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赶走了赵锦月后，扶着苏暖，问她身体怎么样。苏暖摇了摇头，并没有说话。霁月知道苏暖的心里可能还在怪她。她便说“我刚才看到小世子了，一直哭，很健康。”
她轻声安慰道，“长嫂，你别听那个女人的胡言乱语，长兄不是因为别的事情耽搁了，而是因为。”徐霁月顿了顿，实在不知道应不应该和她说，思前想后觉得也瞒不下多久，便继续说“现在外面正在打仗，齐王和萧王联手攻打湛城，现在长兄他是忙不开了才没有来的，他其实很担心长嫂你的安危，特意让我来看你。”
“打仗？”
“别担心，不会有事的，长嫂你还不信任长兄吗？他一定能打退那些坏人的，你现在只需要把身体养好，这样长兄才能放心和坏人打仗啊。”
苏暖却并没有那么乐观，她知道如果萧王和齐王联手，以湛城现在的兵力应该抵挡不了多久。在她这几日里，她几乎每一天都要听霁月给她说的实时战报，而霁月好似是为了弥补之前的过错，做起事情来也尤为认真。她正在给小世子喂奶，见霁月来了便立刻问道，“今天战况如何了？”
霁月当然是报喜不报忧，说“今天啊来跟对阵的是一个长着大胡子的丑男人，三两下就被长兄打的屁滚尿流了，估计要不了多久他们就会退兵了！到时等长兄夺下鹿州，我们就可以回凤阳了。”她摸了摸孩子肉嘟嘟的小脸，她这做姑姑的看到小孩子几乎心都要柔化了。“届时父王也要回凤阳，要见到这么可爱的小世子定会很高兴的！”
然而战局却并没有徐霁月所描绘的那般乐观，满城烽烟滚滚，带甲的士兵一刻也不停息，徐世骄有三天没有合眼了，他那张脸只有听到苏暖平安产子时的喜讯才得以微微一动。
薛以安看着面前的人，他看起来是那样的疲惫，可依旧能看的到他的那一份气势。“薛将军，我知道有些手段可能过于卑劣残忍，可是如今战局我已别无他法。”
“战争本来就是残酷的，只要能守住湛城，那往后功过便由后人评说吧。”
正值大雨过后的第三日，空气里的血腥味变成一股恶臭的味道。萧梦舟并不知道，徐世骄那一次在平阳安排了一队人，而此时那队人马依旧洗劫了萧梦舟家中妻女，上上下下一共五十多口人。这一天已经押至城中。
徐世骄望着这几十口人，他们大多都是妇孺孩童，最小的还是一个抱在怀中的孩子。而那个将孩子护在身下的夫人，低着头，浑身颤抖。这个孩子比他的孩子也大不了几天，想到这个孩子的命运，徐世骄有些不忍。他与薛以安一同登上城楼，遥望萧华两军，“观此形势，湛城撑不到援兵的到来。”
薛以安说“以萧梦舟妻女相挟，让他们退回鹿州，他们应该可以做到。”
徐世骄眯着眼，他对华尚裕的了解虽然不多，可对萧梦舟为人却很了解，他并不是一个会有妇人之仁的人。眼下拿下湛城只在一步之遥，他又怎可能会就此止步呢？
他抬了抬手指，想要吩咐什么，然什么也没说。
两军对战之际，只有徐世骄一人一马出城门与之对垒。
北风呼啸，冷风刮在他的脸上，面对千军万马之际徐世骄没有丝毫动容，他有着属于他这个年纪没有的镇静和稳重。“齐王，如今我来与你谈判！”他仪表堂堂，声音里充满威严。
这一次谈判他只能成，不能败。
因为这背后的代价是他付不起的，湛城几十万人的性命其中还包括了他的妻儿都掌握在他的手里。想来他徐世骄几岁起便跟这父亲四处征战，回顾自己这短短的二十多年的时光里半生戎马，死在他手下的亡魂不计其数，这些人里没有好坏之分，甚至那些人他都不知道性命。战争因为人的欲望，永远不会结束，而那些为战争献祭的无辜的生命也不会因为和平的到来就能复生。
会遇怨，或亲便，能坏或能成。
如同薛以安说的那样，一切功与过便与后人说。他只求眼前能护得一方百姓安宁便能问心无愧。
“徐世侯，你若能将湛城拱手相让，我或许可以饶你一条性命。”华尚裕说道。
“萧王，你的意思呢？”萧梦舟忧心忡忡，眉宇紧皱。他抬头看着城楼被困着的几十名至亲，心痛万分。他没有想到徐世骄竟然在那时就已经布下天罗地网，自己到底是低估了他的能力，一将功成万骨枯，如若因此退兵，便会给了徐世骄喘息的机会，带凤阳的兵马一到那他们便会如同今日的徐世骄一样陷入险境。
他十指紧扣，嘴唇发紫。二人四目相对，好似二人都依旧还是那相爱相杀的至交好友，而不是如今弓弩相对的仇人。
城楼之上那白净美丽的女人满眼含泪的看着萧梦舟，喊道“王爷，不要顾我，只管做你的事情。”
萧梦舟失神，华尚裕却说“萧王，胜利已经在眼前了。”
“可那是我的妻儿！你叫我怎能不顾？”他怒吼着。
“那你便让我们上上下下几十万人都同你赴死！徐世骄此人你会不知？如若错过了这大好时机，我们便再无机会！”话已至此，他不在言语。
萧梦舟仰天大笑，他虽出身显贵，可有许多不得已之处。到如今为了权势地位竟然连自己的妻儿子女的命都顾不得。“徐世骄，我萧梦舟这辈子阅人无数，却也只有你能称得上是朋友、对手。”
他抬头喊道，“卿卿，此生算我负你！”
那女子却知足的笑了笑，喊道，“卿卿此生能遇君如此已是幸事，梦舟，下辈子我还嫁你。”语罢便抱着那怀中幼子一跃而下。
这样的状况显然是他们没有料想到的，薛以安想要去抓时，也只空抓到一点衣袖。
他们的身体不停坠落，待苏暖上城楼时便只看到那在楼下面目全非的尸体，她愣愣的看着那血迹斑斑的年轻王妃和幼子，两条鲜活的生命就这样消逝。
萧梦舟将身体转了过去，不愿再看那惨状。悲痛万分，道“不必和谈。”
答案已经有了，徐世骄也许早就料想到了这样的结果，他并不意外，他扬了扬手，又道“萧梦舟，这可是五十多条人命，换你们退出湛城外三天，这交易很合适。”
萧梦舟冷笑，“徐世骄你不要以为我们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你不过是想拖而已。我不会给你这个机会的。”
徐世骄叹了一口气，他也不知道这样的杀戮何时能休止，他一声令下，那城楼之上便开始屠杀。萧梦舟知道从此刻起他无论拥有什么样的地位，他也只是孤身一人了。他对着城下身死的妻儿喃喃道，“卿卿，来世别再嫁我这样的人了。”
“拿兵器！”他一声令下，便有长戟在手。他勒马上前，道“齐王，许我与他一战。”
两人遥遥相对，杀伐四起。
薛以安在城楼上喊道“不要恋战！”
徐世骄抽出佩剑，与之相对。萧梦舟眼框血红，“今日你杀我妻我子，我萧府上上下下五十多条人命，你不怕遭报应吗？”
“报应之事，你我征战沙场多年，谁的手上没有个数百条的人命？为了这城中几十万百姓的性命就算我徐世骄遭受报应、天谴，那我也认。”
二人话罢，萧梦舟便拿着长戟向徐世骄打来，他每一个动作都带着怒意，因他以悲愤出招，所以破绽百出。没几个回合萧梦舟便已经败下阵来。“徐世骄，今日我必与你一决死战！”
“回来！你此时不是他的对手。”华尚裕喊道。
而萧梦舟却是杀红了眼，与他打斗不休，待他动作迟缓之时，徐世骄剑锋微转，便已刺穿了他的胸膛。那温热的血溅在了他的脸上，好似这一瞬间徐世骄又回到了那时他们一起煮茶对弈之时，好像过去的一切是那么近，近在咫尺。又是那么的远，远到二人已经横跨几十条人命的血海深仇。
还记得那时候，萧梦舟总会和他说卿卿的事情，卿卿本名沈知意，是知院判沈令的长女。二人在一场春日宴上相识，那时他意气风发，拉弓射雁。后来萧梦舟如愿娶了沈知意，可这仅仅二人成婚后的第五年，沈知意因为早年落水，寒了身体，因此不便受孕。去年好容易得了个孩子，他也才当上父亲，一切好像只是刚刚开始，却已经悄然结束了。
华尚裕惊骇，转对一旁副将说，“快将萧王救下！”
那人名叫崔东山，更随华尚裕南征北战多年，他轻喝一声，手拿两把双刀，华尚裕怕他也不敌徐世骄，便自己也亲自上阵。一时间便出现了三人围攻他一人的局面。
苏暖在城楼上心惊万分，她对薛以安说，“快开城门，不然他会有危险。他们三个人，他会死的。”
此时显然不是开城门的最好时机，可眼看徐世骄腹背受敌，薛以安也皱紧眉头。他的皮肤接近透明，一张惨白的脸上还能看到那斑斑点点的血迹。可面对华尚裕和
萧梦舟捂着伤口，眼见徐世骄被三人夹击攻打，他面色仍然镇静。萧梦舟苍白的脸上露出微笑，“徐世骄，今日就拿你的命和这满城百姓的命为他们陪葬。”
崔东山一计铁掌打出，与此同时华尚裕的剑也像着徐世骄刺来，徐世骄身中一剑，被三人打在马下。鲜血瞬间四溅，崔东山拿出一铁鞭，带着弯钩，刺进了他的皮肉，将他拖在地上走了一圈。
苏暖无力的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她宁可现在被杀的人是她，也不愿意亲眼看见他会死在她面前。她无力的拉着薛以安的手，悲伤道“要来不及了！”
薛以安拿起硬弓，对准了华尚裕，眼见那箭向着华尚裕飞驰而来，崔东山大喊“小心！”他的箭力道惊人，二人为躲那致命一剑，都像两边躲去，趁此机会徐世骄用尽全力将那铁钩从身上撕去，带出许多皮肉，他再次上马，薛以安大喊道“开城门。”
几人再想追时已经是来不及了，待徐世骄回城门后，满身的鲜血浸湿了他的衣服。“徐世骄！”徐世骄有些痴痴的望着她，好似看着她的那张脸，他就能够忘却此时的疼痛，他露出了一个不怎么好看的笑，身体逐渐滑落，苏暖跑上前去，在他坠马之际接住了她，他沉重的身体砸在她的身上。
她哭着抱着他，徐世骄又努力的做出了个微笑，温柔的帮她擦泪水，语气即温柔又充满关切，“夫人，辛苦你了。”
“不辛苦。”她搂着他，声音哽咽。
“不哭。”他又吐了口鲜血，血染红了她的胸前的衣服。“不怕。”他替她擦脸上的血迹，说“你不该来的，这里过于血腥，你看到了不好，不好。”他喃喃说道，最重昏死过去。
此次战役后人有这样的记载，说凤阳王之子徐世骄，为与敌军萧、华二人谈判，只身出城，一人一马一剑，虽为一人却有千军万马之势。
此后无论京中还是坊间都流传着他的名字和事迹，而那萧家几十口的人命呢？这黑暗与杀伐早在你一言我一语中被抹去了。至此之后徐世骄在一方百姓心中犹如神明，而神明自然不会有错处。
她在徐世骄昏迷沉睡之时，衣不解带的照顾着，连孩子都没顾得看得上几眼。乳母抱着哭喊不停的孩子来到面前，苏暖却出人意外的将孩子和乳母都赶了出去。她害怕他们吵到了他，她害怕他不会醒。
人生不过百年，如同大梦一场。
梦里他已到了忘川，在渡河之时，好似看到了一白发老人在摆渡。老者开口说，“施主罪孽深重，杀人无数。渡过这忘川之水便去君殿那里去受罚吧。”
徐世骄疑问“杀一人为保天下四方百姓之安宁，何错之有？”
“杀一人与杀万方百姓有何不同，一人之命为命，百人之命亦为命。所谓万法皆空，因果不空。你为逼人退兵，杀人妻，杀人子，杀其上上几十口亲人，难道不是恶？其如是中恶因便得恶果，此为天理昭昭。”
不等他再做多解释，那老人便又摇船而去。
他又看到了一片梨园，一片洁白清净之地。有两位白衣少年正在煮酒论剑。他们从《心术》《诗》论到诸子百家，从“普天之下”说到“四海之内”，二人的声音是那样熟悉，可是他看不清面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