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上午,隐约能听到蝉鸣。
清见香睡醒后,就一直躺在床上,百无聊赖地翻着一本早已被她翻烂的漫画。
苏墨也不想回教室里上课,他就这样一直静静地坐在椅子上,注视着清见香的一举一动,借以打发他生命中最无聊的时光。
两人之间沉默了许久,最后,还是苏墨先开口道:“你为什么住在这种地方?”
“我喜欢。”
清见香翻了个白眼,手里头的漫画又翻过一页,“你可别觉得这屋子不好,再说了,万一哪天你穷得付不起房租了,总要找个地儿去住吧。”
“这地方就不错。”
“白天没人,晚上也安静,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往床上那么一躺,听着风呼呼地吹,湖水哗啦啦地流淌,这不比在城中村的破屋里窝着爽多了。”
“你就不怕城管找上门吗?”苏墨问。
“不怕。”
清见香靠在床上,说道:“即便是城管,也不会相信一个正值花季的女孩每天都住在这种地方。如果他们真的闲得没事干非要把这破屋子给拆了,我就一哭二闹三上吊,说这儿是我爷爷留给我的遗产,谁敢拆了这里,我就当场跳河去死。”
“你这么闹,就不怕条子把你逮到局子里去?”苏墨有些纳闷。
“在这个世界上,你想要活得舒服一点,你就要学会哭学会闹。”
“要是碰到什么事,都打碎了牙齿往自己肚子里咽。像这种人,往往只能度过一个比较失败的人生。”
“上学的时候被混混欺负,毕业后又被领导和公司压榨,好不容易相亲认识了一个大龄剩女,结婚后,你在工地打灰,她在外边乱搞怀上了,给你生出来个黑娃娃,你愤怒地指责她,她还哭着跟你说只是酱油吃多了。”
“听清楚了吗,这就是当老实人的下场。”
清见香撕开一根草莓棒棒糖的封皮,将它含进嘴里。
苏墨靠在椅子上,又对清见香起了些兴趣:“你懂的挺多啊,都是从哪学的?”
“书、社会,还有我自己的人生经验。”
“那有没有能推荐给我看的书?”
“没有。”
清见香用漫画书挡着脸,闷声道:“你要是真的想提升提升自己,我建议你别老是死背教科书,也不要相信学校里的那什么诚实友爱真善美那一套的,那都是骗小孩子的。”
“香,将来想做什么?”
“我说你啊,你到底是来查户口的还是相亲的?”
清见香将漫画书从脸上移开,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尽管她看不见苏墨,但她隐约还是能感觉到,有个烦人的家伙正坐在椅子上,和她叨叨个没完。
“那好吧,我们换种说法。”
“咳咳,这位女士你好,我是来相亲的。”
“我叫墨,今年三十四岁,有过一届前任,离婚带两娃,现在正在一家私企上班,经济水平尚可,那么女士,现在方便介绍一下你自己吗?”
苏墨咳嗽了两声,有模有样地表演了起来。
清见香也被他逗得噗嗤一笑,顺着苏墨的话题,她揶揄道:“我叫香,我不喜欢男人,这位男嘉宾,你现在可以去寻找你的下一位真命天女了。”
“原来你不喜欢男生啊,不过也没关系,其实我是一个跨性别者。”
“跨性别者也不行。”
“行吧,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其实我是一个生理性别是男性,但内心一直认为自己是个女性的跨性别者。而且我是个女铜,所以我喜欢女性,同时我是原教旨主义者,所以无法做变性手术变性,并且我有严重的异装癖,所以我只穿男装。”
“另外,我是一个无比坚定的素食主义者,虽然我只吃素,可我却又患有非常严重的异食癖,我每餐只能吃肉,因为我是个极端动物保护主义者,但我有严重的厌食症,只要身边有人吃素食我就吃不下饭,我每天必须要和身边的人一起吃肉。”
“对了,我对于人种认知也有问题,我认为我是一个黑人,但是我有严重的白化病和肝功能障碍引起的黄疸,所以我的皮肤是黄色的。我有自虐倾向,但因为我是飞天意面神教的教徒,不能伤害自己的身体不能自虐导致我患上了重度抑郁症,间歇性发作,睡眠时候也会发作...”
“叠BUFF也没用,别在这里发癫!”
给苏墨一顿搅合,清见香的心情好了许多。
她翘起嘴角,目光假装停留在漫画上,实则心中却隐隐期待着与苏墨的下一场闲聊。
可过了许久,苏墨又不说话了,这让清见香有些恼火。
她将含在嘴里的棒棒糖咔磅一声咬碎,咽下肚子后,又抓起一枚草莓味的泡泡糖,丢进嘴里百无聊赖地咀嚼着。
许久之后,苏墨才幽幽地来一句:“甜食吃太多对牙齿不好。”
“我这是在给国家的GDP做贡献呢,有意见吗?”清见香鼓起腮帮子,吹了一个大大的泡泡。
“那我还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反驳了。”
“都是跟抽烟的人学的,每次跟他们说抽烟不好,他们就会搬出这句话来。”清见香笑了笑,打趣道:“不过他们说得也挺对,论贡献GDP还得是烟民。”
“少年的时候一天抽两根,中年的时候一天抽两包,晚年的时候得了肺病在医院里躺着吸氧,一般人还真贡献不出这么多GDP呢。”
“我吃点甜食,最多就烂烂牙齿,哪能和他们比。”
“对吧?”
两人又沉默了一会,清见香似乎是有些不满这种气氛,她哗啦一下掀开被子,从床上坐起,也不知道是要做什么去。
“你准备干什么?”
“快中午了,我要去整点薯条。”
清见香从一堆乱七八糟的厨具里抽出来一个大约两个巴掌大的锅,又从旁边的架子上摘下来一袋方便面,苏墨靠在门板上看了看,是康帅傅的香辣味。
“中午就吃这个?”
“又不是你吃,你还挑剔起来了是吧。”清见香捡了些树枝,在空地上升起火,开始烧起热水。
“我对方便面可是很挑的,不是白象的我不吃。”苏墨调侃道。
“什么白象黑象,我才不管它什么牌子,哪个量大管饱好吃还便宜,我就选哪个牌子。”
清见香煮开了热水,将面饼扔进锅里,咕嘟咕嘟地煮了起来。
苏墨在一旁瞧着,却打心眼里为这个女孩的健康状况感到担忧。
一天天的就吃这些东西,比他家的伙食还差,这不早晚会吃出些毛病来。
“你在担心我?”
清见香似乎是察觉到了苏墨的担忧,她正抖着粉包,忽然回头看向一边的空地。
“是有点。”苏墨点头道。
“没必要担心,于你而言,我不过是你生命中一个无足轻重的过客,你能陪我说说话,我已经很感激了。”
“但说句老实话,你有空担心我,还不如去担心担心你自己。”
“多赚点钱,陪陪你的家人,难道不好吗?非要在这儿跟一个脾气古怪的女生纠缠不清,你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你这次倒是说对了,我确实有毛病。”
“真的?”
苏墨微微闭上眼,叹气一声:“和你一样,我们都病得不轻。”
如果清见香的伤疤是在肉体,苏墨的伤痕则刻在他的内心。
无尽的精神内耗,每天都在自我拉扯,自我怀疑。
这种心灵上的痛楚,有的时候,甚至比皮肉之苦还疼得猛烈。
“原来你也是个怪人啊。”
“我说咱俩怎么聊得这么愉快呢。”
清见香笑了笑,她拿起筷子将煮好的面饼从锅里挑起来,就着面汤,吸溜吸溜地大快朵颐。
苏墨动了动嘴角,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他能感觉到,自己虽然和金发的少女聊得很愉快,但二人的关系依旧只是普通朋友。
她没有把苏墨许下的承诺放在心上,更不期待任何人对她的拯救。
不过从她身上,苏墨或许还是能得到一些自己想要的答案。
“香,我确实有几个问题想认真地请教你。”
“你说。”
“我有一个朋友...算了,其实就是我自己。”
“我是一个缺乏共情能力,一遇到麻烦就喜欢逃避的人,我该怎么才能变得像正常人一样?”苏墨倚着一颗大树,问她。
“我不知道。”
清见香摇摇头,道:“我没学过心理学,对男女之间的感情也不怎么了解,我也从来没谈过恋爱,关于你的问题,我的答案是不知道。”
“但和你说话的时候,我确实有一种特别的感觉。”
“什么感觉?”苏墨问道。
“完美无缺的精致感。”
“先别急着高兴,我可不是在夸你。”
“你自己应该也能感受到吧,你说话时的语气、声调还有台词,都有种精心包装过的感觉。”
“往通俗了讲,你是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人。”
“我猜你在社交这方面,肯定很游刃有余,但那都是你的表象,实际上的你非常恐惧表露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因为你害怕被人讨厌,所以你才不得不把自己包装起来。”
“我说的对么?”
清见香嘬了一口面汤,打了个饱嗝。
苏墨却立在原地沉默不语。
虽然他内心很想否认,但他又必须得承认,清见香说得对。
清见香见他久久不语,却毫无忌讳地继续揭他的伤疤:“怎么,被我说中了,心里现在很不舒服?”
“那是当然了的,每个人的伤疤都不想外露给别人看,就像当初我也不想让你看我的伤痕一样。”
“不过现在咱俩扯平了,你看过我的,我也看过你的,谁也不欠谁的。”
“我们回到刚才的问题上去。”
“你该怎么改变自己?”
清见香摸了摸小肚子,她躺倒在草地上,遥望着蓝天,最后喃喃道:“我只能告诉你,一个人只改变外表却不改变内心的话,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有句名人名言说得好,人的成长,就是战胜自己那不成熟的过去。”
“而像你这样的人,却并没有选择战斗,你选择了逃避,你将困难和问题封存在了那里,等待着未来的某一天,它们会随着时间腐烂风化。”
“可问题就是问题,困难就是困难,无论你怎么等待,它们都不会消失,只会像西西弗推动的滚石一样,越来越重,越来越大。”
“你唯一能解决它们的方式,就是去战斗。”
“害怕什么,你就去战胜什么。”
“恐惧什么,你就去直面什么。”
“如果你连这点勇气都拿不出来,那就一辈子烂在你的心灵牢笼里,和孤独作伴去吧。”
“没人会拯救你,除了你自己!”
清见香的回答宛如晴天霹雳,轰碎了苏墨的心墙。
他颤巍巍地做了一次深呼吸,在清见香身边无言地坐下,与她一同观赏着树林边上的湖泊。
湖光粼粼。
一阵清风吹过,似若花香袭来。
清见香直起身来,她疑惑地转过头去,却看到一名英俊的少年坐在他的身边。
他穿着干净的白衬,黑色的碎发被风吹动,那对墨黑色的瞳孔凝视着远方的天空,好似有无限的遐思。
“你...你是?”
“是我,墨。”
苏墨的嘴角露出苦涩的微笑,他对清见香伸出手:“香,我总以为随着时间过去,我的伤口就能痊愈。”
“但是时间永远不能抚平一个人的创伤,永远不能。”
“我总是想把自己扮作一个开朗、幽默、完美的人,我希望别人来了解我,靠近我。”
“而当对方真的想要靠近的时候,我却又感到无比的恐惧,因为我知道,她走进的只是我心里的那片荒原,冰冷孤寂,只有一个残缺的灵魂在终日徘徊。”
“但无论如何,我还是想去尝试一次。”
“我会让这片沙漠布满绿洲与河流,成为另一颗心栖身的居所。”
“但我也可能克服不了我那病态的心理,就此沉沦下去,但无论如何,谢谢你,香。”
“你也救了我一次。”
清见香偷瞄着他的侧颜,她的脸蛋却一下子红了起来。
虽然嘴上说着不需要任何人的关心,一直把自己标榜得很成熟。
可她的内心,也一直都是一个渴望爱的少女。
想和他牵手,想和他去逛街...
如果对象是他,他们一定是一对万众瞩目的完美情侣。
但一想到自己马上要去做的“那件事”,清见香就掐掉了那些怀春的幻想。
她偏过头去,拍开苏墨的手,道:“别跟我套近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