荡的浪潮卷到了那片新出现的大陆上。
押送他的人们看着没什么规矩，嘻嘻哈哈地在天黑前将他送到了一座石头垒成的堆堆里。
——这叫房子，是人类的居所。
克莱斯特从记忆中找到答案。
他们将他献上，推到某间粗陋的房间。
人群离开之前，一个年约八九岁的红发女孩进来。
虽然押送他的这些人看起来没什么复杂的礼仪，但在见到女孩时，明显态度更热络些。
她似乎是得到了消息过来的，一双棕红色的眼眸单纯好奇地看着他。
她的情绪和那些人一样好懂，克莱斯特轻易解读出她眼里的情绪。
她看了几眼，眼睛在他的鱼尾上停留了一会儿，转而询问那些押送他来的人。
他们交代了是如何捉到他的，又是如何一路送他过来的，重点还说了他会唱歌且还很好听这件事。就是人好像不太聪明，不会说话。
其实说捉实在是抬举他们。
克莱斯特被魔流激荡撞晕过去，一路被海浪冲上了沙滩，与其说捉不如说捡更合适。
至于说自己不聪明的话……
克莱斯特毫不在意。
此外，从他们的交谈中，克莱斯特还知道了面前这个年纪不大的女孩是这个王国的公主。
名叫特丽莎。
他们还在交谈，不过克莱斯特的精力此刻已经不完全放在他们身上了。
因为他发现，廊壁上镶嵌的和他们身上垂坠的用来装饰的蓝色宝石，似乎是某种魔晶。
极其细弱的魔力附着其上，克莱斯特险些没有察觉到。
魔晶。
魔力。
在利用这些人逃脱的方法之外，克莱斯特看到了另一个逃跑的可能。
——将这些稀薄的魔力聚集起来。然后操控人将他送回去。
女孩与那些人沟通完，克莱斯特看着她一步步走到鱼缸边。
“你好。”她说。
克莱斯特望着她，佯作听不懂的模样偏了偏头。
“我叫特丽莎，你有名字吗？”
克莱斯特仍旧不说话。
“你会说话吗？”
……
女孩一连串问了许多，克莱斯特一概疑惑地望着她。
女孩什么也没问出来，最后只得离开。
之后的几日，克莱斯特都没再见到她或者与她身份相当的人。
从照顾他的那些人的闲谈中，克莱斯特知道他如今所在的国度叫荆棘王国，才结束战乱不久，加上突然与另一片大陆同处一个世界，日常事务又多又杂，王室根本没有时间来看他。
克莱斯特并不纠结，默默将那未知魔晶中的魔力聚集到自己身边。
他几日不说话也不唱歌，甚至让那些带他来的人们都以为当初听到的歌声是他们的错觉。
那个名为特丽莎的公主似乎也这么认为。
不会说话的美丽生物是个极佳的倾听者，特丽莎那些不方便与父母兄妹说的话都说给了克莱斯特。
她时常会来，会问问他过得怎么样，哪怕克莱斯特一副听不懂的模样，她也要比划着试图与他沟通。
更多时候，她会说些自己的事情。大多是些琐事。
克莱斯特也乐见她来，因为她身上的魔晶似乎比旁人身上的品质更好，他能从中多收集一些魔力。
她说沃夫很讨厌，今天又阴阳怪气她了。但她又觉得他很可怜，不知道该怎么办。
怎么办？
克莱斯特心想，揍他一顿，或者阴阳怪气回去。
然而表面上，他只是关切又温和地望着她，露出无害的笑容。
她说父亲统一荆棘，让荆棘治下终于有了和平，她也想像父亲一样。她想统一大陆，让整片大陆都永久和平，再不必陷入战乱与饥荒。
克莱斯特望着女孩绑成一束的红发心想，抛去那些冠冕堂皇的话，这个理想还算可圈可点。
这个年纪就拥有统一大陆的野望，值得他高看一眼。
克莱斯特仍旧微笑，华丽的尾鳍在水中散成花朵。
女孩却在说完后，望着他的容颜陷入了沉思。
过了半晌，好像从他一成不变的笑容里汲取了什么力量。女孩托膝从地上站起来，一副做出了决定的模样。
“谢谢你，我知道了。”
克莱斯特仍旧一言不发，目送女孩如风一样跑远。
根据以往的经验，克莱斯特以为她很快会再来，但这次时隔三日也没有再来。
克莱斯特以为是她腻烦了这种游戏，也不甚在意，只默默积攒魔力。
快好了。
他快能攒好一个小节的魔力了。
又三天后，名为特丽莎的公主才再次出现在他面前。
只是她走路似乎有些不便，有些轻微的跛。脸上也一副郁郁神色。
克莱斯特仍旧是那副微笑着的关切神色。
他甚至指了指她的腿，以眼神询问她怎么不坐下了。
女孩显得有些闷闷，抿了抿唇才慢慢道来。
她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显得困惑，只说是自己说了自己的梦想，然后被自家亲眷揍了。
小小一张脸上眉头差点拧成疙瘩，她问他：“我错了吗？我不是在帮他们吗？”
当然没错。
克莱斯特自动忽略了她后半句话，他想，征伐就是要流血，你想要占有他们的领土，他们当然会反抗。
如果有人觊觎他的领土，不管对方是不是在放大话，他都要先一步将威胁扼杀在摇篮里。
她能活着再来，反倒是件稀奇事。
特丽莎得不到克莱斯特的答案。
许是因为伤痛，这次她没有待太久。临走之前，这个人类公主对他说：“大陆融合不久，我们对外界的了解也有限。我们才知道你是海妖，也是智慧种族之一。我们对你没有恶意。”
“我的伤还要养两天，等我好了我送你回大海。”她这样承诺道。小小的脸上一派认真。
克莱斯特回以感激的微笑，实则心里毫不在意。
托她的福，不必下次，她这次来让他攒够了魔力，他能调动这稀薄的魔力，控制一个人将他送回大海。
少女走了。
当夜克莱斯特就以歌声蛊惑了值守的骑士队长，将他一路送往海边。
时隔几月，克莱斯特重新回到了自己熟悉的海洋。
他激动地下潜下潜，在海里饱餐了一顿。
这不是他熟悉的海域，加上魔力稀薄让他没有安全感，克莱斯特想要回到以往的地方。
但边界的魔力涌动汹涌异常，比他见过的那次更加澎湃。
浪被激得像要撕碎什么似的，他上次能侥幸通过留条性命，这次却不见得有这么好运气。
克莱斯特找寻了几周，都没能找到什么机会。
某个惬意的午后，克莱斯特靠在礁石上休息，忽地远远看见那个人类公主。
他靠着礁石没动，神色不似在陆地上那样温柔，漂亮的脸冷漠又不近人情。
四周是他熟悉的大海，再来一百个特丽莎也不能把他怎么样。他不需要伪装。
她似乎又走近了些才发现他的存在，浪潮一波波的拍打，她站在海岸边摇动双臂大声呼喊他。
“你怎么自己在这里啊！我去找你他们都说肯特叔叔把你推走了，可他自己根本没这个印象！”
女孩的声音被海风吹得变调，克莱斯特偏头回望着她。
女孩衡量了一下潮水，边向他又靠近了几步边大声道：“你没事就好！你最近还好吗！”
……
克莱斯特半晌才慢慢回：“不太好。”
没有魔力，不太好。无法离开这里，就像被圈禁，也不太好。
声音不像其他叔叔一样雄浑，美丽的海妖声音像湿咸的海风一样清冽，还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独特韵律。
她忽然明白了那日与她汇报时，他们说的天籁一样的歌声。
特丽莎明显愣住了，声音也不自觉小了许多，她怔怔道：“你会说话。那你以前从来不说话。”
她惊讶的神情不知怎么就极大地取悦了克莱斯特。
他忽然起了一种类似捉弄的心思。
银白的鱼尾在半空中划过，克莱斯特将鱼尾挪了个方向，铺展在礁石上，转身直面特丽莎。
一波波的潮水时不时浸染他的尾鳍，薄纱一样危险的翼便在潮水涌上时撑开，又在潮水退去后乖顺地贴覆在尾鳍上。
他脸上勾出特丽莎熟悉的笑容，眼睛里却毫不掩饰自己嘲弄，他用一种足以让她听到的音量愉悦道：“当然是骗你的。”
“啊。”惊诧之中，女孩似有些茫然。
克莱斯特便更开怀了。
看着他的笑脸，过往那些和克莱斯特说过的有的没的，突然齐齐浮上心头。
特丽莎心头后知后觉地升起一股被欺瞒的怒意。
他明明听得懂自己在说什么，却从来不回应。她把他当朋友，但他似乎从来没有。
女孩瞪圆了眼睛，最后生气地跑走了。
望着她的背影，克莱斯特长舒了口气。那股长久以来淤积的郁气似乎也随之消散了。
他仰靠在礁石上，惬意地晒着太阳，恶劣地笑了。
***
特丽莎从来没见过比克莱斯特更恶劣的人。或者海妖。
和他一比，沃夫都算得上友善随和。
但她实在不是一个记仇的人，兀自气了会儿，等到回到王宫，见到父王与母后，她那股气便不知不觉自己散了。
因为国王与王后决定送她去其他王国做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