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陈玉低了低眼，欲言又止。
江胥刚做完了活，手都还是湿的，零零落落往下滴着水。她听着陈玉语气不对，似乎是有些迟疑，就挑了挑眉，一边擦手一边询问道。“怎么了？是谁欺负我们陈玉了？”
可陈玉却没出声，江胥心中疑惑转头去看，才发现这傻姑娘竟然是自顾自地摇了摇头。江胥就不由失笑，伸出带着寒意的指尖，戳了戳陈玉的头顶。
这小姑娘倒吸一口冷气，捂着脑门就往后躲。江胥这才挂好了布巾，正色询问道。“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怎么支支吾吾的？”
陈玉就抿了抿唇，瞧了瞧江胥的脸色，才敢小心翼翼地开口道。“姑娘，我跟您说件事，您可别生气啊。”
江胥就皱了皱眉，陈玉低下了头，声如蚊呐。“三少爷今天好像去劝过张家的人了。”
“张家？”江胥先是一怔，紧接着就从原主的记忆里头翻找出来，迟疑着反问道。“二夫人的娘家？”
陈玉就点了点头。江胥心中倒是已经有了些猜想，但还是试探着询问道。
“三少爷去劝什么了？”
陈玉沉默了片刻，说出的话像是一记重锤，把江胥从那虚幻的梦境之中生生砸醒。“他……他劝张家不要和离。”
江胥讶异的挑起了眉梢，语调也不由得拔高了两分。“张家人同意了？”
“嗯……”陈玉语气有些低落，神情也是黯然的很。她点了点头，叹了口气。“毕竟少爷说的有理。这时候，哪有女人上赶着和离的呢。”
江胥面色一沉，她攥了攥拳头，语气中像是裹挟着风雪一般。“他都说什么了？”
陈玉被她这冰冷的模样吓到，不禁缩了缩脖子。但还是抿着小嘴，颤声讲述。“就说，说了二夫人一个女子，和离之后自然是不好再嫁的。就算这错不在她，也是一样的道理。”
陈玉眨了眨眼，把眼底晶莹的水汽抹去，语气略试有些哽咽。“少爷，少爷还说。二夫人原先身体就不大健康。在吴府这些年又可能伤了根本，怕是日后难有子嗣了。”
“而且平日里，二夫人都要靠着金贵汤药吊命。少爷就问，要说谁家会娶一个再嫁的，还生不出孩子的女人呢。”
江胥面色发青，气的浑身颤抖，拳头就狠狠砸在桌上，沉声呵斥。“岂有此理！”
陈玉抹了抹眼角的泪珠，颤声询问。“姑娘……我们女人，就真的是这样吗？
”
江胥闻言，长长地呼出口气，极力压一下怒火，扯出一个僵硬的笑来。“不是的。我们从不是什么物件，我们也可以为了自己活着。”
说着，江胥伸出手去，揉了揉陈玉柔软的发顶。“他这道理找的冠冕堂皇，但是可别被那些东西束缚了，你还有我呢。”
陈玉眼眶通红，狠狠点了点头，又迟疑着问道。“可是姑娘，现在张家的态度已经松动了，二夫人可怎么办啊……”
江胥顿了顿，低声叹了口气。“我们没办法的，这只能看二夫人自己。”江胥倒是头一次感受到了自己在时代之前的无力感。
别人都是抵抗历史的车轮，她倒好，跑得太快，那车根本撵不上她。江胥一口闷气吐不出来，那点郁闷的意思，连陈玉都感觉的清清楚楚。
小姑娘目露担忧之色，扯着她的衣角晃了晃。江胥那点乱七八糟的想法哪能说得出口？她就笑了笑，推诿敷衍道。
“我还有些事情没有做完呢，等我回来再说吧。”
陈玉不疑有他，乖乖地松了手。
江胥离了院子，几乎是没走两步，就在外头的小径上偶然碰到了吴易奚。
吴易奚一天忙忙乱乱，好容易才劝着张家改了口，算是摆平了在外的事儿。此时已经是满心疲惫，能碰到自己的知己自然是觉得欢欣不已。
他就快走了两步，从后头赶了上来。语气还带着笑意。
“胥儿！”可江胥听到这声呼唤却只是脚步稍顿，连头也没回，反而还加快了步子往前赶去。
吴易奚也是一愣。怎么也想不到江胥竟然会是这样的态度。他迈开大步，仗着身高腿长，只几步就拦在江胥面前，神色疑惑。“胥儿？你跑什么？”
江胥抬了眼，神色是吴易奚从未见过的冷厉。她唇角一挑，冷哼道。“三少爷还问我跑什么？您昨日才问过我，二夫人是该离还是该合。我答的是清清楚楚，可您今日是做了什么！”
吴易奚神色一僵，沉声解释道。“我这不仅是为了吴锁，也是帮二夫人考虑过的……”
他话音还未落，江胥冷笑一声，扯了扯嘴角。“您不用在我这儿找这些冠冕堂皇的借口。说来您平日里也被二公子踩在头上肆意欺辱，可到了这会儿，您不仅不要求他承认错误，还要为虎作伥，帮他粉饰太平？！”
江胥愤愤，狠狠地剜了吴易奚一眼，从他身侧擦肩而过了。“您考虑的那里是二夫
人？！您就只看到了吴家罢了！”
这话可是振聋发聩，吴易奚怔怔站在原处，还维持着那伸出手臂阻拦的姿势，半晌才缓缓收回了手臂。
再说江胥，她怒气冲冲地跑回了自己的院子，还狠狠揉了揉脸放松神态后才敢进门。好在陈玉已经回了自己的屋里，江胥可算是放松两分，跌坐在椅子上。
长久的沉默过后，江胥缓缓低下了头，将脸埋在掌心，无声的抽噎起来。
吴易奚骤然接触到全然不同的思想，还没来得及仔细思索辩证，就已经又一个迫在眉睫的问题摆在面前了。他在书房里头不住踱步，半晌也没想出个好主意来。
吴易奚长到这么大，可是从不近女色，自然不知道该怎么哄发了脾气的江胥。迟疑了半天，他还是按着自己的法子，回书房去取了本近日研读的《大学》来。
……
江胥被陈玉敲响了房门，就赶忙坐起身体，先两下抹干净了脸上的泪水，才努力稳着声线询问道。“怎么了？”门外陈玉那声音压的很低，但里头的惊喜和诧异却是挡不住的。江胥几乎能猜想到她是怎样的姿态在外头。
“姑娘姑娘，三少爷来啦！”
江胥闻言却是忍不住一僵，暗自叹了口气，起身推开了门。陈玉见她出来还笑着，可视线接触到江胥通红的眼眶，这小姑娘脸上的欢悦就定格了一样，皱起眉来，低声询问。
“姑娘……？您这是怎么了？”
江胥却只是摇了摇头头，从陈玉身边擦肩而过，轻飘飘地丢下一句。“我没什么事，不用担心。”
接着，江胥连话都没说，只伸出手去扯着吴易奚的衣角紧走两步，直到引着吴易奚出了院子才站定。这时再一低眼，便瞧见吴易奚手上拿着的书本。
见她没了再往前走的打算，吴易奚就捧起了书。他清了嗓子，颇为仔细地照着那文章开始研读。一边读书不说，还要一边小心翼翼的去瞧江胥的面色。
江胥一时就有些哭笑不得，可吴易奚感情偏偏太过真挚，就透过那一字一句的修身齐家传递过来。
江胥叹了口气，眼眶不由得有些湿润。
高挂的灯笼里头漾出暖黄色的光晕，吴易奚就借着这点微光，瞧见了江胥眼角晶莹的泪水。吴易奚原本平缓沉稳的朗读就是一顿，他无措地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地摸去江胥的泪珠。
接着，他像是有些踌躇，迟疑片刻后才下定了决心，伸
出手去把江胥整个搂进怀中，宽厚温暖的掌心贴着江胥的发顶，安抚地揉了揉。
也许是此刻太过静谧安定，又或许是吴易奚的怀抱太过温暖。江胥只觉得鼻子一酸，眼泪就止不住地淌了下来。
那点湿意就顺着单薄的衣衫透进吴易奚胸口，他只觉得那泪水滚烫，灼得他心底炽痛不已。吴易奚就呼出口气，抱得更紧了些。
江胥却是耳廓通红，挣扎着从吴易奚怀中扭了出来。她低着头，实在是不好意思跟吴易奚对上视线，只能抿着**的唇瓣低声道。
“多谢少爷，胥儿已经无事了。”
吴易奚只觉得怀抱空落落的，但他听到这话，还是笑着点了点头，面上露出两分安心来。
江胥自顾自地缓了好一会儿，才能坦然地仰头对上吴易奚的视线。只是这一眼过去，江胥就瞧见吴易奚那唇瓣泛着不正常的白。
江胥神色一顿，皱了皱眉开口道。“少爷，您身上的残毒已经拖了够久，不能再放着不管了。”说着，江胥就伸出手去，推了推吴易奚的胸膛，急声道。“您先回屋等我，我熬了药就去给您祛毒。”
说完。江胥也顾不得吴易奚的反映，转身就往屋里走了。倒是吴易奚，抿唇注视着江胥的背影，伸出手来覆上胸口，嘴角就不由得带上了笑意。
即便江胥已经进了屋，吴易奚还是点了点头，像是江胥还在自己身边一样柔声应道。“好，我听胥儿的。”
江胥那头回了屋，赶忙洗净了手，就去从那蛇毒草上掰下小小的一块儿来。小金蛇就团在蛇毒草的花盆跟前，江胥才伸出手去，它已经支起身子，吐出了猩红的信子。
江胥试探着把手往上挪了挪，小蛇无动于衷。江胥就又往上挪了一点，到最后只剩素白的指尖还捏着那草药了，小金蛇才大发善心，懒洋洋地又窝了回去。
江胥就叹了口气，低声道。“你个小守财奴。”话虽如此，江胥还是只抠了那么一点点的边角，扔进了调配好的药材里。
等江胥把那碗汤药端进书房，吴易奚还没什么反应，可江胥放下了托盘，先从窗户探出了脑袋，深深吸了口气。
吴易奚一怔，接着就笑出声来。江胥屏住呼吸，回头瞪了他一眼。“您可别高兴得太早，这一碗，您可得给我喝干净了。”
吴易奚面色分毫未变，就笑着端起碗来，把那一大碗中药面不改色的灌了下去。
江胥
吞了口口水，僵硬着笑了笑。反倒是吴易奚伸出手来，安抚地揉了揉江胥的发顶，把那一撮调皮翘起的呆毛压了回去。“多谢胥儿了。”
江胥就砸了咂嘴，像变戏法一样从袖中摸出了一块松子糖来，颇有些别扭。“不辛苦，您把糖吃了吧。”
吴易奚见到这糖明显是愣了愣。不过还是道了谢，那精致的眉眼笑意愈深。像是画中的仙人突然活了过来一样，无限的灵动。
江胥也是看呆了一瞬，才轻咳了一声移开视线，面颊都泛了红，心道这男人怎么能长得这么惹人犯罪呢。
江胥虽然是调整好了心情，可她到底还是惦记着二夫人的事。正事一了，就忍不住又跟吴易奚说起。
“少爷，二公子之事，您是当真不觉得难受吗？”
说着，江胥的声音就顿了顿，没忍住叹出口气来。
“若是和离，二夫人还能有娘家帮衬。张家也不缺把姑娘养一辈子的银钱。”
“可二夫人留在吴家又该如何？二公子花名在外，又败光了家产嫁妆，二夫人怕是连补药都买不起了。”
吴易奚向来是没有什么谈论别人房里事的习惯的。可江胥说起，他便跟着去想。这么一思索，便也不由叹息。
“确实如此……”
江胥见他听得进话，就接着讲了下去。
“二夫人身体不好，可那身子为何不好，吴家心知肚明。再以此事去威胁张家，那岂不是与过河拆桥并无区别？”
吴易奚原本是想反驳的。可等他皱起眉头细细思索过后，却发现这话并无半分夸大。吴易奚面色一僵，搁在桌上的手就用上了力，捏着那书脊半晌没松。
江胥也不想逼他太紧，就没有对着人穷追猛打。只将话题又转回了二房。
“二夫人原先的日子，可要好的太多。与如今再比……”
她话并未说完，已经足够吴易奚理解。这男人低垂着头沉默了很久，指腹在书页之上摩挲。江胥瞧出他心底烦乱，就也没有出声催促。
直到半盏茶后，窗外的夜色都挂上了星光，吴易奚才抬起了一直深埋的头，直直与江胥视线相对。
此时书房并未点灯，吴易奚整张脸都隐在阴影里，看不清神色。可那双眼睛却亮的惊人，温润又坚定，让江胥想起她当年在天边见过的启明星。
她看到吴易奚笑了笑。像幅古色古香的画，突然有了生气。
他轻声道。
“胥儿所言不假，二哥并非良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