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落到地上, 同雨水融到一起。
漂亮怪物与迟陌并肩，披着风雪、踏着浅浅水洼回到别墅里，纪伯伦在屋檐下收伞, 眠则去拧门把手。
“警告！人脸识别——人脸识别……通、通过。”
别墅自带的智能安保系统卡了卡，终究还是将他们放了进去, 眠垂下黑色眼眸, 若无其事将门推开，拉迟陌进去的时候，听见身边的人又问出一句, “对了, 之前的问题你好像还没有回答我。”
“……”
“要和我一起画画吗，眠？”
怪物瞥过跟上来的纪伯伦, 又想到反复的别墅智能系统, 而后蓦地笑道, “好啊, 我先给你画吧。”
迟陌偏了下脑袋, 没料到他会给这个答案，愣了半秒才接，“好, 眠也会画画吗？”
“不会。”
怪物替他将肩头冰凉的雪花拨开, 凑近吻了下他的面颊, 语气甜蜜地应, “所以，你可要好好教我，争取早日把我教会, 迟老师。”
从未设想过这条道路的迟陌不太确定地应：“……我努力试试？”
看来他还得先学习怎么当一个好老师才行。
……
一周后, 迟画家的美术课开课了。
眠作为小课堂唯一的学生, 因为没有对比、不管他怎么做，都是表现最好的那个，故而现在，哪怕教导他的人讲着讲着理论课，就被怪物抱到了怀里，两个当事人都没觉得哪里不对。
只是讲的内容总是被亲吻打断，被抱在炽热怀抱中的青年摸了摸肿痛的唇，没忍住问出一句同课程无关的话：
“眠最近……是没吃饱吗？”
控制不住和他亲昵的怪物动作一顿，想起来这段时间散落在庭院里、被那些植株极度嫌弃的怪物尸体粉末肥料，片刻后，又低头用鼻尖去蹭迟陌的脸，从额头一路若即若离碰到嘴唇，笑吟吟地应：
“吃饱了。”
他说，“你把我喂得很饱。”
在迟陌怀疑自己最近是否真的产生如此多情绪时，怪物打断他的思绪，将自己的注意力从怀里人身上冒出的浅色疑惑上挪开，“你才讲到古希腊文明的柱式，迟老师，离你能教给我的近现代绘画风格还有很长的部分，我们得加油了。”
丝毫没意识到是总被他打扰才严重拖延课程进度的迟老师：“……好，我再往下说。”
怪物敷衍地“嗯”了一声，因为对这些知识并不感兴趣、纯粹是为了无限拖延这个情侣任务，所以在他接着往下讲的时候，拿起旁边画架上干净的画笔，开始在迟陌身上描绘。
起初还是规矩地涂过五官，后来画笔就开始不自觉向下——
笔刷勾开衣角的时候，就被对方握住了。
“眠，我不是画布。”迟陌下意识地纠正了他。
谁知被怪物拨开指尖，亲昵无比地咬着他的耳朵说，“可是，迟老师，绘画方式有很多种吧，不拘泥于形式和材料也很重要哦。”
被反过来教育的迟陌恍然：“……也对。”
他坦然夸奖，“眠是很聪明的学生，如果我之后还有说得不对的地方，你也要及时纠正我，像现在这样。”
由于先前的亲近，他的遮眼纱早松松垮垮落了下来，此刻怪物能从他不自觉睁开的浅淡瞳仁里，清楚看见自己眼中那些肮脏又下.流的欲望。
迟陌干净地像是这天地间一捧新雪，他则是角落里流淌的污泥。
奇怪的翻腾感又从腹部涌了上来。
怪物脸色变了又变，只来得及匆匆应答一声，起身将怀里的人抱到旁边沙发上，脚步飞快地朝着洗手间房间冲去！
-
“哗——”
洗手池里持续不断的水声将其他动静都掩盖了过去。
镜子前的怪物抬眸看着里面映出的人影，即便面颊血色仍旧充足，但靡丽的唇色、还有更瘦更明显的轮廓，像是一朵在枝头灿烂到极致、马上就要凋零的红花。
他缓缓用拇指揩去唇角的黑色痕迹，放下手去冲洗之后，按了按空空如也的胃部。
不行。
这些怪物太过普通，情绪又太驳杂肮脏，在他体内根本留不了多久就会被迫排出，光靠这零零碎碎的补充，想要恢复力量根本不够。
神明漫不经心地思索，在记忆中找到了一个很合适被他吞噬的对象，他略微闭了闭眼睛，感应自己那道分出去的力量。
……
数千公里外，海岸线附近，一处悬崖洞穴里。
浪涛声阵阵，掩盖了洞穴里癫狂的言语：“他要来了……还不够……这些不够……他快追上来了……”
无数在奇怪部位长着眼睛的怪物被从洞穴里驱赶出来，片刻后，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抓在洞穴外部坎坷的石壁上，半张人类面庞露出，如果是特别调查组的人碰见，赫然能认出这就是他们最近在任务里刚发现被怪物入侵、带回去研究却又逃脱的组员谢离！
可随他往外再走一步，另外半张脸上却再难找到人类的特征，皮肤消失不见，流淌的诡异黑色填充其上，一只眼球上下浮动着，眼白部分血管丰富，瞳仁却是全黑。
他两只眼睛沉沉地看向天际，想到今天差点被自己那股分离出去、又被他的神污染的黑雾追上，内心满是余悸，极度恐慌之下，他随意朝旁边看了看，抬手将旁边一只留守巡逻的怪物逮住，从它的鳍上挖下一只眼睛，送入自己唇间——
“噗嗤”
奇怪的咀嚼声响起时，谢离随手把这条失去生命力的鱼丢回海里，而他身后跟出一片浓云迷雾，飘渺的雾气里，形态各异的眼睛睁开，滴溜溜乱转。
谢离深吸一口气，想要分出雾气去抓来更多能让他壮大力量的祭品，然而才刚刚转过身，整个人却忽然一顿。
他明明确认过、之前那股力量距离自己还很远！
怎么会？
属于他的浓雾里，无数眼睛里渗出恐惧，还有不少直接害怕到噗嗤噗嗤炸开！
与人类搏斗过、又数次分出力量逃脱，此刻正好力竭的怪物朝着追来的黑雾颤抖着匍匐，“请、请别杀我！我可以成为您最忠诚的仆人，我可以为您做任何事……”
但那片跟过来的黑雾不为所动，只是沉默而冷酷地执行神明给它下达的命令，如同阴云，朝着跪下的人俯冲而去——
吞噬的黑雾触碰到他低头时的发，发出滋滋的恐怖响声。
-
“咚咚。”
几分钟后，别墅一间洗手间的门被敲响，迟陌杵着盲拐站在外面，很确定自己听到了一阵又一阵的呕吐声，试着问道，“眠，你是身体不舒服吗？要不要帮忙？”
过了几秒钟。
洗手间的门被打开，怪物泰然自若地走了出来，甚至还用已经擦干的手替迟陌揩了下面颊上的一小笔颜料，哪怕他看不见，也仍旧露出了温柔的笑，“没有。”
迟陌被他推着往画室里走，听见语气他松快地回答，“我很好，别担心。”
十分信任他的小画家点了点头，没有多想。
可是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他发现眠这种症状并没有任何改善，有时是在他的课上突然离开，有时是半夜睡觉忽然起夜，而且对方离开这栋别墅的次数越来越频繁……回来之后又是直接往洗手间的方向冲。
迟陌又关心了一次之后，仍然得到“我很好”的答案，他摩挲着盲杖，思索了很久，将纪伯伦叫了过来。
“你知不知道有什么严重的病症总是让人呕吐的？”
纪伯伦先切换医疗模式，为他简单做了查体，确定他身体还算健康之后，才老老实实汇报答案，“很多种，消化道相关疾病或者一些癌症都会出现这种症状，有更多的症状特征吗，迟少爷？”
坐在客厅沙发上的青年仔细回忆。
“他好像不想让别人知道。”
“比以前更黏人一点，有时候走路都要赖在我身上。”
“在床上睡觉的时间也比平时更长。”
……
纪伯伦一一与网络问诊症状相对应。
呕吐-消化道疾病，黏人-心理依赖，走路需要借力-四肢乏力，赖床-精神不振……总结完这些症状之后，纪伯伦的眼睛变成了两个大大的问号。
它感觉自己的核心又有点加载过热的趋势。
“纪伯伦？”
半天没得到答案的小主人不解地询问。
老旧机器人平静地闪了闪红光，将眼睛里的问号收起来，给出了咨询答案，“他怀孕了。”
迟陌：“……啊？”
纪伯伦也觉得很离谱，主要是它没想到怪物居然还有这种功能，思考了半分钟，它联上了网络，以净网模式搜了搜生物怀孕的原理——因为它从小就承担教育迟陌的任务，李慈又一直不认为迟陌拥有独立的能力，所以纪伯伦能接触的网络也是儿童净网模式。
过了几秒钟，纪伯伦严肃地询问，“您确定他每天晚上都是跟您一起睡的吗？没有和其他人在一张床睡过吧？”
“我……确定？”
迟陌被问得有些懵，认真回忆了很多跟眠相处的细节，除了他出门找的那一次，其他时候怪物哪怕晚上出门，也总是会回来，跟他在同一张床上共同入眠。
于是他再次肯定，“嗯。”
纪伯伦的圆脑袋又开始冒烟了，但因为已经接受了迟陌与眠的情侣关系，到这一步也在正常发展范围内，所以它一边冒烟一边答：
“好的，迟少爷，他确实怀孕了，孩子应该是你的。”
迟陌：“？”
迟陌：“！”
-
迟陌变得更忙了。
身兼多职的他每天要阅读的书籍量大大超过从前，他既要学着怎么当一个合格的恋人，又要努力做个好老师，甚至还要抽空学习如何成为一个好父亲，同时兼顾给爱人补身体、努力减少他不舒服的生理反应等等。
他甚至还拉着纪伯伦分析了一遍眠的心理，想确认他不告诉自己这件事到底是因为想给自己惊喜，还是没做好准备、不想要孩子。
纪伯伦认为这件事他需要开诚布公地与对方谈一谈。
迟陌接受了它的建议。
在不知道什么样的情绪对怪物而言能算补的情况下，他还是先让纪伯伦按照人类的补身体食谱准备了一份丰盛晚餐，而后耐心坐在餐桌边，直到客厅窗户边一道风声掠入。
他准确叫住回来的那位，“眠。”
怪物果然朝他而来，视线扫过桌上诸如黄豆炖猪脚、乌骨鸡汤、鲫鱼炖豆腐之类迟陌一个人根本吃不完的大菜之后，走到他的身边，“你今天胃口好像不错。”
迟陌抬手拉住他，侧过头时相当自然地问，“那你呢？”
“嗯？”
“你最近的胃口怎么样？”
正准备抱住他的怪物动作一顿，语气自若地应，“还行。”
迟陌抿了抿唇。
“眠，”他任由对方的拥抱落下来，甚至习惯地主动将唇送上去，只是在那蜻蜓点水的亲吻逐渐变味时，忽地道，“你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
“……？”
隔着衣料，迟陌察觉到贴上来的炽热身躯整个僵住，他便抬手在对方发顶很轻地摸了摸，“没关系的，你现在可以说出来，我们一起商量着解决。”
解决？
怪物听着他温和的话语，用脑袋在他掌心蹭了蹭，心想这事情自己解决就行，完全不用迟陌为此操心，于是他回答道，“我没有事情瞒着你，你想多了。”
如此说完，他重又想去啄那柔软的唇，可这一次，迟陌却撤开了脑袋，躲过了他的动作，动作甚至显得有些受伤的意味。
怪物犹不解时，听见青年声音低了些，“书上说，情侣之间最重要的是信任，眠选择对我撒谎，是因为我不值得你交出信任吗？”
听者心中警铃大作！
他毫不犹豫地否认，“没有！不是！”
怪物将迟陌的脑袋重又转回来，心中百转千回地挣扎，喉咙滚动了很久，最后还是叹气似的去亲他，“……好吧，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很久了，”迟陌说，“我在等你主动告诉我，但你好像一直都没有想好。”
他当然不想说。
怪物心道，自己变菜这件事难道很光荣吗？有必要主动说出来吗？
他问，“那你今天怎么……？”
“纪伯伦让我跟你开诚布公。”
眠：“……？”
那老破烂管得够宽的。
怪物有些无奈，仍在犹豫时，迟陌的声音又一次响起，因为努力想要显得温和可亲，所以语调古怪，像是私下里刻意为此练习过：“没关系，书上说，谁经历这种事情都会紧张和挣扎的。”
“……”什么书还能讲怪物的心理？
迟陌依然在努力模仿他平日里的温柔：“你毕竟是第一次碰见这种事，有这种心理很正常，现在应该先放松下来，不管你最后的选择是什么，我都会陪你一起面对。”
“嗯……”眠用鼻尖蹭了蹭他的下巴。
他被男朋友说动，有点想交出自己所有信任——
迟陌的下一句姗姗冒出：
“所以，这孩子你会留下吗？”
眠：“……？”
漂亮的黑金色眼睛里难得露出茫然，他一时间怀疑自己是不是穿越了时空，又或者是耳朵也跟着出了什么毛病。
“孩子？”他语气古怪地重复。
坐在椅子上，被他圈住的青年点了点头，自然而然地重复，“对，你肚子里的孩子，你打算留下吗？”
眠：“……”
眠：“…………”
眠：“………………”
好问题。怪物木着脸想，不过更重要的是，他肚子里有个孩子这件事，他自己怎么不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