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若瑜像是被吓到了,愣愣地呆了许久。
然而正当所有人都以为他要发飙的时候,他却又笑了,缓过劲来兴冲冲地往回跑去,指着扎在箭靶正中心那片薄刃:“哇!九叔好厉害!这么远都能中靶!”
他仿佛完全没有将方才的生死一线放在心上,拉住周瑾寒的袖子,撒娇讨好说:“九叔九叔,您教教我吧,我也想像您这么厉害呢!”
小孩儿的眼睛在阳光下亮晶晶,琥珀似的,看起来没心没肺。
周瑾寒沉默地盯着他看,眼神幽深,像是狼盯着猎物。
半晌后他骤然展颜,勾唇点了下头:“好,我教你。”
话说着,周瑾寒单手一把将周若瑜扛上了肩,左手往旁边一伸:“将本王的弓取来。”带着人大步往更远处的那一排箭靶走去。
周若瑜坐在周瑾寒的肩膀上,高兴地展开了双臂,闭眼仰起头来感受着高处的风:“呜~起飞咯!”
看着前面叔侄二人毫无芥蒂龃龉似的模样,宗无攸跟东宫护卫队的人招了下手,示意他们都跟上。
侍卫统领依言正取了周瑾寒的弓过来,与宗无攸的视线微一交错。两人朝对方微微欠身,很快便将视线重新收了回去,仿佛方才那一眼没有对上过。
周若白到曜王府的时候天刚擦黑,跟掐着时间来似的,随门口小厮指引来到前厅时,屋里正上菜。
周若瑜在校场玩了一天都玩疯了。
从前周瑾淮和奚茹筠守着他就跟守着稀世珍宝似的,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连刀剑都只给他玩没开刃的。他什么时候有过自己骑马射箭玩飞镖的机会?
尤其是周瑾寒的那匹银蛟,疯跑起来简直都能把他颠飞出去,他拉着缰绳都感觉自己像只飞在天上的风筝,好不刺激!
周若白甫一踏进门槛,看见的就是跟个泥人似的太子殿下。
她眉头一皱:“怎么弄得跟只野猴子似的?”
一边说着,一边解了佩剑递给旁边随侍的人。
穆清葭就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她身后,余光始终注意着周若瑜和坐在他身边的周瑾寒。突然见眼前递过来一柄剑,她下意识地就伸手接了。
屋子里的人都狐疑地朝她望了过来。
穆清葭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走神了。
周若白的剑只有随她同来的下属才能接,她此刻是东宫的一名护卫,怎么能够僭越去揽长公主的活?
穆清葭捧着周若白佩剑的双手忍不住一僵。
周瑾寒探究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
他搁下了手中的筷子:“你,叫什么名字?”
若没有记错的话,下午在校场里,此人也是这样低垂着头站在东宫护卫队中。旁边的人还有点因害怕和紧张而出现的下意识的小动作,只有他站得笔直,一动都不动,显得格格不入。
穆清葭清楚地感受到了落在身上的视线中的压迫感。
她咬了咬牙,心一横,双膝一弯直直地就跪了下去,双手托举着周若白的剑到头顶,顺便也挡住了周瑾寒望过来的目光:“太子殿下恕罪,长公主恕罪,曜王殿下恕罪!小的不是故意的……”
开口一把怯懦的公鸭嗓,战战兢兢的模样,俨然一个被吓坏了的小兵。
看得周瑾寒眉心一蹙。
“王爷,长公主。此人名叫王小五,还是个入伍不到两年的新兵。”宗无攸见状跑上来请求道,“他不懂规矩,请王爷和长公主饶恕他这一回,末将回去一定好好教育他。”
周若白跟曲晴柔使了个眼色,让她将自己的剑从穆清葭手中拿走了,然后就自顾自地吃起饭来,明显不准备掺和这件事情。
可周瑾寒听完宗无攸的话后却轻笑了一声,饶有兴致地挑起眉:“宗将军这话回得可有意思。你们都是太子殿下身边的人,怪罪不怪罪的也得问你们的正经主子才对,为何问本王?”
“东宫护卫队不懂规矩失了分寸,丢的难道是本王的脸吗?”
他这话说完,宗无攸的脸色倏地一僵。
“这……太,太子殿下……”他抬起头,看到原本正舀着鱼汤喝的周若瑜已经放下了勺子,端坐着,正面色静默地看着他。
宗无攸慌乱地又垂下了头:“末将失言,请太子殿下恕罪!”
护卫长一请罪,屋里屋外的东宫护卫队成员都呼啦啦跪下了。
曜王府的家奴看着不由解气。
这可是曜王府的前厅!王爷招待贵客,便是他们王府内的侍卫与府兵都只能守在门外,这群东宫护卫队的竟然还敢带着兵器械具堂而皇之地围到屋子里来?当他们曜王府是什么地方呢,胆敢这么没规矩!
活该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你们都出去吧。”周若瑜闷声闷气地说了一句,眼中的光彩暗下去了几分,“站远一些,不要再影响我们吃饭了。”
“是……”
周若瑜虽然明面上看起来不太高兴,但话里的意思却是在给宗无攸台阶。这一点,宗无攸是听得出来的。
于是他飞快地应下了,带着手下所有人就往外头走去,尽量地按照周若瑜吩咐的那样站得远远的。
周瑾寒的目光落在那个坠在最后的“王小五”身上。
“王小五留下。”他在周若瑜话后接了一句,幽幽道,“不是不懂规矩么?本王今日心情好,正好教教他规矩。”
周瑾寒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的,叫人难以捉摸。
宗无攸也不知道王小五今天出门是不是忘了看黄历,怎么偏就运气这么背,竟入了曜王这位煞神的眼?这不得被扒下两层皮来?
他皱着眉头默默叹了口气,向周瑾寒作了一揖,淡声吩咐面前的人:“好好伺候三位殿下。”
话说完宗无攸便出了门,同其他护卫一样,站到了十步开外的院子之中。
月色与灯笼光下,一队人站得宛如一堵墙。
周瑾寒对门口那个手足无措的小兵招了招两下手指,唇角的那点玩味的笑意始终未散。可惜看起来丁点不见和善,反倒让人心中越加惶恐。
“王小五,过来倒酒。”
穆清葭有些懊恼地抿紧了嘴唇。
她也觉得自己今天的点太背了一点,怎么就会被周瑾寒点个正着?她易容得并没有什么问题啊……
穆清葭从覃桑手中接过了酒壶,依言走过去给周瑾寒的酒杯里注满了酒。
周瑾寒的视线落在她的手上。
细白纤长的一双手,指腹虎口有微微薄茧,明显日日舞刀弄剑。可是却又不似寻常男子的手那样青筋迸起。淡青的经脉隐在雪肤之下,哪怕手心里的茧子明显,仍旧堪称一句“漂亮”。
可惜与这样一双手不相称,此人却长了一张分外平庸的脸。是那种随手往人堆里抓出十个人,有八个都会有的那种平庸。
说大不大的眼睛,眼尾有点耷拉,塌鼻梁圆鼻头,还有一点小小的凸嘴,属于转个头就会被人忘记相貌的脸。
还有一个突兀的大喉结。
可是周瑾寒也不知为何,总觉得这个人身上的不和谐还不仅只在于脸和手的区别。
他总觉得,对于一个末流小兵来说,这个“王小五”的肩背挺得太直了,仪态也太稳了,甚至将酒注入杯中的那道弧度也过于精准,一点都没造成飞溅。
哪怕他的神情看似紧张万分,也让人觉得他不过是在假装罢了。
“王小五……”周瑾寒端起酒杯浅浅抿了一口,“是你父母替你取的名字吗?”
这话一问出口,连周若白和周若瑜都满脸“见鬼”地抬眼朝他望了过来,更不用说伺候在后头的辛竹等人了。
王爷今天吃错什么药了?干嘛这么揪着一个小兵不放?
穆清葭也不禁开始怀疑眼前的周瑾寒是不是也是别人易容的——再说了,她哪儿知道“王小五”这个名字是谁取的?她又不是王小五!
接了司空鹤的命令进曜王府之前,穆清葭千算万算都没算到她真的会蒙混到周瑾寒的眼皮子底下来。
她甚至觉得自己选择冒充东宫护卫的做法太冒失了,早知道还不如假扮孙妈妈呢,至少孙妈妈的家中人口过往经历她都熟啊!
“是,是……”穆清葭一边低着头嗫嚅着回答,一边又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拉开了自己与周瑾寒的距离,“小的家中排行第五,所以就叫‘小五’。”
瞎编就瞎编吧,左右她已经预感到了,自己今日定然没法轻易地从曜王府逃出去了。
可周瑾寒却偏偏跟逗弄小猫小狗似的抛着问题:“为何想当兵?”
“好男儿志在四方。小的入伍,自然是希望报效朝廷,为国效力了。”
“既然志在四方,待在东宫当一个小小护卫岂不是屈才了?”
“太子殿下为我大邺储君,保护殿下便是保护我大邺朝廷的未来,小的愿为太子殿下肝脑涂地!”
“倒还是个忠心的。”周瑾寒饮尽了杯中的酒,“那你准备为了太子殿下怎么‘肝脑涂地’?今日‘锄奸佞’,他日‘清君侧’吗?”
周若瑜在他话后手一抖,愕然又茫然地朝他望来:“九叔?”
“周瑾寒。”周若白的目光一冷,警告,“你喝多了。”
可周瑾寒的语调却是淡淡的。
他对上了“王小五”错愕的视线,看到他有一对清透明亮的眼睛。
他的身影落在对方的眼里,像是倒映进了一汪清泉,让他恍惚之间想起,他曾经也无数次地面对过这样的一双眼睛。
在这一刻,周瑾寒终于反应过来对方身上的那股不对劲在哪里了。
无论是那双违和的手还是挺拔的肩背、沉稳的仪态,甚至注酒的精准,都同他记忆里的人一模一样。
哪怕那人身形纤瘦柔软,而眼前穿着铠甲的人却身高肩宽,略显笨重。
就在周瑾寒的眼底闪过一道暗光之际,察觉到危险的穆清葭已经一把掷出了手中的酒壶,抽出腰间佩刀挡开曲晴柔拦过来的那一剑,飞身跃上了屋檐。
“保护太子殿下!”
随着宗无攸的一声高喝,东宫护卫队尽数往廊下围了过去。所有等在曜王府外的禁军也拔刀就想往里头冲进来,结果被曜王府的府兵拦在了大门外。
“尔等是跟随长公主前来的,此刻长公主尚未下令,你们胆敢持刀擅闯曜王府!”
而在禁军和府兵对峙的那一刻,屋里的人已经走到了院中,被护卫团团围在了中间。
月下,曜王府的暗卫已经像影子一般朝那逃窜而去的人追了上去。
“王爷?”侍卫统领请示道。
周瑾寒的目光追在月下的那个身影上,眼睛稍稍眯起:“活捉回来。”
“是!”侍卫统领领命,当即带兵追去。
周若瑜被这阵仗搞得有些蒙,因玩了一下午而澎湃的心潮也息了下来。
“九叔……”
周瑾寒折回身,对着周若瑜浅作了一揖,沉声道:“天色不早了,臣府中还有事需要处理,不便相陪,请太子殿下随长公主回宫。”
神情疏离冷漠,逐客之意不容商量,同下午那个陪着小太子疯闹许久的“九叔”判若两人。
不知怎的,周若瑜有些委屈起来。
然而周若瑜不明白,周若白却在看着那个“王小五”一刀打开曲晴柔的剑招时已经弄明白了她的身份,此刻自然也知道周瑾寒那声“活捉”的命令下,要处理的事情是什么了。
想到这人当初将穆清葭打落悬崖后表现出来的决绝,周若白也拿捏不准他在捉住穆清葭后会做出什么疯事来。
她对曲晴柔使了个眼色,随即将周若瑜拉到了自己身边:“告辞了。”
毫不迟疑地带着周若瑜离开了曜王府。
周瑾寒回头扫望了一圈富丽堂皇的曜王府前院。
月色清浅,撒在屋顶地面,笼住树影花丛,显出了清冷的肃杀之意。
夜色如此静谧,可在今夜之后,京中不知几人醒来后能够发现,这天变了……
辛竹大概是察觉到了周瑾寒将要去做一件什么样的事情。
她朝周瑾寒走过去,向他行了一个礼,难得地露出了一抹笑:“王爷早去早回,老奴会替王爷守好王府,不让府里的人出一点乱子。”
周瑾寒远眺的视线收回来,伸手握了一握辛竹的手臂。他的眼底暗沉,张了张口,最终只说了声:“有劳姑姑。”
辛竹略显粗粝的掌心覆上了周瑾寒的手背,安慰一般拍了拍:“去吧。”
周瑾寒再不多留,喊人牵来银蛟,带着半数府兵策马没入了暗夜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