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曜王殿下！”
看着孔越驱散人群朝自己而来，周瑾寒伸手拉下了左臂大袖，挡住了自己的伤势后向来人迎过去两步。
他颧骨上因遭到了肘击而泛起了一片青，让他的模样看起来有些狼狈。只是长身笔挺，神情冷冽，身上带着血光，任谁看了都不免胆战心惊。
孔越下马行了礼：“曜王殿下，出了何事？末将见到有黑衣人逃窜而去，可需末将带人去追吗？”
如今朝中局势瞬息万变，孔越这个坚定的“正统”党对周瑾寒的态度倒是也难得地有了两分真诚。
周瑾寒负在背后的右手虚虚一握，沉声道：“不必了。一个不怕死的小角色罢了。”
既如此，孔越也没强求，只又跟周瑾寒作了一揖，吩咐人恢复街市秩序后便告辞巡逻去了。
凌辰看着皇城警备营的人离开：“王爷，您的伤……”
周瑾寒这才将自己的左臂重新抬起来。
不过短短片刻，原本还只是有点红肿的手臂已经变得青紫肿胀一片，显得上面的十个瘀斑更加狰狞。
凌辰被吓了一跳：“王爷！”
“去找楚云遏来，不要惊动其他人。”周瑾寒的神情很淡，仿佛正极力忍着痛楚的人不是他一样。“这个新的沐苍身份不一般。这般诡异的招式手段，本王从未见到过，但看起来倒是有几分赵氏的影子。”
只是当年的那场宫变之后，赵氏被连根拔起，门下所有数得上号的弟子砍的砍杀的杀，已经没有还活在世上的了。眼下的这个沐苍身手又实在是好，假如出身赵氏，便不可能是个泛泛之辈——至少她师承之人绝不会是个泛泛之辈。
周瑾寒的脑海中不由蹦出了一个人影。
然而还没蹦出来多久又被他生生按了回去。
不会。他心道，这个沐苍是个男子，不会是她。
凌辰的关注点还在周瑾寒遭受了重击的手臂上：“王爷的伤势……”
“经脉受损，不太好。”周瑾寒回。只是还不等凌辰再有反应，他已经冷笑了一声，接下去：“不过他也不会比本王好到哪里去。”
伤在腰椎，不好好调养恐怕得落个残疾。
“属下这就去请楚神医，请王爷先行回府。”凌辰匆匆向周瑾寒行了个礼，骑马赶去找楚云遏了。
周瑾寒在跨上银蛟背上时抬头往穆清葭消失的方向望了一眼，心中闪过对方说的话，微微蹙起了眉。
个人恩怨……他与这位东主司原就相识吗？
而在另一边，穆清葭急速掠过几条街道，最终在踏进城西她祖母的老房子后，她再忍不住吐出了一口血来。
腰窝遭到重击，虽然她用内劲化开了这一击中的力道，不至于伤到腰椎，但也导致她此刻受了不小的内伤。五脏六腑痛得像是被拧成了一团。
她跌跌撞撞地推开门往床边走过去，终于在倒向床铺的那一刻支撑不住晕死了过去。
昏迷中她的眼前闪过了很多人的面孔，祖母，赵太后，陆母，陆长洲，覃桑覃榆，司空鹤，甚至还有死在她手中的那位前东主司。然而最终却定在周瑾寒那双冰冷的充满怨恨与狠毒的眼睛。
他冲着自己冷森森地笑了，随即将手中的匕首狠狠地扎进了陆长洲的胸膛。
他说：这是她的报应。
这是他对她身为齐檀孙女的报复。
穆清葭喘着粗气大汗淋漓地睁开眼来。
天已经暗了，不知暗了多久，总之外面已经听不见一声狗吠。
院中却亮着一点灯。一个人影时不时在光亮前头晃过，发出叮铃哐啷的声响。
她老家原就没什么值钱玩意儿，陆长洲与老母搬去了吏部尚书府后，她这里更是连贼都不高兴惦记，否则也不至于屋子空了许久，到处都积了厚厚老灰，丁点被人碰过的痕迹都没见着。
那么此刻除了她自己之外，还会有人往这里来？
想到这里，穆清葭伸手探到后腰扯下了长鞭，起身便朝屋外走出去。
楚云遏刚准备将药罐里的药汁倒到碗里，脖子上就被绕住了一圈鞭绳。他整个人都在大力拉扯下往后倒了过去，直至摔在地上被人拖到了廊下，对方一脚踩中了他的肩锁骨。
“诶诶诶！”他用力地扯着脖子上的鞭绳扑腾着，涨红着脸挤出话道：“我……是，我……快松开，要……要死了……”
穆清葭借着月光看清了人。
“怎么是你？”她眉心猝然皱起，沉声问出口的瞬间松开了拉着鞭绳的力道，将之套出了楚云遏的脖子，“你在这里做什么？”
问完之后，穆清葭才忽然反应过来自己的声音已经变回了本音，慌乱地摸了下脸，发现遮脸的面具也没了，此刻暴露在楚云遏前面的就是她真正的容貌。
眼看穆清葭满脸错愕，楚云遏从地上爬起来，一边剧烈咳嗽一边拍着浑身的土，同她道：“别紧张了……我一早就知道你没死，只是到今天才有机会重新见到你罢了——‘东主司沐苍大人’。”
随着这七个字，穆清葭的神情倏然一怔。
她戒备地捏了捏手中长鞭：“你知道？”
“我知道有什么问题？”楚云遏满不在乎地扬了扬眉，轻佻的两撇胡子让他看起来极不正经也丝毫都不靠谱。“你的身体可是由我一手调理的，朔望散之毒也是我给你解的，我还不能多察觉到些别人没察觉到的情况吗？”
“况且你前脚刚死，钦天殿后脚就多了个新上任的东主司，身形功夫又与你这么像，还日日都用面具遮着脸，怎么想都觉得这里头有猫腻好不好？”
楚云遏的白眼就差翻出天灵盖，仿佛全世界就他一个聪明人一样。
他将药罐里的药汁倒成了一碗，递给穆清葭：“呐，治你内伤的，喝了吧。”
穆清葭接过了，满腹狐疑：“既然你知道我没死，那周瑾寒他……”
“他知不知道我不知道。”楚云遏不等穆清葭话说完就将话头接过去了，打哑谜似的，“我就是个大夫，只管治病，不管别人家的闲事。”
药很苦，穆清葭一口气闷了。
长长舒出一口气的时候像是把之前的郁结也一同呼出去了一样。她方又问楚云遏：“神医怎知我会在这里？”
楚云遏将药罐和药炉都收拾了：“你白日里不是和周瑾寒在街市打了一架吗？街头巷尾都传遍了，说曜王当街被一个黑袍面具人刺杀，幸而皇城警备营及时赶到才救下曜王殿下一命。京城中符合这个描述又有这样功夫的，想来也没第二个人了。”
“周瑾寒伤得不轻。他这人手黑，我心想你多半也不见得能比他好。受了重伤必然不方便回钦天殿去治，所以先前得知你和陆大人曾是邻居，我就跑过来碰碰运气咯。”
“多谢神医了。”穆清葭淡道了一声。
楚云遏回过头：“你现在客气得很。”
他整理好了自己的医箱：“我也不是为了你，只不过从前约定好了，你肚子里的这个孩子以后要给我当关门弟子的。楚某为了唯一的徒弟多操点心也是应当。”
见穆清葭还是清清冷冷无甚表情地杵在面前，楚云遏揣起手：“沐苍大人，不准备请楚某进去坐坐吗？”
“家中简陋，没有茶水能招待神医。”穆清葭道，“神医若不嫌弃，便请进吧。”
“无妨无妨。只不过好不容易见到了故人，应该坐下来叙叙旧罢了。”
楚云遏跟个主人一样进了屋，将医箱往桌上一搁，背着手在屋里转了一圈。
“所以你今天是为什么要当街刺杀周瑾寒？如此莽撞，可不像是你一向的作风啊。”楚云遏突然问道。
他正站在一张画像前。是名女子的背影，手中提着剑，腰间别着鞭，衣发飘扬，遥遥望着远处万重山。乍一看与穆清葭还有两分像，只是却比穆清葭给人的感觉更冷更凌厉，像是被淬炼了无数遍的没有感情的一件兵器。
穆清葭站到了楚云遏的身后，随他的视线一道望着画像上的人：“画上的人是我的祖母，听说是我祖父当年为她所画。”
“我祖父只是个街头卖画的，日子过得清贫，又因有几分文人气节不愿与街头恶霸为伍，故而时常遭到恶霸的欺凌，摊子也总遭到捣乱破坏，故而处境更加艰难。”
“据说是我祖母有一次出去办事正好遇上了那些恶霸找我祖父的茬，打起来时砚台飞起，里头的墨汁泼脏了我祖母的衣服，所以我祖母才教训了那群恶霸一顿。”
“只不过阴错阳差的，那些人——包括我祖父，都觉得祖母是见义勇为，所以之后都不敢再为难我祖父了。”
“祖父很感激祖母的帮助，于是多方打听得知了我祖母的身份，三天两头去当初的赵府门口晃悠，就为了见我祖母一面。”
“等了三个月，他终于又见到了我祖母，然后送了她这幅画。”
穆清葭说到这里，冰冷的眸光流露出两分温情：“我原来总是想不明白，祖母那么厉害的一个人怎么会嫁给我祖父，过这样清贫的日子。”
“但如今自己也颠沛久了，大概能够明白，对一个日日都在刀口舔血的人而言，平平淡淡、一眼就能望到头的安稳日子，才是梦寐以求的幸福吧。”
她停顿了一下，转头看向楚云遏：“你不是问我为什么要杀周瑾寒吗？那你可知道他当时为什么要杀我吗？”
楚云遏的眉头皱了皱。
“在他的眼里，我祖母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当年不仅帮助赵氏、先赵太后为非作歹，欺凌他伤害他，还用最残忍的手段亲手杀害了他的母亲刘贤妃。而我身为我祖母的孙女，身上流着的是与我祖母一样恶毒的带着罪恶的血，所以我应该替我祖母偿命，连带我的孩子也成了一种诅咒，只配早早夭折，不配来到世上。”
“可在我眼里的祖母却是这世上顶天立地的女子，是我人生的第一个榜样。她这一生都献给了‘忠义’二字，没有辜负赵氏的栽培，没有辜负先赵太后的信任，唯一辜负的人只有她自己。”
“虽然我祖母从来没有告诉过我，我的祖父还有我父母都是怎么死的，可我猜也能猜出来，他们定然是因为成了我祖母的家人才死去的。”
“这都是宿命。我祖母手中沾了无数的人命，所以她注定无法拥有亲情爱情，她注定要孤独地活着，也要孤独地死去。她拥有过她梦寐以求的那种生活过后又重新失去，便是宿命对她的惩罚。”
“周瑾寒认为他没能亲手杀了我祖母，是便宜我祖母了。可是在我看来，所有该我祖母背负的罪责与惩罚她都已经受了，她不欠任何人的。而我当时愿意承受他的怨恨与报复，也并非是因为我认为我应该替我祖母背上罪孽，而是因为我长久以来都期满着他，我心里有愧。”
“可这些恩怨都该止于个人便罢，他不该代代延传，不该牵扯到我的孩子。”
“他更不该牵扯无辜的旁人，不该波及我身边其他人，不该伤害我长洲兄长！他是我大邺堂堂曜王，怎么可以为了私人恩怨，杀害一个真正为民办实事的好官？”
“你说是周瑾寒派人刺杀陆长洲的？”楚云遏一愣。
“自然是他！”穆清葭答，“陆家婶婶亲口所言，遍京城中与兄长结仇的，只有一个曜王。”
楚云遏的眉头拧得越发紧了。
他沉思了片刻后，沉声道：“你误会他了，其他事情我不敢保证，但陆兄这件事，绝对与瑾寒无关。”
穆清葭似笑非笑：“你保证？你凭什么替他保证？曜王府中多少明卫多少暗卫，楚神医难道清楚吗？我长洲兄长不过一介文弱书生，暴雨之中，随身又只带了一个车夫。若要杀他，根本用不上一队人马，曜王只要派出一个侍卫就能做到。”
“他不会。”
“为什么不会？”
“因为他府中的侍卫，如今大部分都不在京中，都被他派出去寻找罗与了。”
穆清葭显然没想到楚云遏会这样回答。“罗与？”
楚云遏叹了一声：“这件事情我原本不应该告诉你的，但你如今既然都将陆长洲遇刺一事扣到曜王府头上了，我也不能再隐瞒下去。”
他跟穆清葭说道：“罗与，他自北境办完交代的事回京后便消失在了半路，连带着他身边带着的那对人马皆消失得无影无踪，是生是死都不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