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趁着夜色聚在城市上方。
霓虹闪烁、空荡荡的巷道里只有一道昳丽人影, 柔顺长发被廉价灯泡映得斑斓，他形单影只地抬头看着天空，身侧有半穹形的黑色流动遮雨盾, 将画面渲染出一种诡谲美。
怪物用他黑金色眼瞳注视着天空, 片刻后伸出手去，看见落进掌心的冰冷雨丝, 眸中显出厌恶来——
又下雨了。
他近乎本能地怀念别墅里那间温暖主卧，不光有他喜欢的甜美香氛, 还有能抱着睡一整晚的柔软身躯。
然而出门前迟陌的那道绘画邀请还在他脑海里盘桓，回想起从前看见他、思考他、好奇他，最后无一例外都被污染至死的人类，眠不觉得迟陌会成为那个例外。
“簌簌……”
在怪物借由出门、思考解决办法时, 路边淋着雨的黑色垃圾袋发出挣扎声响，在视线抵达之前，半空中遮雨盾延展出黑色丝线，转瞬把垃圾袋扎成刺猬。
垃圾袋安静，丝线退开，才到一半，黑色袋子里猛地飞出一条长着肉粉色翅膀的鱼，翅膀上长满了眼睛, 胡乱看着各处, 朝着怪物扑去。
丝线再次扎去。
良久, 地上流淌的污水变红。
眠收回丝线，捏着它漫开的柔软与透明色，面无表情地想：又变多了。
他抬头看着上方的黑色盾, 在那流动的区域里捕捉到不少交错透明的丝线, 怪物抬手将这些丝线回收, 指挥着黑色恶念朝下一条街道走去。
……
雨声，穿刺声，碰撞声，怪叫声。
人类数量骤减的城市一角，一只美丽怪物正在肆无忌惮屠杀他的同类，脚边堆起比垃圾山还高的异形尸体。
黑色盾消失，眠立于雨中，面颊、脖颈、衣衫上混合着红与蓝的血液，浓重腥味将他淹没，蜿蜒细丝如长发，自他脚下铺开，而他手中正握着一把锈迹斑斑的裁纸刀。
他盯着裁纸刀的断痕，想起曾经那些拿起武器来剿灭他的人。
一只十六条腿的章鱼朝他弹射而来，被黑线绑住，继而刀片闪过弧光，刺入章鱼的眼眸，蓝色血液流下，蔓延到眠的虎口手背。
保持着将章鱼在半空中刺穿的动作，他垂下眼眸，看着滴答的血，又一次确认，现在的自己真的很像人类。
弱小的、需要借助外物力量的人类。
他抬起眼眸，看着这些不再畏惧他、甚至将他当作普通同类来狩猎的、前赴后继的怪物们，自诞生以来头一次觉得力不从心。
脚下浸入雨水中的黑色丝线在透明与纯黑间闪烁切换。
此刻，失去一只眼的章鱼开始挣扎，裁纸刀断裂，怪物漠然抬手，将它触足扯落、眼睛挖去的同时，忽然想到新的问题：
如果是现在的他，即便被迟陌描绘下来，或许也无法拥有将对方污染的力量吧？
-
城市另一角，噼啪雨声敲打着窗户，落入卧室里的青年耳中。
他在想晚餐时的邀请，彼时眠没有正面回答，只说要出去一趟，让他早点睡、别等了，迟陌听取了对方的建议，可直到躺上了床，翻来覆去时才发现，自己有些难以入睡。
迟陌不知道是自己突然好奇心重、想要得到答案，还是因为……晚上在画室里的那场枯坐。
他在那些恋爱手册上学了很多，明白了送礼的惊喜概念，晚上曾试图在画室先一步得到作品，可干净的画笔在半空中停留很久，迟陌才发现自己与眠相处这么久以来，对眠的外貌竟然没有特别明显的记忆。
唯一记得的，大概是他长如绸缎的柔顺头发，还有掌心炙热的温度。
……他似乎从未用指尖描摹过对方的五官与身形。
即便不看书，迟陌也知道自己不是个合格恋人。
“滴滴。”这时，睡前陪同他进来的纪伯伦发出了自检完成的声音。
“纪伯伦？”迟陌注意力被转移，在黑暗中开口，“最近你好像很少来找我。”
“主人下达最后一条指令后，您的权限就被置于最高级，我的剩余年限都是为了服务您而存在的，迟少爷。”纪伯伦如此回答着，又想起刚才查阅日志时发现的几天空白记录，因为没检测出病.毒，它只能道，“我猜测是程序太落后，导致近几天出现了运行问题，请放心，我这就去下载最新版本。”
“嗯。”
迟陌应完之后，问它：“现在几点了？”
“凌晨五点，迟少爷，您是否出现了失眠状况？”纪伯伦联着网，注意到这是迟陌今晚第三次问他时间。
青年忽而坐了起来，“纪伯伦，帮我找一件外套。”
“您要出门？是有什么紧急的事情吗？或许我能为您代劳。”
“……”
难得被问住，迟陌思考了一会儿，指了指发出噼啪声的窗户方向，诚实回答，“外面还在下雨，眠出去很久了，他不喜欢雨天、也从来没有离开过这么长时间，我想去接他回来。”
他觉得眠可能是迷路了。
……
在冬雨里收敛花朵、掉落叶片以保留能量的植株被大门打开的声音惊醒。
石榴最先看到，但想到上次海棠告状的下场，顿时合上所有眼睛，在夜雨中装死，剩余两株也跟着有样学样。
对植物们生出的小心思一无所知的迟陌穿着薄而长的羽绒服，手持盲杖出门，纪伯伦跟在他身后，伸长机械手臂为他撑起严严实实的大雨伞。
主仆俩离开后，别墅门瞬间关闭，智能眼睛扫描过庭院，无声标记不符合原本景象的位置。
他们再次来到别墅区外的大街上。
没能打消他出门念头的纪伯伦只能帮忙找那怪物，出声问道：“您知道他平常出门喜欢去的地方吗？”
“……”
“您觉得他此刻会在哪里？”
“……”
“您知道他是去办什么事情了吗？”
“……”
从迟陌一问三不知的反应里，纪伯伦也看出来这场找怪物行动是地狱难度，不亚于大海捞针，它只得转换思路，“您视力不方便，我不适合离开您身边，不如制造一些醒目动静，让他方便找到您？”
“嗯？”
准备接纳意见的迟陌好奇地问：“什么动静？”
十分钟后。
拧完最后一个喇叭螺丝的纪伯伦从围墙上跳下来，发出重重一声“咚”，溅落的水花打湿了它圆溜溜的身体，它对迟陌说道，“我开始了，迟少爷。”
下一瞬。
“眠小朋友请注意——眠小朋友请注意——您的家长迟先生正在龙湾别墅区A门门口等您，请您在听到广播之后，及时前往龙湾别墅区A门与家长汇合！”
-
街区喇叭响起的声音向四面八方扩散而去。
老旧的寻人语录通过没有感情的电子音放出来，在这寒冷雨夜里，配合城市写字楼屏幕自动播放的怪物图片科普色彩，莫名搭出一股诡异感。
别墅区附近。
不自觉清理回这条路的身影在听见广播内容后，陡然停在原地。
湿淋淋的雨沿着他的眉骨、鼻梁，滑落到下颌、锁骨，出门时那件雪白衬衫现在已经被凌乱色彩泼成潮流设计，与怪物华丽的五官相映成彰。
凭借丝线的力量，他跃上附近的红色别墅楼顶，居高临下锁定了站在A门附近那两道身影，距离遥远，其中一人在寒冷里变得更为苍白的肌肤也依旧让他觉得醒目。
但怪物没有往那边靠近。
眠注意到陪伴在迟陌身边的纪伯伦，按说被他污染之后，除了奉他为神、以他的意志为绝对命令，这些人工智能不可能再记住原本的设置。
可纪伯伦又出现在了迟陌身边。
它摆脱了怪物的污染。
灰蒙蒙雨夜下，屹立于高处的怪物低声自语，声音被雨声掩盖，“……这么弱了吗？”
他变得这么弱了吗？
竟然连如此破旧的机器人都能摆脱他的力量？
怪物的叫声自远方此起彼伏传来，眠用黑金色的眼睛朝着周围看去，在那汹涌滔天的恶意之海里，仿佛看到自己走向迟陌、而后带着他，被循着气息而来的怪物们吞噬、撕碎的模样。
……还要回到那边去吗？
他自问，要像其他能被随意描绘的普通人一样，回到迟陌的身边，去跟他成为像书上说的、慢慢完成一百件浪漫事的普通恋人吗？
不。
他甚至不如普通人。
因为他会给迟陌带去危险，吸引来无数危险怪物。
自六千年前诞生起，他就是给人们带来灾厄、不幸的存在，哪怕他从神坛跌落，这诅咒也没有饶过他。
眠听着广播里幼稚的寻人播报，静静在雨里站了很久，直到广播声音停下，被他注视的身影被斜风细雨吹到肩膀处外套晕湿，伞面不断左□□斜调整，始终难周全将人庇护。
他该回去了吧。
纪伯伦也不会让他再继续淋雨的。
风雨渐大，逐渐肆虐，最终却是怪物先挪开了视线，没再继续盯着那副画看，他干脆利落地转过了身，从楼顶跳了下去。
“滋滋……”
安静了很久的广播声音突然再次响起，“眠小朋友请注意——眠小朋友请注意——您的男朋友迟陌正在龙湾别墅区A门门口等您，请您在听到广播之后，及时前往龙湾别墅区A门与男朋友汇合。”
怪物的身形再次被定住。
他神色莫名地站了很久，忍不住在雨中抬手捂住眼睛，露出了笑容。
迟陌一直都记得，记得他说过的每句话，他不许这人再当他的家长，迟陌果然做到了，现在他是他的男朋友。
……
呼呼的风声里，多了一道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怪物没有刻意隐藏动静，很快看见本来还低头站在伞下的青年忽然朝着自己的方向扬起脑袋，声音里难得有了点波动：“眠！”
他知道对方等了多久，此刻却若无其事地朝着迟陌走近，将他被冻到有些发紫的手指拢到掌心，即便淋了那么久的雨，怪物的体温也足够温暖这个人类。
“不是让你早点睡？”他问。
冻了太久的人被倏然降临的暖意惹得一激灵，本能缩了缩脖子，才来应他的话，“我很早就睡下了，只是睡不着，而且你一直没有回来，我以为你迷路了，所以带纪伯伦出来找你。”
“……”
怪物沉默太久，又听见青年有些不太熟练地主动问，“所以，眠有迷路吗？还是出去忙什么事情了？”
风雨将他身上的气息吹得只剩浅浅一层，怪物只能捕捉到那点隐约的甜香，顿时道，“我去买糖了。”
“嗯？”
“之前在研究所外面那家便利店买的糖，还记得吗？”
“记得，那你买到了吗？”
怪物本来想说什么，却因此时正好牵着迟陌的手放进自己裤兜里，他摸到了一颗不知什么时候落在里面的硬糖，或许是上次随手落下的。
于是他拿出来，剥开糖纸，将这最后一颗糖塞进了迟陌的唇间，“买到了。”
被突然投喂过很多次的人在他指尖上留下的齿印早不如从前那么深，怪物收回手，重新去牵他。
“草莓味。”迟陌说。
“什么？”
“这颗糖是草莓味的，跟眠上次吃的味道一样。”
“是吗？”
眠的视线不自觉流连在他唇上，他闻见那馥郁香甜，看见青年身上因糖分冒出的浅浅愉悦。
咕咚。
怪物喉咙吞咽了一下，却转开了脑袋，目光落在旁处，恰好捕捉到一只在附近窥伺的小怪物，他眼眸里的颜色浅淡下来，对迟陌丢下一句话，忽而朝那小怪物走去。
眠将那怪物从墙角抓起来，想到自己刚才推断出的一些事情，身上重又延伸出黑色丝线，丝线刺入小怪物的多目中，如同吸管，汲取它身上的恶意情绪。
怪物吱哇乱叫，几颗暴凸的眼球与慢慢变小的身体形成鲜明对比，比这更明显的，是扎进它体内的黑色丝线逐渐变得更加浓郁、粘稠。
“啪嗒。”
眠松开完全变干、成为粉末被吹散的小怪物尸体，盯着自己变化的丝线看了看，不由扬了下眉头——有用。
他无端端松了一口气，折返时，见到迟陌与纪伯伦仍旧站在原地等他，于是他回到了迟陌身边，但不知为何，刚补充的那些恶念情绪有些翻江倒海，尤其是靠近迟陌时，对方身上干净的香甜与这些恶心的糟糕气味形成了鲜明对比。
怪物抬手挡了挡唇，将身体里翻腾的感觉压下去。
“眠？”
“我在，”他牵起迟陌的手，主动解释道：“刚才我去丢糖纸了。”
迟陌点了点头，“眠吃的是什么味道？”
落进耳中的询问引得怪物条件反射去回想自己刚吸收的情绪，像烈日晒过的塑胶跑道、像地里冒出的漆黑石油，漂亮怪物的面色白了几分，没与迟陌相牵的手将唇按得更紧。
片刻后，他才从指缝里挤出一句，“草莓味。”
为了不让迟陌再问关于味道的问题，怪物迫切地想转移话题，此刻恰好落在伞上的声音变成细碎的噼啪动静，他定睛一看，发觉天上在飘的雨中，竟然掺杂了一些雪花。
“下雪了，迟陌。”
“咦？我从小在这里长大，还没有感受过下雪的天气，眠，下雪好看吗？”
“嗯。”
怪物用没什么温度的丝线去接那雪花，然后放在迟陌的掌心，看见那雪花一碰就化，然而眼盲的青年看不见这个，只是握紧了那倏然而至的冰凉，记住触碰雪花的冰凉。
迟陌声音轻快：“书上说，一起观赏初雪的恋人会很幸福，可惜我看不到——”
“你能看到。”
怪物打断了他的话，斩钉截铁地答，“我就是你的眼睛，我能为你观赏。”
所以，你会幸福的，男朋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