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宫的路上,周若白骑马走在最前面。
周若瑜的马车落后一些,与周若白中间隔着一队禁军。
宗无攸策马走在周若瑜的马车旁边,听到里头的人忽然闷声闷气地叫了他一声。
“殿下?”
周若瑜在车里端坐着。火把明亮的光从车窗帘外头漏进来,让小太子童稚的脸上的神情也显得有些幽深。
“王小五真的是东宫的护卫吗?”他问道,一双漆黑的大眼睛在暗中发着亮。
宗无攸的心里有些忐忑:“回殿下,王小五他的确是东宫的护卫,只不过方才逃走那个……请殿下恕罪,末将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糟了!
说到这里,宗无攸才反应过来自己忘了一件事。
既然那个人假冒了王小五,那真正的王小五此刻就还在曜王府内!他应该将他一起带出来的!
周若瑜像是从宗无攸的这阵沉默中猜出了他在想什么。
“九叔不会对王小五怎么样的。”他说道。明明是孩童的声线,说的却是大人的话,老气横秋的,显出几分违和。“他想抓的只是那个假的王小五罢了。”
宗无攸心中微微一震,疑惑地开口:“殿下……知道那人是谁吗?”
“当然知道啦。”周若瑜叹了口气,睫毛一低,“除了齐修先生之外也不会有人这样做了。”
司空鹤。
宗无攸的眼底稍稍一沉。“国师也是关心殿下。”
“我知道先生是关心我。”周若瑜说,“只是我原本是真心想去探望九叔的,况且我都已经带了你,还带着这许多的护卫。九叔他不会对我怎么样的。好不容易让九叔有些喜欢我了,现在又被先生这样一闹,九叔一定以为我是故意和先生一起在算计他。”
说到最后,周若瑜的语气不免带上了几分气恼。
宗无攸嗫嗫的:“殿下您自小便在国师处受业,国师他定然是关心则乱。殿下您年纪还小,国师大人想必也是怕万一——”
“万一,有什么万一!”周若瑜怒斥了一句。即便隔着窗帘,宗无攸都感受到了他目光中的凶狠的怒意。“本宫难道永远都得听他的安排行事,不能自己做一回主吗!”
周若瑜这个小太子的脾气素来算是好的。同所有被保护得过好,故而没有见过世间险恶的孩子一样,对谁都客客气气,时常挂着讨人喜欢的真挚的笑容。
他说话的时候从来都只自称“我”,宗无攸当差以来,还是第一次听到他自称“本宫”,露出他这个年纪不该有的城府和算计来。
宗无攸吓得一跳,当即从马上连滚带爬地下去了,弓着腰拱手请罪:“末将失言,殿下恕罪!”
后头的动静大,走在前头的周若白也注意到了。
她抬手叫停了队伍,拉住缰绳往后转身,看着躬身站在马车下的宗无攸。
“怎么回事?”周若白问道,遣了人过来问话。
那个禁军跑到马车前:“太子殿下,长公主打发小的过来问问,可是出什么事了吗?”
周若瑜像是被气得不轻,深吸了一大口气才将心头的积郁呼出去。
“没事。”再开口时,他的语气便有些恹恹的,倒仍旧同寻常一般乖巧,“有些累了,你叫长姐抓紧回宫吧。”
“是。”
禁军不疑有他,按照周若瑜的回话跑去禀报了。
队伍继续往前进,宗无攸也战战兢兢地重新跨上了马,安静地跟在周若瑜的马车旁边,再不敢多说一句话。
只是过了很久,周若瑜的声音淡淡地从车里传出来:“我方才说的那些话,你就当是一时气话罢了,不用当真。”
而且来日方长,他终归能够靠自己的能力消解九叔对他的敌意,化解九叔与父皇,与他之间的干戈。
周若瑜想起这几天在周若白的督促下看的那些书,想起这些书旁的字迹潇洒飘逸的批注。
长姐说,那些批注都是九叔小的时候写的。
从那些批注里,周若瑜似乎窥探到了很多很多年前发生的那些故事的零星一角,他似乎能够想象出来当初的九叔是个怎样神采飞扬的少年。
周若瑜想,或许当初的那个少年如今还藏在九叔的身体里吧?所以长姐才会特地挑了这些书给他看,想让他看明白连父皇都不明白的事实——九叔他并不是他们以为的那样的人。
他的父皇是个胆小鬼,而他比父皇勇敢,他可以改变当下的局面的。
只要他多努力一点。
周若瑜回忆着下午被周瑾寒架在肩膀上的滋味。
他一直都知道“父爱如山”。可从前在周瑾淮那儿,在殷切的期盼中,他只感受到了父爱如山的厚重与威压。
直到今天坐在周瑾寒肩上,他才感受到父爱不止有沉重,还可以像一座山一样将他托举起来,成为他沉稳的、坚实的依靠。
而他自出生以来就被告知他要走的路上风雨飘摇,心中最期望的,不过就是这样的依靠。
肃杀的月色笼罩整座京师。
就在禁军队伍护送着周若瑜回宫的时候,宫墙之内的钦天殿中,司空鹤也点上了最后一盏长明灯。
满满一面墙的灯火,照得殿内亮如白昼。
司空鹤戴着素白的斗篷,帽檐压得很低,几乎将他整张脸都挡住了,只露出唇角锋利的一点弧度。
“主上。”泣朱有些迟疑地确认道,“您真的要一起去吗?其实此事交予属下等去办便足够了,何必劳您亲自到场?”
“多年宿敌,该去送他最后一程的。”司空鹤淡声道,仰头望着满墙敬鬼的长明灯。“十五年前放了他一条生路,终至今日养虎遗患。当初的建议是我向陛下提的,如今也该由我亲自来了结。”
他想起了那时禁军的刀口前,那个抱着奄奄一息的废帝从偏殿里跑出来的少年眼中深浓的仇恨。
曾经,他不止一次听人提起过,对方是遍京城中最惊才绝艳的少年,恣意嚣张,神采飞扬。
他那时候便想,盛极必衰,这样骄傲的一个人一旦落魄了会是什么模样。
所以后来当周瑾淮问他应该如何处置周瑾寒的时候,他看准了周瑾淮的一丝不忍,便提议封周瑾寒为曜王,一来可以在满朝文武面前显示出新君的仁厚大度,二来将周瑾寒迁出皇宫再行软禁,也方便他们日后动手。
诚然,他那时的提议是出于对周瑾淮名声的考量,却也不得不承认,他当时年少,开口之时也存了私心。
他很想知道,从一个被捧在云端天之骄子变成人人背弃的“乱党余孽”,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
他自出生起就感情凉薄,天生不知道情爱是什么。连父母惨死在他面前时,他都只漠然地看着,没流下一滴泪。
他觉得人反正都会死的,早死晚死如何死又有什么区别?
可也正是因为他从很小的时候就看透了这世间所有的本质,所以族中亲眷无一不将他当作妖孽看待。他们都害怕他,怕他冷漠的视线,怕他那双浅色的仿佛能够将一切阴暗都洞穿的眼睛。
因为怕他,所以没有人敢接近他,以至于他越发不理解这世上一切的感情究竟是种什么样的东西。
他只能从别人的命运里去探寻,试图根据别人的反应去理解这一重他看不明白的世界。
他将周瑾寒当作试验品观察了十五年,知道了原来一个重情重义的人一旦变得凉薄冷情就再也变不回去了,哪怕有人掏心掏肺地对他好,他最终也能毫不动容地将人一脚踹掉。
而这样的一个人,周若瑜竟然还天真地认为,自己能够凭借几声“九叔”就打开对方的心防,将多年的宿怨都一笔勾销?
他倾注心血地教了他这些年,竟然教出了一个如此自以为是的蠢小孩。
周瑾寒的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周若瑜还主动露了个破绽给他来利用,恐怕将来怎么死都不知道。
而到了那一天,他也逃不过一个必死的下场。
必须要将苗头扼杀在摇篮里。
所以周瑾寒,他必须得去死了。
似是被满墙的长明灯晃了一下眼,司空鹤的眼睛倏然眯了一眯。
他转身向外走去:“备车,出发。”
“是!”泣朱和敬玄躬身应下,随他一同出宫去了。
而同一时刻,从曜王府里逃出来的穆清葭也已经和追在身后的暗卫几番交手,最终被逼着躲进了一座荒废的宅子。
宅子距离曜王府后门有一条街,荒草长得足有腰高。她屏息凝神地躲在里面,暂时没有听见身后有跟过来的动静,总算得以片刻喘息。
身上铠甲太重,她披着这层累赘,在春寒料峭中逃得一身都是汗。
然而就在她刚将这身铠甲脱下的那一刻,一抹黑影悄无声息地到了她的身后。
眼前墙面剑光一闪,穆清葭心下一凛,险险偏头躲过了这致命一剑,反手抽出发间毒钗刺进了对方眼眶之中。
中空的银钗里注满了致命的毒药,那个暗卫挣扎了不过片刻就蹬直了腿不动了。
可也就在这交手的短短一会儿功夫,其他暗卫都已经赶到,一个个都提剑向穆清葭杀来。
他们在多年的训练中养成了如同鬼魅一般不露声息的习惯,身法奇诡迅速,出招却极为狠准。穆清葭感觉自己此刻真的正在跟暗夜里的几只厉鬼缠斗,全场除了兵刃相接的叮叮当当声之外,竟就只有她一个人的呼吸声。
她以一敌他们十数人,不多时手臂上便落下了一道伤,让她的动作忍不住迟疑了一瞬。
可对方依然不死不休,朝她击过来的尽是杀招。
周瑾寒,他竟然还是这么恨她,恨不得让她即刻去死!
想到这里,穆清葭的眼中流露出冰冷的怒意来。
已经被逼到了角落。
就在她抽出发间剩下的五根银钗向着眼前的暗卫刺去,决定殊死一搏的时候,她脚下的地板却忽然开了。
穆清葭反应不及,一下往里头掉了进去。
几乎是电光火石间,那些暗卫的剑刃砍到她原本站立的地方时,打开的地板又倏地合上了,与整块地面严丝合缝地并在了一起,再找不见一丝可以撬开的痕迹。
几个暗卫面面相觑,显然没有料到在这座其貌不扬的荒废宅子里竟然还藏着这样的机关。
他们在原地杵了许久,随后一个暗卫才对其他几个招了招手打了个手势,所有人分开到宅子各处找了起来。
荒草萋萋,月色下蒙着一层灰败的亮,看起来幽静又恐怖。
暗卫们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机关究竟不知在哪里。
似乎这座他们从前随他们王爷来过不止一次的月璃台在今夜变了个样,成了一处真正的有主的“私产”。他们这些外人置身其中,想要找到里头的秘密来,根本无从下手。
夜已经很深了。
不多时,侍卫统领也带着曜王府的府兵赶到了月璃台外。
他没让府兵进去,只让他们守好了大门,然后独自下马先去了里面。
与穆清葭的一场厮杀下来,追来的暗卫已经死了不少。
侍卫统领踏过一路的尸体,走到了正屋之中。
他从其中一个被银钗刺中心脉的暗卫身上拔出了那根短短的钗子,发现里头藏着的玄机之后,眉心不由一皱。
有毒?
侍卫统领心道。
他分明已经按照王爷的指示下了令,让“活捉”,暗卫们当不会再下死手才是。那么为何此人还会如此狠厉,竟祭出了这种保命暗器?
是他的身份不能被查出来吗?所以才不能落到他们手中?
影子似的人飘落到了窗前。
侍卫统领朝地方望过去,对上那双冰冷的死鱼眼:“人呢?”
那暗卫打了个手势,往地下一指。
“掉进地底消失了?”侍卫统领闻言也悚然惊了一下。
他显然也不知道这座月璃台底下竟然还藏有机关。
只是他很快恍然,想明白了周瑾寒让他将人逼到月璃台的原因——看来王爷一开始就打算好了要用这里的机关来擒获此人。
能有这般身手,还让王爷费尽心思要活捉的,可见是条大鱼。
想到这里,侍卫统领悬起来的心又放下了。
既然是王爷的安排,那就不必再管,想来机关一开,大鱼此刻应该已经落入网中了。
他只叮嘱道:“收拾一下,王爷很快就——唔!”
然而就在侍卫统领转身之际,锋利的剑刃已经从背后洞穿了他的胸膛。
他愕然地转头看去,对上了身后那暗卫冷漠的死鱼眼。
“你……”
对方的神情没有丝毫的变动。哪怕他是由侍卫统领一手培养起来的,已经跟了他多年,此刻看着对方眼中的难以置信,他也依旧漠然得仿佛冰冷的杀人机器。
死鱼眼暗卫扼住了侍卫统领的喉咙。在拔出剑刃的那一刻,他手中用力,一下拧断了自己这位头领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