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暮,碧瑙河北,杨柳垂绦絮堆雪。
覃榆坐在河墩子上看着河面鱼鳞一般的锦光,听着街上走过的人谈论的内容,百无聊赖地把玩手中的那根柳条。
身后那户人家的大门吱呀开了,楚云遏向里面的人浅浅做了一揖,叮嘱了几句煎药的注意事项后告辞往河边走过来。
“走了。”他对覃榆道。
覃榆闻言乖巧应了声“哦”,站起身慢吞吞迈上河阶,确认脚下再没障碍物后走到楚云遏身边,顺手帮他提了手里的油纸包。
“哇,是槐花蜜!”
“是啊。”楚云遏迁就着覃榆的速度,一边往前走一边回答,“这家的老夫人见你上次很喜欢喝槐花蜜茶,特地送了你一罐。”
“抵看诊费了吗?”
“当然了。”
覃榆闻言扁了扁嘴,遂又笑了:“反正神医您有的是钱,这一点,毛毛雨啦!”
这是覃榆连着第九日随楚云遏一道出来上门给人看诊了。
病人都是从前病重时得到了胡太医救治的,多年来,胡太医只要不在太医院当值就会挨家上门给病人复查,算是义诊。
如今胡太医不在了,楚云遏便接过了这桩差事。反正他大部分时间都闲得很,上门看诊就当打发时间,顺带还能赚上几个钱,也不错。
覃榆的身体虽然比从前虚了很多,但她却比穆清葭听话,楚云遏叫她休息就休息,叫她活动就活动,药也乖乖喝。加上她并没有与穆清葭当时一样中毒,所以双生蛊虽然种进了她的体内,但一直没有苏醒翻腾。她的视力也在最初的恶化之后略微恢复了一些,如今白天虽然隔得远就不太看得清人之外,基本与寻常没太大区别。
“神医。”覃榆问楚云遏,“我什么时候才能回到王府去啊?我现在借住在您这里,我姐姐要来看我都得坐好久的车,太麻烦了。”
“住在我的药庐有什么不好?”要上桥了,楚云遏提醒覃榆了一声注意台阶,回答说:“你一个小丫鬟,回到了王府,你们王爷还有辛姑姑不得指派你干活?哪儿有在我这儿清闲?”
“你要是真觉得无聊,回去了可以替我晒药切药捣药,想干活还能找不到活干不成?”
“话是这么说啦……”覃榆扶着扶手一步步走上了桥顶,累得有些气喘,“可我有些想王府里的人了。而且,而且……”
“什么?”
“而且神医您说,王妃她会不会有一天突然就回来了呢?陆大人和凌辰之前找了好几天,不是都没有寻到王妃的踪迹吗?”
她稍稍噘着嘴,自顾自地嘀咕了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王妃,她可能就是躲起来了……”
楚云遏沉默地听着覃榆的分析,半晌,他问:“那你觉得你家王妃能躲到哪里去呢?”
覃榆被楚云遏一问,有些蒙。
她总觉得这个问题的答案她应该能想出来的,只不过有个很重要的细节被她忽略了,以至于她一时间回答不出来。
楚云遏回头望了一眼覃榆的表情,忍不住默叹了一声。
真的是个蠢丫头。
他也没揪着这个问题不放,见河对岸的街道两旁都挂起了花灯彩旌,扯开话题说道:“两日后便是天子寿辰,届时你家王爷必定一早就要进宫。趁王府里事少些,我带你回去见见你思念的那些人。”
覃榆闻言便高兴起来,点头:“好呀,多谢神医!”
各式各样的花灯在檐下摇曳风姿。彩旌飘飘,光是在白日里就已经极为喜庆好看了。若是等到入了夜,万家灯火点亮,必定是一番热闹繁华的场景。
天子寿辰,连西城门的这些街道都装点得别样喜庆,东面达官显贵聚集的皇宫周围,就更不用说如今得热闹成什么样了。
各州运往京城的给天子贺寿的礼物一车车驶入宫城,如若不是周瑾淮还在病中,免了四境友邦附属的朝贺,如今京城中的各大茶楼酒肆都该住满各种发色各种相貌的外邦人了。
饶是如此,负责京城治安的皇城警备营也依旧累得够呛。
孔越当上了新的皇城警备营守将,每天从早到晚都在各条街道上巡逻,繁琐的事务简直比他在西北大营时还多。
尤其是他最得力的下属还被周瑾淮抽调去东宫,另编了一支队伍专门保护太子了,算是跟他分到了两个衙门里,以至于他手下一时连个能用的都找不到。
前任皇城警备营主将李瀚海落马后,他的那些旧部一个个都不知所踪。如今的皇城警备营算是临时组编起来的,比草根还草根,连《大邺律》都背不完整,就更不用说还要处置犯罪了。
偏偏皇城根下住的全是些有权有势的主儿,生意做得大的那些店铺里牵扯的势力更加盘根错节。他们这个草台班子每每遇到闹事的,又怕罚得重了又怕罚得轻了,日日提心吊胆地办差。结果越处理越糟糕,还惹得处处怨声载道。
孔越一上手就接了这个烂摊子,正又赶上了陛下寿辰这种时候,简直心累到仿佛老了二三十岁。
晕头转向地过了一段时间,总算熬到了周瑾寒大寿那天。
司空鹤一大早就至天坛祭台给周瑾淮祈福,四大主司坐镇东南西北四方位,随流程虔诚默念祝祷词。其中有几分真心几分假意很难说,但至少这庄严肃穆的阵仗看在百姓们的眼里还是很像那么回事的。
繁琐的一套流程结束,回到宫中已近正午。
而周瑾淮受过了百官的朝贺,回去换了常服,照常经太医诊脉用药之后,也去了金鳞池赴宴。
因非整寿,这次宴席能简化的地方都简化了。除了皇亲国戚之外,也就只有朝中几位重臣在席。
管弦歌舞也没什么新意,毕竟教坊司才刚被清查过,空缺的几个职位至今都还没派来合适的人补上。
穆清葭跟着司空鹤来到金鳞池边时,看到周瑾寒和周若白正从另一边而来。
像是在谈公务,两人脸上都没什么表情,距离拉得也很开,看起来就不亲熟。只是或许他们身上那股风尘仆仆的气息太重了吧,让穆清葭在看到周瑾寒脸上的那抹沧桑痕迹时,忍不住脚下一顿。
虽然一直都知道他们总会再见的,但当这一天真正来临,穆清葭却依旧能够感受到胸口的旧伤隐隐作痛起来。
握剑的手微微紧了一紧。
司空鹤也察觉到了她的这一迟疑。
他放慢了脚步往前看了一眼:“半月前,曜王与长公主同去西郊巡营,想必刚回来。”
穆清葭不做声,司空鹤又淡声接下去:“这次差点在龙床上遭到刺杀,陛下似是察觉到了京中守备兵力不足,以至于真到了用兵之际,一时竟无从调派。”
“西郊大营是京中城防的后备军,设有兵力五千。从前因不受朝廷重视,将士们便也怠于训练。长公主座下的曲将军先前去调兵时就发现了这个问题,故而在大通奸细之事了后,长公主特向陛下请旨,要将西郊营重新训练利用起来。”
“然而西郊营的守将叶峤为安肃伯之曾孙。先帝当年感念安肃伯生时为大邺江山社稷不辞辛劳呕心沥血,直至病逝于赴任路上,故而才给了他唯一的后人这么一个轻松安稳的差事。”
“如今若要撤了叶峤的职,一来没有合适的补缺的人选,二来,陛下也怕寒了老臣的心。故而长公主建议,不如派一个无论从身份尊荣还是性格上都能镇得住叶峤的人过去作为西郊营主将,让叶峤为辅,如此一来当能两全。”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们已经走到殿前台阶上。
两旁都有宫人内监见了他们后诚惶诚恐地停下来行礼,其他官员们碰见了,也都收敛神色毕恭毕敬地拱手作了揖。
穆清葭早早服下了可以改变声音的药丸,此时接话道:“安肃伯为伯爵位,要高于叶峤的身份尊荣,除了公爵便是侯爵。然而朝中几位国公爷如今都已老迈,侯爵中还能担事的也不过忠毅侯府一家。忠毅侯是皇后娘娘的母家,父兄都担着差事,不便再增加兵权。故而,满朝文武之中,能名正言顺去到西郊大营的只剩下了一个曜王。”
随着司空鹤三人进殿,席上交谈的声音忽然都变轻了,连歌舞都停了下来,舞妓们垂手躬身退到了后头,看着一袭滚金边白袍从视野里飘过。
左列最前,周若白与周瑾寒的目光也朝他们投过来。
冷冷的,隐含着一丝危险。
“是啊。”司空鹤迎着他们的视线,眉目淡漠的,回答完穆清葭的话,“即便陛下心中百般不愿,如今也没有更好的人选了。”
尾音透出一点无奈的凉意。
穆清葭随司空鹤走到右列最前那一桌落座,隔着脸上的银白鬼面具,跟对面的周瑾寒遥遥对上了一眼。
她的眼睛眯了一眯,凛然心想:恐怕不仅是周瑾淮心中不愿,司空鹤大概也万万没有想到,他们防备了十几年,最终周瑾寒的手里还是有了兵权。
即便这支兵不过五千人。可一旦有了,曜王府做大的趋势便再也不能受到他们的控制。
即便冷心冷情如司空鹤,此刻或许也真正地开始担忧起来了吧?
那么周瑾寒呢?在获得西郊大营掌控权的这个过程中,他又是否做了什么事,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呢?
穆清葭收回了视线,没再继续细究下去。
然而她暂时将脑袋放空了,对面的人却忽然端着酒杯朝他们走了过来。
层叠的玄黑的衣料上绣着暗金蟒纹,比寻常看起来更华贵骄矜,也更加气势迫人。
司空鹤不急不缓抬起浅淡双眸,望着周瑾寒阴郁幽深的眼睛:“曜王殿下有何事要同某商议?”
语调平铺直叙,半点情绪都无。
周瑾寒盯着司空鹤这双眸色清浅的眼睛。
十五年前,他就是在这双无情无绪的眼睛的注视之中,像只卑贱的落水狗一样仓皇地抱走了奄奄一息的周瑾亭。
他永远都记得当时在禁军簇拥下的那个白衣少年眼中仿佛看蝼蚁一般的冷漠,也记得当时就埋进了自己心中的那份恨意。记得从那时开始,他就发誓总有一天要将这个站在云端之上虚假得如同一个神像的人踩进污泥里,让对方也感受一下自己当初感受过的那种众叛亲离的绝望滋味。
周瑾寒想:或许眼前的这个人早就看出他的这份复仇之心了吧?也早就知道他最终会成为一个巨大的威胁,所以这十五年来,他才与周瑾淮合计,用尽了手段试图磨灭他的斗志与傲气,试图让他接受失败的命运。
然而最终,他还是走到这里了。
在这条崎岖的嶙峋的路上,他失去了所有爱他的、他爱的人,孑然一身,以一个他自己从前最厌恶的姿态,走到了他要去的地方。
他终于,能够去做他要做的事了。
想到这里,周瑾寒眼底的暗光微微一闪。
他忽地扬起唇角勾出了一个笑:“听闻当日大通奸细于宫中作乱,意图谋害陛下与太子,是国师及时赶到力挽狂澜,才阻止了贼人的阴谋得逞。”
“国师实乃我大邺肱骨。陛下、太子、朝廷,全靠国师日日殚精竭虑才得以安稳。本王一直想替我大邺江山百姓敬国师一杯,更要替我大邺皇族感激国师的救命之恩。”
周瑾寒的话中不无嘲讽,连周围听到的人都察觉到了,更遑论司空鹤自己?
什么“力挽狂澜”什么“救命之恩”啊?满朝文武谁还不知道那些安插在宫中的大通奸细,身手最高的基本都分布在东宫和钦天殿?
而据抓到的那几个活口交代,他们之所以倾巢而动,也纯粹因为国师轻车从简南下离京,还带走了三大主司和绝大部分的少使。加上长公主带兵在宫外追剿其他的暗桩奸细,无暇顾及宫墙之内,他们觉得有希望得手,这才会选择孤注一掷搏上一搏。
所以真要论起来,国师可以算是这次祸端的起因了。倘若他能和从前一样坐镇京师,那些宵小哪儿敢这么大胆?陛下与太子也不至于会落入陷阱,差点就命丧贼人刀口。
陛下最开始是受了惊吓才没反应过来,但之后,该褒奖提拔的都褒奖提拔了,就只有钦天殿除了得了一句轻飘飘的口头夸张外,什么实质性的封赏都没有,可见陛下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对国师也是不满的。
就这,曜王竟然还特地跑到国师面前来,特地冷嘲热讽挖苦一番?
众臣觉得曜王可真是太狂了,狂得都懒得在这种场合上装装面子。
边上的那两桌人默默将座位往反方向挪了一挪,生怕一会儿打起来了遭到波及。
群臣见这架势,全都眼观鼻鼻观心,场面一时间比刚才还要更冷。
司空鹤面无表情地回视着周瑾寒。
片刻后,他撩住袖子举起酒杯,就坐在椅子上应下了周瑾寒的这声恭维:“曜王殿下谬赞。守护天子本便是某之分内事,‘感激’二字从何说起?某又怎能同殿下相比,为了江山社稷黎民百姓在外奔波,即便京中出了此等大事也无法抽身赶回。”
他淡声道:“幸而上天庇佑,陛下和太子都安然无恙。否则恐怕殿下日后每每回想,都将心中难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