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师大人。”曲晴柔斟酌了一下周瑾寒和司空鹤的脸色,先向司空鹤作了一揖,往院外抬起手:“您先请吧。”
司空鹤的视线往院中扫望了一圈。
他带来的人死伤过半,连敬玄和泣朱身上都落下来大大小小不少的伤。
曜王府的人手损失得同样惨重。只是周瑾寒太疯了,疯到能够完全豁出去,就这一点,司空鹤便比不得他。
更遑论曲晴柔已经将周若白的话带到,带着皇城警备营的兵马守在了月璃台,他们已经失去搏杀的机会了。
还是应该计划周全了再行事的。
不能太心急。
司空鹤承认了自己的这场失败。
他的眼睫低敛了一瞬,拖着被血液溅脏的云袍转身,淡淡道了一句:“走吧。”
周瑾寒下意识地伸手往穆清葭跟前一拦。
“曜王殿下?”曲晴柔的眉头一皱。
“他们可以走,但她得留下。”周瑾寒沉声道,“回去告诉周若白,其他本王都能允,只有这个人,本王不允。”
司空鹤回过身来。
他端着手,广袖华袍,夜风中层叠起伏,如同祥云堆积,衬着他神仙一般的身姿容貌。
他似乎因周瑾寒的话有些动怒,浅色的瞳仁中落进了一片阴郁。
“沐苍为我钦天殿东主司,曜王爷有何立场不允她离开?”
周瑾寒勾唇哂了一声,睨着司空鹤:“凭你今日是本王的手下败将,凭你国师大人自己的命,也得靠长公主替你求情才能保下。”
“司空鹤,本王的耐心很有限。你如果要走,现在便带着你的人滚出本王的月璃台。若不然,就一个都不用走了。周若白的数十万大军……呵。”他的语调薄凉,“一时半刻间可调不过来保护你。”
“你——”泣朱气不过就要冲上去,被司空鹤抬手一拦。
他紧握着手中的佛珠,能够清晰地感受到上面的梵文在肌肤中嵌上了印记。
“曜王爷当初不知珍惜身边人,如今却要强行将人留在身边,不觉得自己很可笑么?”司空鹤直视着周瑾寒的眼睛,强调:“沐苍如今,是我钦天殿的人。”
“你的人?笑话。”周瑾寒阴沉地眯起了眼睛,“若本王就是不放行,你又能如何?带着你的残兵败将硬抢吗?”
眼看硝烟味再次弥漫,曲晴柔连忙上来打了圆场:“好了好了,二位大人,你们既然争执不下,不如尊重一下穆——沐苍自己的意见,如何?”
她望了一眼被周瑾寒紧拦在身后的穆清葭,觉得可气又可笑:“她是个人,又不是个物件,您二位倒是也不必这样争来抢去的。”
周瑾寒与司空鹤被曲晴柔下了脸,神情不免都有些异样。
他们朝穆清葭看去。
“你要怎么选?”周瑾寒问。
穆清葭深望了一眼周瑾寒和司空鹤。半晌,她漠然开口道:“我不会留下,但也不会再回钦天殿。”
她对周瑾寒道:“曜王爷,我与你早已一别两宽,你有什么资格不允许我走?况且恕我直言,我若要走,以你现在负伤的状态,能拦得住我吗?”
她说完后也不等周瑾寒回答便转开了视线,看向司空鹤又道:“国师大人拿捏我的方式或许更多一些,毕竟我体内还有你种下的双生蛊,而我也的确是你的死士。只不过国师大人应该也很清楚,我宁愿玉碎,不可瓦全。”
说这话的时候,穆清葭看到司空鹤的手指微微屈了一屈。
她心中冷笑,凛然注视司空鹤平静的脸孔:“当然,你也可以试着此刻就驱动蛊虫。只不过我相信曲将军正义,她如今还站在这里,必定不会眼睁睁看着我受折磨。”
随着穆清葭的话,周瑾寒和曲晴柔也将目光放在了司空鹤右手微屈的指节上。
二人的眼中都显出了几分警惕。
周瑾寒抬了抬手,示意院中的侍卫和府兵再次做好攻击的准备。
司空鹤面无表情地盯着穆清葭的眼睛,逐字强调:“你是钦天殿东主司,沐苍。”
“那是曾经了。”
穆清葭抬手摘下了脸上的面具。
银白的鬼面具,月色下发着残酷的寒光。
她露出了她久未示人的真容来。
“我原本确实想过,若留在国师大人身边当这个东主司,似乎也并没有那么糟糕。”她淡声说道,低垂的睫毛被月色打下一小片阴影,落在眼下如同两只黑色的蝴蝶。“拿着你许给我的身份地位,手中有权,手下有人,即便看在外人的眼里不过只是一只走狗,但好歹也是威风的走狗。”
“至少当着这个东主司,我能够找到曾经伤害过我的人,能够一血前仇。”
“我甚至也感慨过,国师大人你与我之间虽然互不信任,但我为你卖命,你给我应得的酬劳,没有其他牵扯,这样的关系直白干净清清爽爽,也并不赖。”
“可惜,我到底还是太天真了。”
穆清葭抬起头来,将手中的鬼面具扔在了地上。
“给人当走狗,又怎么可能是‘钱货两清’的关系?我的命和我的自由都捏在你的手里,又怎么可能不涉及其他牵扯?你的目的和我的良心若相悖,怎么可能不产生冲突与矛盾?而到了这个时候,当着你的东主司,怎么还会不糟糕?”
“别人赏赐的权力终究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权力,那太不牢靠了,随时都能再次失去。”
“所以,国师大人。”穆清葭对司空鹤道,“当初你在恪州城外救了我一命的恩情,今日我已经还给你了。从现在开始,我不是东主司沐苍,我只是穆清葭。”
“你可以用你想用的一切对付叛徒的方式来对付我了。”
司空鹤屈起的手指骤然一颤。
说完这些后,穆清葭再没看周瑾寒和司空鹤一眼,只向曲晴柔抱拳行了一礼:“曲将军,我可以离开了吗?”
曲晴柔看着穆清葭破釜沉舟后的淡然神情。
她奉周若白的命令,从曜王府出来后就一直不远不近地跟在穆清葭身后,全程没有参与对方与曜王府暗卫之间的缠斗。直到穆清葭进了月璃台,之后再也没见到她出来。
多年征战沙场的经验让曲晴柔下意识地感到了不妥,于是她派人回去将情况回禀给了周若白,得到了让她去皇城警备营等待行动的命令。
曲晴柔不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却是个无条件服从周若白命令的军人。她虽然不理解这条没头没尾的命令是出于什么目的,可她还是去了。
一直等到穆清葭带着满身风尘与血味过来。
那个时候,曲晴柔听着穆清葭的计划,也看到了对方说到最后的那丝犹豫。
她当时不理解对方的犹豫来自于什么,但此时她却已经明白了。
离开曜王府后又叛出钦天殿,自此以后,穆清葭的生活只剩下了逃亡和杀戮。
她拒绝成为周瑾寒的笼中雀,同时也拒绝了对方的庇护。
而无论她今日从月璃台消失的那段时间去做了什么,从她方才说的那些话里已经能够猜出来,那绝对不是对司空鹤有利的事情。按照司空鹤的性格,他定然不会轻易地放过她。
这个人……曲晴柔看着穆清葭,心道:她可真是满身都写满了“孤勇”两个字。
叫人不钦佩都难。
曲晴柔郑重地回了穆清葭的礼,抬起手臂侧身让了一步,回道:“自然,请。”
“多谢。”
看着穆清葭大步而去的背影,周瑾寒咬了咬牙,没忍住往前迈了一步:“葭儿——”
“曜王爷。”曲晴柔眉眼凛然地挡在了周瑾寒面前,“这世间并非所有女子都甘愿依附于人成为藤萝,若自行生长也可成树。穆姑娘既然决心离开,还请您自重,勿要多做纠缠。”
穆清葭的脚步停留了一瞬。
她没有回头,仰望了一眼天穹远月,半晌落下一句:“后会无期。”
下一刻,她飞身跃上了院墙,毫不留恋地远去,眨眼没入了夜色之中。
而一直到穆清葭离开了有半刻钟后,曲晴柔才示意皇城警备营的队伍收起武器,重新跟司空鹤道:“国师大人,请回宫。”
司空鹤的视线从院墙之外收回来。
他没再多说一个字,转身往院门外走去。
钦天殿残余的少使们纷纷跟着离去。
曲晴柔向周瑾寒作了一揖:“曜王殿下既然说了能够自行收拾此地残局,那末将便不多添麻烦了。告辞。”
“周若白……”周瑾寒却忽然出了个声。
他远眺着天际,唇角紧抿,仿佛浴血奋战过后的那些身上的伤痛到此刻才终于发作起来,让他的脸色变得很是苍白。
“周若白答应护佑她了,是吗?”
曲晴柔明白周瑾寒说的是什么。
孔越和皇城警备营的人都已经先出去了,曜王府的府兵们正在清理院中的尸体。
曲晴柔拱手行了个礼,诚实回答:“末将并不知晓长公主与穆姑娘之间是否达成过什么约定,况且今夜事发突然,即便长公主有心,王爷应该也清楚,她并没有与穆姑娘见面的机会。”
她看着周瑾寒的脸色,心叹了一声,又说:“王爷,其实您应该比谁都清楚,穆姑娘是个极为刚毅的女子,她既不愿依附于您,难道就会依附于长公主吗?长公主与她一见如故,欣赏她,将她奉为知己,又岂会不懂她的自尊与骄傲,主动提及要‘庇护’她?”
“您二人毕竟夫妻一场,末将不了解您与穆姑娘之间的是非恩怨,然而长公主信任您的为人,末将也相信长公主不会看错人,您既然这样做了,多半有您的理由。只不过站在常人的角度来讲,若非仇恨至深,您又何至于要将穆姑娘打落悬崖?事已至此,您又何苦再拖泥带水犹豫不决,试图参与她的人生?”
“说句不中听的,王爷。您如今这样,只会给穆姑娘带来麻烦与困扰,不会有任何益处了。”
周瑾寒沉默地听完了曲晴柔的话。
半晌,他叹声回:“你说的对。本王确实太过拖泥带水了。”
可惜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起的,他在面对穆清葭的时候,已经没有办法再保持他一贯的狠厉与干脆了。
周若白那时得知他将穆清葭打落悬崖后,也痛斥他是不是疯了。
周瑾寒没有辩驳。
他说他大概确实是疯了。
他明明恨透了穆清葭,恨她的出身,恨她的来历,也恨她的隐瞒。他明明可以在刺中她的当下不将剑锋偏开那一寸,明明可以真的杀了她。
他也应该那样杀了她。
可是他舍不得。
他舍不得她死,正如他舍不得她永远都逃不过被人操纵的命运,舍不得她在司空鹤手中当一颗没有自由的棋子。
所以当他站在悬崖边,看着底下的地形时,他的心里便有了那个计划。
他知道她心软,所以他亲手斩断了她所有的念想,他要让她对自己完全绝望,哪怕恨透了自己都无所谓。只有这样,她才能够毫不留恋地离开,离开所有与他有关的人和事,去追求她最想要的那份自由。
也只有让所有人都以为他恨毒了穆清葭,让所有人都看到他对这个前曜王妃的心硬和冷情,那些躲在暗处窥探的眼睛才会相信穆清葭真的死了,被他亲手所杀。
周瑾寒的这个计划里,那些“暗中窥探的眼睛”是包括了司空鹤的。他之所以冒险做下这个局,要瞒过的第一个人就是司空鹤。
只是他没有想到,他以为他是捕蝉的螳螂,结果司空鹤才是后面的那只麻雀。
周瑾寒和楚云遏原本的计划是安排人在悬崖下悄悄救走穆清葭,然后让被蒙在鼓里的陆长洲和凌辰去大肆寻找一番,将穆清葭死亡的消息传开去。
然而当他们安排的人没有如约传回消息,跟穆清葭一样失去了踪迹后,周瑾寒不可抑制地恐慌起来。
他怀疑是否是他的计划出了差错,那些侧长出来的树枝没有接住穆清葭,她摔下悬崖后真的死了,被山里的野兽分食了。
可他心里其实清楚的,穆清葭她应该只是离开了。
真正地离开他了。
周瑾寒当时在高烧中迷迷糊糊醒过来,曾说他“亲手杀了她”。
他以为他在看着穆清葭往悬崖底下坠落的那一刻,便已经亲手将刻在自己心中的那个人剜去了。
他以为他杀死了他的爱,自此以后他仍旧还是世人眼里那个心硬如铁的曜王。
直到今夜认出穆清葭,直到看到她依旧好好地站在自己眼前,周瑾寒才猛然惊觉:
原来所有的一切,都不过自欺欺人罢了。
他从来都没有一刻忘记过她。
也从来没有一刻停止过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