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那日下了一场很大的雷雨,朝中大员冒雨赶去上朝,一个个都被淋成了落汤鸡。
偏在商讨到关于南部几州官员的安置问题时,曜王与吏部尚书一直争执不下。后来国师和长公主也参与进来了,各大重要官员你一言我一语,将早朝的时间生生拖长了一个多时辰。
若不是皇帝带病有些坐不住了,徐公公打圆场叫了退朝,文武大臣们都不知道还要湿淋淋地陪在金銮殿上站多久。
下朝回去的时候雨势仍旧不小。
陆长洲与同僚在宫门口分别,坐车去往在今年春闱中了一甲第十名,但因生了场大病至今还没被任命官职的那名举子家中。
他与周瑾寒的争执大部分也在于此。
陆长洲认为因今年春闱中榜入仕的官员们都没有经验,应该在京中适应了官场后方外派出去,如此才能坚守本心,不至于天高皇帝远的,认为没人看着,行事就能失去分寸。
可周瑾寒却觉得朝廷既然选拔了这些万里挑一的人才出来,就是为了让他们挑起社稷的重担的。如今南部几州官位空悬,正是需要大批人派遣过去顶缺的时候。将这些新鲜血液注入到南部几州陈旧的官场中去,一来是一股新气象,二来也正好让这些新人历练历练。
京中的官场不该成为新上任官员的襁褓,更不该成为某些家族传承香火之地,应该是那些有实力有经验的真正的能人强者才能呆的地方。
而这名举子原也是京中落魄世族出身,陆长洲想去问问看他对入朝进仕的想法,以此考察一下这些新官究竟值不值得托付社稷重担,心中的理想又能不能让他们足以吃得下外派的苦。
因下了大雨,街上都没什么行人。吏部的马车在噼里啪啦的雨声中走过,一路基本没人注意。
几个时辰后,雨势渐小。城西碧瑙河边,有人看到挂着吏部牌子的马车停在河墩子前。驱车的车夫被人割喉仰面倒进了车厢里,血液从车辕上滴下来,被雨水冲刷成了一片。而原本坐在车里的吏部尚书陆长洲不知所踪。
直到入夜,才有叫花子乞讨一天回到一座破庙中休息,看见穿着官服浑身湿透的人背后中剑,俯面倒在了蛛丝缠绕的佛像前。
叫花子连夜跑去报了官,等到次日上朝,吏部尚书遇刺一事已经闹得沸沸扬扬。
穆清葭是天不亮就策马从钦天殿冲出宫门去了的,来到吏部尚书府上时,管家正送太医们出门。
这位管家姓丁,是陆长洲住在老家时多年的邻居,一直都很照顾他们这对孤儿寡母。
他在送完太医们后折回屋里去,没忍住擦了擦老泪。
见到一角黑袍落入眼帘,丁管家抬头看了来人一眼,对上了对方银白的鬼面具。
他吓了一跳,拱手行礼道:“我家尚书大人今日不便见客,不知贵人是……”
穆清葭也没停在门口与丁管家多聊,一边大步往里走一边回:“钦天殿东主司,沐苍。带我去你家尚书大人的卧房。”
她脚步很急,丁管家追得一路小跑:“上官您可是奉了国师的命令特地来彻查我家大人遇刺一事的吗?”
他着急地追问着,不一会儿又抹起眼泪来:“不知道是哪个天杀的贼人竟然对我家大人下这样的毒手!太医说,如果不是我家大人的心脏天生比别人长得偏右,在这一剑下就救不回来了。”
“兄……他如今情况如何?”穆清葭沉声问道。
丁管家如今满心担忧,没有听出她话里的那一停顿:“不太好。太医说,如果大人的高烧到明天都退不下去的话,恐怕……恐怕就……撑不过去了……”
已经走到了卧房门口,压抑的哭声正从里头传出来。
穆清葭的脚步倏然一顿。
丁管家见状擦干了眼泪,强打起精神来,同穆清葭解释道:“上官勿怪,里头是我们老夫人,她守在大人身边呢。”
“老夫人她眼睛不好,如今大人又出了这样的事,如果有礼数不周的地方,还请上官不要见怪。”
穆清葭没有回话,只松开了紧捏着的拳头,推开了虚掩的房门。
开门的动静没有引起背对着门坐在床边的老媪的注意。她穿得依旧同从前一样简朴,满头灰白的头发简单地束起,举着帕子“呜呜”地哭着,口中喃喃地叫着“我的儿啊”。
偌大的吏部尚书府其实都没几个丫鬟仆人,如今在陆长洲屋里伺候汤药的只一个十几岁的丫头,是丁管家的小孙女。
穆清葭走到床边,看着满脸苍白死气的陆长洲,没忍住伸手在陆母肩上拍了一拍。
陆母吃了一惊,仓皇地转身,只能看到一个瘦削的漆黑的身影:“你,你是清葭吗?是清葭来了吗?”
穆清葭的手在陆母的追问之下被她紧紧地抓住了。
她感受到了这双苍老干燥的手正在微微颤抖,听着陆母的哭腔,她的眼眶不由也红了起来。
穆清葭印象中的隔壁婶婶仍是一个再温善和气不过的中年妇人,可明明才不过三年多罢了,她的这位婶婶竟已经老了这么多,老得都成了她记忆里的祖母的那个年岁。
可即便如此,婶婶却仍旧在念着她……
她是真的将自己当做家人的,所以在家中突生变故的时候,她才会下意识地觉得是自己来了。就好像她忘记了自己的死讯,一直都在等着自己回家……
穆清葭在此之前从来都没觉得自己这场假死有错,直到此刻面对着陆母含混悲苦的哭声,她才忽地觉得自己真是罪无可赦,竟然让这世上最关心她的人感到痛苦悲伤。
穆清葭张了张口,哑声吐出了一个字:“婶——”
只是她忘了,她之前服下了改变声音的药丸,如今出口的根本不是“穆清葭”的声音。
于是陆母在听到她说话的这一刻骤然一怔,止住了哭声撒开了手,很努力地重新看着她辨认起来:“你不是清葭……那你是谁?”
穆清葭满腹的话噎了回去。
她忽然难过得无以复加。
忍住了哽咽声,穆清葭朝陆母行了个大礼,回答她说:“下官钦天殿东主司沐苍,见过老夫人。”
陆母没听说过钦天殿,也不知道什么是东主司。只是得知来人不是她以为的人后,是谁都无所谓了。
她又坐回了凳子上,摸索着握住了陆长洲冰凉的手,哭起来:“我说的什么,咱们这样的人家,哪有当大官的命。可你偏不听,偏偏要去这虎狼窝里闯一闯,如今将自己搞成了这样,可让我以后一个人怎么活啊?我的儿啊!”
这些话虽是说出来控诉陆长洲的,可穆清葭听得却是越发揪心。
“老夫人。”她劝道,“下官今日前来,就是来彻查陆尚书遇刺一事的。请老夫人放心,下官一定会找出真凶,给您、给陆尚书一个满意的交代。”
“交代……怎么交代?”陆母红肿的眼睛里挂着混浊的泪,整个人陷入了空茫。她也不知此时正望着何处,只有抓着陆长洲的手越加用力,像是在阎王殿前死死地拉住了对方的那抹魂。
“害了我儿子的人是大官里的大官,是曜王爷,是当今皇帝的亲弟弟。你又是谁呢?你的官位难道还能大过王爷吗?你又能给我们母子俩怎样的交代?”
穆清葭的心脏猛地一震。
“曜王?老夫人为何认为是曜王所为?”
“我家洲儿为人耿直,虽然是有些死脑筋,却是个极敦厚善良的孩子。”陆母悲从中来,“这些年虽然只当了户部的一个小官,却也兢兢业业,与人为善,何曾与人结仇?只有曜王,只有曜王府……”
穆清葭听着陆母号哭道:“因为清葭嫁入了曜王府,洲儿时常听闻曜王待她不好,三年来,他几次都想上门找曜王理论,没奈何官微言轻,连曜王府的门都进不去。我老婆子也试过几回,想要见见王妃,见见那个从前住在家旁边的小姑娘,看看她过得好不好。可结果也是同样,都被挡了回来……”
“年前洲儿随曜王去南方赈灾,去之前还高兴地同我说,他终于能保护清葭妹妹,不让曜王以为没有人给她撑腰就欺负她了。可他回来的时候……竟然是捧着清葭的牌位回来的……”
“他说他是个不称职的兄长,他没有保护好清葭,让她孤零零地死在了异乡,连尸骨都没有找到。”
“洲儿恨自己,也恨曜王,他恨曜王娶了清葭却不珍惜她,甚至连清葭死后都冷漠地不让任何人祭奠她。”
“曜王一定也知道洲儿对他的不满,所以才会在朝事上给洲儿使绊子,让洲儿在同僚们面前抬不起头来。今日这事一定也是曜王干的,他就是想要洲儿死,除掉洲儿这颗眼中钉……”
穆清葭的手抖了起来。
她咬牙问陆母:“这些事情,都是陆尚书亲口对老夫人您说的吗?”
“这些事情还用得着洲儿亲口说吗?”陆母呜咽着,“京城中还有谁不知道我家洲儿得罪了曜王,连我一个足不出户的老婆子都知道了。洲儿他虽然总是报喜不报忧,但自从当上了这个吏部尚书,我就再没见他高兴过……这一切都是因为曜王……”
穆清葭用力捏紧了拳。
一颗眼泪倏然从她眼中掉落,她从未有过地痛恨起来,痛恨周瑾寒。
为什么?为什么他能这么狠毒,只因为政见不合就对人痛下杀手?为什么她都已经“死”了,他还是不肯放过她身边的人?为什么要杀陆长洲!
愤怒与仇恨在这一刻完全冲毁了理智。
穆清葭一句话都没再多说,转身就冲出了屋门,飞身掠上屋檐,转瞬间出了吏部尚书府跨上她的马,扬鞭朝曜王府的方向飞驰而去。
而堂堂吏部尚书在京畿重地遭到刺杀,竟然要等百姓报官才被发现。皇城警备营负责京城治安,自然难逃责咎。身为皇城警备营主将的孔越在朝堂上承受了皇帝好大的雷霆之怒,差点都要被革职了。
因这一闹,其他该讨论的事情都被突发事件盖过去了。早朝散得早,周瑾寒出了宫门之后就打算换身衣服去西郊大营巡防军务。
结果还没到王府前街,一个黑袍人就从沿街店铺上飞身提剑朝他刺来。
剑招狠厉,直击周瑾寒命门。
周瑾寒面色猛地一沉,用力将缰绳往后一拉,驱使银蛟扬起前蹄挡开了来人的杀招。右手按上后腰,抽出软剑向着黑袍人反击过去。
已经开市,街上正是摊贩行人多的时候。这突如其来的一场搏命落入人堆中,宛如平地炸起了一个惊雷,所有人纷纷惊恐地四散逃开来。
一时间,街道上兵荒马乱,堵得水泄不通。
穆清葭剑刃挡住凌辰剑招的时候翻手一旋,一掌拍在他的肩头将他击落马下。再次握住剑柄的那一刻,周瑾寒的软剑已经朝她脑袋削来。
她腰身往后一仰提剑格挡,剑锋交错间火光刺啦。
穆清葭借力飞起,踢出两脚对上周瑾寒的招式,与他对上一掌,两人分别往后退开。
周瑾寒反手抓在一旁酒楼的栏杆上,提剑往下一甩,盯着对面拉着旌旗的黑袍人,看着她被银白鬼面具遮住的脸,冷冷一哂:“钦天殿东主司当街刺杀当朝亲王,你们国师大人是打算造反了吗?”
穆清葭眼神冷得像冰,淬着深浓的恨毒:“关国师大人什么事?个人恩怨!周瑾寒,你这等狗贼,哪怕将你千刀万剐都不足惜,受死吧!”
话说着,她脚下往后头墙壁用力一踹,再次攻向周瑾寒。
剑光在空中闪出一片幻影,两人的动作快得几乎让肉眼无法捕捉。
不多时百招便过。
穆清葭和周瑾寒的身上都落下了大大小小的剑伤,从远距离交战变成了近身肉搏。
就在穆清葭反手握剑对着周瑾寒脸颊一个肘击时,周瑾寒的拳头也打向了她的腹部。
穆清葭的瞳仁骤然一缩。
孩子!
惊恐之中,她下意识的反应比脑子动得更快。在她意识到之前,她已经弃剑屈爪,一把掐在周瑾寒的小臂之上,指节用力往他经脉中一顶一拧,翻手将他的手臂顶上肩头,猛地往下一拗。
这是出自赵氏的独门暗招!
周瑾寒只觉得左臂一阵剧痛袭来,瞬间脱力到让他连拳头都松开了。
他目光一厉,膝盖往身前的人腰窝狠狠一顶,右掌拍上对方肩胛,用尽全力将左臂抽了回来。
后腰受击,一口腥甜涌上喉头。
然而正当穆清葭还要再反击的时候,孔越已经带着皇城警备营的人吹着尖哨从街道另一头疾奔而来。
“何人在此闹事!”
穆清葭不甘地咬了咬牙,随即骤然松了手,借着打到肩胛上的力道飞身跃上了对面房顶,几个跳跃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而一直到她的身影消失不见,周瑾寒眉目阴鸷地低头往自己的左臂一扫,才发现上面落上了十个可怕的紫黑瘀斑,他的整条小臂都不能控制地颤抖着,已经肿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