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的风特别的冷，她一直守在他的床前，并不敢离开。薛以安和兰生来过许多趟，大家都劝解她让她先休息一会，可是她又怎么敢合眼呢？
她望着他那张苍白的脸，没有一点血色。她轻声的说“知道吗，孩子的眼睛长的很像你。说来，你还没有见过他一眼呢。”
过了一会，薛以安走了进来，他满面愁容。说“要准备撤离了，湛城被攻破只是迟早的事情。”
她红唇轻闭，咬牙问，“有没有可能撑到援军来？”
他眉宇紧皱，摇了摇头。
她低头沉默了许久，目前她或许还只是个只会在小事情上忙碌的妇人。而如今她的夫君为了一城百姓已然处在生死之际。
而她也不得不寻求解决之法，这一刻她好似又回到那年父亲死的时候。父亲为发扬江南制造司的事业，想要寻求一种突破口，她记得当时父亲想要做出一种如同蝉翼般的纱布，为了这种布父亲每一日都会和数十名的师傅们一起商讨。后来因为过度劳累，猝死房中。
父亲这一生的成就并不大，因为她的祖父曾经在京城做二品的大官，到了父亲这一代甚至可以说是走了下坡路。那个时候她只知道，在临危中受命，就需要拿出旁人没有的勇气和决心。如今，她抬头，说“再谈。”
薛以安听她此话，还以为她是在开玩笑，可看着她那认真严肃的表情却又知道她并不是在说笑。“没法谈了，世侯下了当场斩杀萧家满门的令时便是那时候已经谈崩了，我们现在没有任何和他们和谈的筹码。现在唯有弃城，待来日卷土重来，夺回鹿、湛两城。”
“那城中的百姓呢？他们能跟着撤离吗？”
薛以安被苏暖的话问到沉默，他的情绪是更复杂的，他幼年在鹿州长大，到后来又跟随父亲驻守湛城，他对这两个地方的情感不亚于任何人。当他看到这两座城物价飞涨、百姓们民不聊生时他的心比谁都要痛。看着岌岌可危，凋亡的湛城他无力回天，他不知战争何时能歇，作为作战主将，他的每个决定都是那样的至关重要，权衡利弊之下，要得，要舍。他只能镇静的去分析最正确的方式，当下他们没有选择的权利。
“眼下我们只能保帅弃卒了，留得青山在，眼下这一切都只是暂时的……”
“你说的这些你自己会信吗？”她打断了他的话，冷静的问道。
薛以安低头沉默不语。
无论怎样，百姓之苦，战争之苦，都无法逃脱。能不能再次夺回鹿、湛两城都要另当别论，如今皇城都已尸堆如山，又更何况地方之城。
她坚定且决绝的说，“再试一试。”
“我们没有办法再谈了，华尚裕他们不可能同意的，战争的事情你不懂，如果能走和谈这一条路，小世侯他如今也不会躺在这里了！”
她痛心的看了看已经昏睡的徐世骄，她知道他有多么想要保住湛城，保住城中百姓。因此在此时她要守住他要守护的东西，她继而说道，“我是不懂战争，但是我懂他。”她看着窗外高挂的明月。
清风明月，和风高尚。
无论如何乾坤未定，又怎知不会有转机的可能？
“你知道，其实世骄他与萧梦舟是世交挚友，他比任何人都了解萧梦舟，他知道萧梦舟不会被要挟，一人出城谈判，是为了让他们相信他的诚意，而下了那斩杀萧家满门的命令是他早就已经料定的结局。他为的只是激怒萧梦舟，那时他已经做好了一命换一命的打算。”
这样的解释一切都说的通了，他满心震惊几乎说不出话来。
苏暖苦笑，说“这就是他，一个疯狂的赌徒。可是也许正因为有他这样的人存在，这个国家还有救。”她摸了摸他冰冷的脸，喃喃道，“你做你的英雄吧，你护着他们，我护着你。力量虽小，可是螳臂当车，也未可知有胜利之时。”
是深夜，她孤身入敌军帐营，也许那一刻她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薛以安呆坐在帐前看着要燃尽的红烛，他不知道他的决定是对是错。
沈兰生得到消息后，如同发了疯的再质问他。
为何叫她白白送死？
可有想过那刚出世的孩子？
又可有想过这些爱她之人？
“为何要叫她去枉送性命？”沈兰生嘶吼道。
薛以安长久静默，如同一只被拔牙断爪的老虎被没有生气。他淡淡说“我拦不住她。”
沈兰生只觉得好笑，眼眶发红“你拦不住一个弱女子。”
他喃喃自语，“你没有见到，没有见到她那张决绝的神态，我相信任何人看到她那样的神态、语气都不可能拒绝。”
沈兰生讽刺道，“借口，全是借口。你不过是抱着侥幸的心理而已，你心里想的是，也许她真的能说服敌军退兵呢，只是一条人命而已，试一试，便多了一条路。”
“不是！”薛以安怒道。
可是这一种愤怒又何况不是一种被说破的愤怒之意呢？
“可是你我都应该知道，她这一去只会是白白送死！武安侯已经生死难料了，现在你又让她去了敌营，薛以安，你这是想让凤阳王府再添人命吗？”
“凤阳王府死了人，我薛家又何曾没有伤亡，前日一战，我已年近六旬的伯父死在敌军手下，死时尸体被马蹄踏的稀烂，连个全尸都没有保住。还有。”他喘了喘气，高大的身体也经不住的晃了一晃。
“还有我的弟弟，他刚及冠。便被擒做了人质。至今生死不明！还要我继续说吗？”
他痛苦的笑了笑，眯眼问道“那我江南沈氏一族除我之外可还有活口？”
薛以安脑中一片空白，无言以对。
她抬头，看着坐在主座上的男人，那个男人长相俊美，气势冷冽。华尚裕如今应该已近四十的年纪，可却丝毫不减风姿。
他饶有玩味的看着苏暖。她身着素衣，未施粉黛，可却已经美得让人惊心。他唇角上扬，眼睛微眯。他身着儒衫，一抬手广阔的袖口飘举，他不像是一个南征北伐的将军，更像是一个逍遥透彻的散人。
“你是谁？”这个问题许是他明知故问，只为了能够取笑她而已。
“徐世骄的妻子，江南苏家的长女。”
华尚裕笑了笑，“依我的辈分你还得称我一句皇叔。”
“我来的用意。”她尽力的去克制自己内心的恐惧，让自己用一种平和的语气说话。华尚裕双手环抱，唇角上扬，似是在欣赏她的恐惧和克制。
“能不能退兵。”
华尚裕笑了笑，“不知道我是该说你傻呢还是你勇气可嘉呢？”
“谈一场根本谈不赢的判，也会尽力的用自己的生命去奋力一试，我的夫君就是这样做的。”
华尚裕点头，“可是你的夫君是企图用他的命来换萧梦舟的命，这样能减弱我军之力，为他们守城获得一线可能。而你？”他上下打量了一下苏暖，“想要估计重施？用你的命来换我的命？我提醒你一下，美人计对我可没有用哦。”
她面无表情道，“我自然知道自己不是美人，也没有这么大的能耐去杀您。可是我还是想和您谈一谈。”她看着他的表情，“继续。”华尚裕道。
“江南有薛、苏、沈、李四大家族。沈家主江南水运，苏世一族在鹿城主织造，剩下的薛、李，便是分布在湛、渭两地。苏家世代在鹿州，在其百姓的心中有名望、地位。”
华尚裕挑眉，“所以呢？现在鹿城可没有什么江南苏家、沈家。四大家族已经土崩瓦解，无任何喘息的余地了。”
“王爷四处征战，我想无论在财力上便是最大的问题，我跟你回鹿城，用织造司的布来进行金钱货币置换，这样你也能有缓息的机会。”她顿了顿继续道“不能谋万世者不能谋一时，不能谋全局者不能谋一隅。王爷，攻下湛城只能得一时的胜利，为守湛城您到时必还需分出许多兵力，至此往后，您是否真的还有余力去征战？”
华尚裕沉默不语，她字字珠玑。其实这样问题也是他心中所思。
可是他不愿意就这样简单的被一个女人给拿捏了。
他冷声道，“还真是个自以为是的女人。”他起身，走近她。看着她那张坚定决绝的脸，这样的神色饶是许多男人身上他也没有见到过。
他食指勾住了她的下巴，那突如其来的冰冷让她身体一震。
“这个时候知道害怕了？”华尚裕问道。
苏暖与他对视，毫不掩饰道“我一直都怕。”
“是吗？”萧梦舟勾唇反问道，“我并没看出来你害怕。”
她颔首，问“今日来你营帐之中，你愿意让我来见你，没有直接叫人杀了我，而是愿意给我机会，听我这些话已经是对我的宽恕了。如今，既然您看不上我提出的条件，那便动手吧。”她闭住了双眼，神态缓然，没有丝毫惧怕之意。待许久，没有动静，她慢慢睁眼，只见他在安静的看着自己。
苏暖有些奇怪，华尚裕却径直又走到了案前坐了下来，又如同刚才那样看着她。
这个时候他的眼睛里也多了几分欣赏之意，烛影幢幢，他问道，“能给我带来多少的利益？”
苏暖见他话里有动摇之意，回答说“一个月十万金。”
华尚裕有些讽刺的笑了笑，“十万金？靠布，你怕不是把我当作三岁孩童再戏耍。”
“我知道您跟外族有往来，胡人是马上名族，他们最稀缺之物便是衣物布匹，只需把织好的布运到胡距，莫说十万金，百万金又何妨？”
华尚裕有些诧异，问道“你可知道这是私通外敌之罪？”
“我知道。”
华尚裕摇了摇头，“真是疯了，徐世骄娶到你这样的女人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
她忍住了心里巨大的悲伤，可是只有那微微颤抖的肩膀能够暴露她此刻最真实的情绪。
在喧闹的世俗里我们能不能遇到那个与灵魂同眠共死无悔的人，让那些无数次忍在心里的委屈和惆怅一一交代出来的人，恩爱夫妻，白头偕老，戏折子里写的故事人世间有没有。原是青萍之末，与这日暮黄昏时最后的相拥罢了。
“既然我华尚裕能反，我便不怕世人给我安上这乱臣贼子的帽子。不怕告诉你，我与胡距确实有些来往。”
苏暖笑了笑。“你们的之间的配合，说没有来往，我想谁也不会信。”
华尚裕又问，“你可知道你若助我借用布匹贸易来补充军需，你乃至徐世骄在内都会被扣上这乱臣贼子的罪名。我想徐世骄戎马一生也不想不但得了一身病骨，最后连这一点名声都保不住吧。”
她好看的眼睛微微带着泪光，“不会的。”
华尚裕并不知道她说的什么。
“在我来时，我已经仿写他的笔迹写了一封休书，至此后我与他没有半点瓜葛。”
华尚裕不得不说，他完全被面前这个女人的所作所为震撼到了。“我华尚裕这一生阅人无数，还是第一次遇到像你这样的人。人们理智的条件下会精准的算出自己所得的利益，无论是眼前可观的钱或者是猜，还是在他背后的功与名。换句话来说，人们一切的付出都为得到利益，得到酬劳，而你到底是为了什么？”
她又再次看了看窗外，一样的月光，一样的皎洁，一样的美丽。人生在世处境为顺，便有这一份悠然从容的淡雅。“至大无外”，希望你我种种能够超越这远在此爱之上的价值，“为道日损”“用心良苦”根源抛弃以后我听你的辩词，也相信对你了解后的判断。
诚然积极，诚然离谱。世间万事，迥然异趣。若处境为逆，亦有逆风而行的风骨。
“我若说是为心中所爱，您信吗？”
华尚裕低头失笑，“如果是你说的，我便也就信了。”
山木自寇，膏火自煎。天下，轻名利，齐万物，一死生。说无名与有名，天地初始，万物不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