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开始回暖, 海风也不像他们前一次离家时那么寒凉。
七天之后，航船绕开了克拉克，到了原霍尔林格北方某个小国的港口城市。
——如果不想给荆棘添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特丽莎需要暂时避开霍尔林格的纷争。
克拉克原本是霍尔林格最重要的港口城市之一, 只是如今的克拉克隶属于新独立的王国——桑斯特。
桑斯特是最早宣布独立的七个国家之一。国王曾经是霍尔林格的桑斯特大公。
而桑斯特能如此轻易控制克拉克，实在是一件让人忍不住直呼世界上竟有如此巧合的事情。
克拉克周围的村庄消息没有那么灵通, 特丽莎和克莱斯特走后, 村民们又训练了一番，筹备好武器后，在某个晴日举起了叛旗。
第一件巧合的事情是，他们起义那天正好是邪神斯蒂芬妮消亡, 特丽莎从领域中出来的第二天。
原本的克拉克的领主全部精力都集中在王都，万万没想到自家后院起了火。
他治下民众积怨颇深, 那些他往日瞧不起的“加西亚”罪人们在城中百姓的掩护和有意放水下，顺利地摸到了领主府。
原本守卫还要抵抗的。
可是村长早就准备了好几个扩音器, 高悬于领主府怒斥领主的恶行。
檄文言辞恳切且通俗易懂, 桩桩件件都指向人活着最基础的衣食住行, 煽动性极强。
檄文最后，还提及领主的行为早就背弃了信仰, 为这样的人效命是在与黑暗为伍, 这并非荣誉，反倒会使家族蒙羞。
领主贴身的守卫是有爵位或有望受封骑士爵位的士兵。
但除了他们, 组成领主守备的大多是他治下的百姓。他们或许出身不一，但只要生活在这里，谁的家族不曾受领主压迫, 遭受过一些不公正的待遇呢？
更何况他们得到的消息比村民们更多。
——听说斯蒂芬妮夫人是邪神。
——我们的领主不就是斯蒂芬妮夫人的心腹吗？
——这是神明对我们降下的惩罚吗？
——继续守卫领主会不会引来更深的惩治？
一时间人心惶惶。
第二件巧合的事情是, 值守的小队长原本出身商贾, 圣继日前家族里的生意与领主为斯蒂芬妮夫人庆生的营生有了冲突，领主偏心，表面说着好听，实际上让他们吃了大亏，让他们险些破产，因此与领主有了嫌隙。
村长的檄文字字句句都戳在了他的心口上，长久以来积攒的压力和对现实的愤懑让值守的小队长当即掩面痛哭，随即挥手开门投降。
第一个投降的人就像多米诺骨牌里的首位，有了第一个，后面的倾塌几乎不可阻挡。
而且他们实在是投得太快了……
毫无抵抗地投降，以至于后面的士兵还以为这些其貌不扬的农夫们个个都身怀绝迹。
——他们武器形制相似，行动规律有条理。
这加深了士兵们对这群农夫不简单的印象，越发不敢轻举妄动。
“实力”和精神的双重碾压，让卫兵们几乎生不起抵抗的念头。
更何况，身边人都投了，这个时候自己再动是不是不太好？
绝大部分守卫都非常顺滑地投降了。
第三件巧合的事情是，领主虽然不怎么在乎圣继日，但他在乎斯蒂芬妮夫人的生辰。
他为斯蒂芬妮准备了大量奢侈的庆生礼物，为了将这些礼物毫发无损地送到，他将自己身边精锐派出去护送。
——结果精锐折在了王都古兰汀。
这是领主府守备最空虚的时候。
村民们要面对的是领主身边为数不多几个忠心的侍卫。
实力仍旧有差距，但他们早就为此做好了牺牲的打算。
悍不畏死，前赴后继。
他们最终用生命换来了血一样的黎明。
有流血，也有牺牲。
尽管如此，此消彼长之下，推翻领主的统治仍旧顺利得极大超出了村长的预想。
直到长枪真的戳穿领主的咽喉，几乎所有人都泪流满面。
日子不会停驻在某人死去的那一刻，接下来新秩序的建立才是真正困难的开始。
统领一个村子与统领一个城市显然不是一个难度。
日常事务就足以让村长分身乏术，更何况城中仍旧有人质疑他们出身，不愿配合。更有甚者甚至想效仿造.反。
加上原本霍尔林格就处于纷乱之中，这种变革越发加剧了事情的复杂程度。
村长艰难维系着烂泥一样的克拉克。
桑斯特大公在观望衡量了三天后选择出手。
虽然克拉克在桑斯特的领地内，但斯蒂芬妮原本势大，实际是掌控在她手里的。
斯蒂芬妮要做的事情让她需要控制魔晶的流动，原来的克拉克领主就是她的爪牙，与桑斯特本就不对付。
这是第四件巧合的事情。
村长临时组织起来的政.权崩溃之前，桑斯特大公以领主的身份及碾压的军.事实力强势接管，重新赋予了这座城市秩序。
好在他没有卸磨杀驴，他褒奖了村长及一众村民的举动，称赞他们是光明的勇士，为反抗邪神及她的从属做出了贡献。
在牢牢掌控克拉克的几天后，桑斯特大公宣布独立，与邪神与旧主割席，成立全新的王国。
他深知霍尔林格的分裂近在眼前。
除了土地和资源，人口也是非常重要的一环。
为了争取更多的人口，桑斯特废除了原本区分公民出身的中姓，不论原本出身为何，领土内的人们都能获得桑斯特国民的身份。
村民们彻底剥脱了“加西亚”的身份。从此法律认可他们享有所有人该享有的权利。
大公也重新调整了治下公民的福利待遇，降低减免各项过于严苛的赋税。
——这也是他向村长妥协的一部分。
既是安抚治下民心，也是巩固自己的统治。
村民们的起义或许失败了，但不可否认同样也是成功的。
这一切既是巧合也是冥冥之中的注定。
没有一蹴而就，失败或许才是常态。
但他们失败的经验将会是后人成功的开始，岁月的史书上只要有反抗的先河，火种就不会熄灭，直到烧出下一个黎明。
特丽莎和克莱斯特在去史迪恩王国的路上陆续听到更多的消息。
七个王国的独立只是一个开始。
原本吞并了二十几个林格的霍尔林格，终究分裂成三十多个大大小小新生的国家。
其中南边听说新独立了一个奥斯林格。
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特丽莎大脑里的弦动了一下，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奥斯林格原本是梅厄的国家。
也不知道现在这个奥斯林格的国王是不是梅厄。
最让特丽莎意外的是，乔从古兰汀离开后，一路返回帕迪后，居然也赶上了这个独立的潮流。
乔在帕迪本就颇受爱戴，得知了桑温和乔一路的经历，同样的苦难、仇恨与爱将领地内的人民和他们紧紧捆绑在一起。
桑温真的成了“乔”。
他们杀了领主，放开了领主原本的粮仓，帕迪也度过了生存的难关。
夹杂在众大国宣传独立的宣言里，帕迪的独立绝对不是最亮眼的那个。
特丽莎和克莱斯特到史迪恩王国后，接到了乔的来信。
他是写给克莱斯特的。
克莱斯特看完来信，提笔给他回信。
骄阳烈烈，特丽莎一边抬手遮住眼睛，一边问他：“他给你写了什么？”
“他向我寻求建议，接下来怎么办。”克莱斯特手也不停地回道。
与克拉克不同，帕迪本身是一块狭长的土地，乔跟着独立完发现，他左右两块土地上是两个体量是他十几倍的大哥。
夹在两个国家之间，他举步维艰。
特丽莎接着问：“你怎么说？”
“我让他认爹。”
“嗯？”特丽莎惊讶回眸。
克莱斯特笑起来，他把信折好塞进信封，复又道：“我让他千万不要认爹。”
“只要不彻底倒向任意一方，他就能在中间吃得盆满钵满。”
霍尔林格分裂出的这些大国，彼此之间很难做到真正的亲密无间，信任彼此。既然他们都没拦着帕迪独立，可见还是乐见他们中间出现这么一个缓冲带的。
只要不旗帜鲜明的倒向任意一方，乔独立出的帕迪就有的玩。
多米尔不是史迪恩王国唯一的王子，他的离世虽然让国王很难过，但生活仍旧要继续。
除了特丽莎和克莱斯特，没人知道多米尔曾和特丽莎“约定”了什么。
初到史迪恩王国的时候国王显然也是不信的。
但特丽莎的身份和蓝魔晶做不得假。
得知这是儿子生前与特丽莎的约定，国王再次老泪纵横。
蓝魔晶在盛夏之前为史迪恩王国带来了一场关键的大雨。
救急可以，但两国交往，只靠一方无条件地援助显然不是长久之计。
特丽莎看上了史迪恩王国的魔法师和炼金术士。
这指的当然不是会让克莱斯特发疯的那种看上，特丽莎琢磨的是怎么让史迪恩王国的魔法师和炼金术士去荆棘王国做个交流。
因为环境的关系，史迪恩王国水元素稀薄，魔力分布也不匀。因此除了必要的降雨，他们很少使用魔力驱动的东西。在这里，机械本身代替了大多魔力驱动的装置。
这让特丽莎觉得新奇的同时，觉得大有可为。
魔力不是人人能驱动，魔晶也不是人人都能用得起的，但日常生活里，若是有这样的机械辅助生活，普通人的生活也能便利不止一点。
贵族与富人永远只是少数，她惦记着千千万万平凡的劳苦大众。
更何况她问了，这些机械大多只需要各种矿石，荆棘王国多的是各种矿脉！
这一点一听就很划算。
此外，就连降雨，他们使用魔力的时候也要格外小心，精打细算到每一毫厘。
荆棘王国不就正需要这种会精确控制魔力的人才吗？
史迪恩王国这种不管是炼金还是魔法都非常“节俭”的风格深深打动了特丽莎的心。
在经过一段时间的沟通和努力后，特丽莎和克莱斯特作为桥梁，构筑了两国友好互利互惠的合作关系。
——荆棘王国为史迪恩王国提供魔晶，而史迪恩王国将每年派遣魔法师和炼金术士去荆棘王国教习、帮助他们。
等到一切都谈妥，整个夏天都快过去了。
霍尔林格的分裂也总算告一段落，及至最后，霍尔林格分裂成了三十九个大大小小的国家。
关于给予各国的赔偿，也总算有了着落。
——那是前王朝留下的烂账，总不能找我们还吧？
新生的国家没一个认账的，但为了不至于真的得罪其他所有国家，招致不必要的报复，伦纳特和斯蒂芬妮的私产都被搜刮出来，分别赔给了各国。
据说其中几个大国还往里添了一些私产，但这无法考证。
不知该说好还是不好，伦纳特和斯蒂芬妮的私产确实颇丰。各国都拿到了赔偿。
特丽莎和克莱斯特在史迪恩王国，看到了来赔偿的使臣将金银珠宝献于国王。
老国王沉默了很久。
无论怎样的赔偿都无法与已经逝去的生命相提并论，但“多米尔”王子为他的国家做出的努力，将替他守护他爱的祖国很久。
在史迪恩王国的这段日子里，特丽莎和克莱斯特毫无疑问得到了这里最上等的待遇，但一段时间的忙碌下来特丽莎发现克莱斯特还是瘦了。
特丽莎观察了两天，在某个正午吃饭时，喊住侍女，让对方多添了一份肉排。
她没吃饭，将侍女又添的那份推到克莱斯特面前，言简意赅道：“吃。”
克莱斯特脸上隐有无奈：“我已经吃了一份了。”
“那你吃饱了吗？”特丽莎追问。
饱这个字眼似乎已经永远离开了他的生命，饥饿才是常态。自他们重逢时，他就再也不知道饱腹感是什么滋味了。
克莱斯特更无奈了，他迟疑了下道：“我的眼睛已经饱了”
“不是，”特丽莎轻轻摇头，“我只是回想，觉得你现在的食量不及我刚认识你的时候。”
“有么？”克莱斯特也蹙眉。
“嗯，”特丽莎点头，“总之，你先试试。”
特丽莎再次把那盘烤肉推近了些。
克莱斯特又看了她一眼，这才动手将肉排切割开，一块块放进自己口中。
他动作优雅，但并不慢，不多时，一盘烤肉就完整地进了肚。
克莱斯特盯着空了的盘子有些愣神。
特丽莎没做声，把自己那份也推到他面前。
这次没用特丽莎说什么，克莱斯特接过烤肉吃掉。
随着烤肉消失，克莱斯特的脸上也逐渐出现了不敢置信的表情。
直到最后一块烤肉下肚，克莱斯特缓慢转头，墨绿色的眼眸映衬着特丽莎的脸，他愣怔了很久才用一种如梦似幻的声音道：“好像……饱了？”
吃饱了这件事好像比饥饿更让他惶恐。因为饥饿衡量他的爱意。
克莱斯特略显紧张地抓住特丽莎的手，无比认真道：“我非常确信我仍旧爱你，比前一日更爱你，但我……”
特丽莎按住他的嘴。
她哈哈笑着起身，抱着克莱斯特的脑袋在他额头响亮地亲了一记。
“我信你。不管怎么说，你不饿了真是太好了！”
特丽莎很看得开，比起纠结他还爱不爱他，她更想把他重新喂回原来的体重。
但克莱斯特显然比她还要在意。
特丽莎第二日眼睛还没睁开时就隐约察觉到什么不对，直到真的睁开眼，她才知道具体哪里不对。
——面前的爱人眼有血丝，眼下青黑，直直盯着她的模样像是一夜未睡。
“我想，我有答案了。”他对特丽莎道。
声音也带着一点点哑。
他从半夜恍然想起，但一直忍耐着等她醒来才告诉她。
“神明造就的属性无法更改。”
“所以有什么改变，那一定是神明做了什么。”
克莱斯特蹙眉，他补充道：“我的鱼尾也消失不见了。”
他直觉这里一定有什么联系。
事实也确实如此。
该如何衡量爱意？
是占有，是保护，还是食欲？
神明曾为海妖设下不可能的答案。
是成全。是退让。
是与自己欲望相悖时，永远更重要的你。
他们是天性自私的种族，一生都受欲望驱策。
让他们在得到与占有的欲望中选择放手，选择成全对方是连神明自己都觉得不会实现的东西。
尽管听起来像狡辩，但克莱斯特还是这样总结道：“我想我一定是太爱你了。”
“唔，”特丽莎挑挑眉，手掌懒洋洋地从他腰际下滑，慢吞吞地摩挲，“那这值得庆祝。”
她拇指划过的地方让克莱斯特不由得弓身。
克莱斯特呼吸重了些，他读懂了她的暗示，单手扬起薄巾笼罩住两人，翻身在上。
特丽莎的笑声从薄巾下传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