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历十六年春,邺国王都发生巨变。
长公主周若白奉御旨清查通国奸细,于朝堂掀起巨浪。
朝中半数官员牵涉其中。无数曼妙女子从他们的后院里被揪出带走,皆为他们纳入府中的侍妾,而她们的另一身份则是被大通国买通发展成了的暗桩。
其中潜伏进来最久的女子已经在涉事的那位大臣家中呆了七年,竟不知这些年来,有多少朝堂机密通过她传到了敌国。
通敌叛国的诛九族罪名之下,涉事不浅的人抓了一批又一批。砍头的砍头,罢黜的罢黜,哀求声日夜不绝。在这样的风声之中,众臣一时人人自危,关起门来自查不暇。
所有的矛头都指向教坊司与流云榭。
听说长公主手下的人冲进教坊司时,那位司监大人已经提前备好了白绫悬梁自尽,一旁搁着长长一卷认罪血书。
上面写道:这十年来,教坊司两任司监为谋私利,将因罪没入贱籍的官妓们陆续转卖给流云榭,至今共计八十七人,贪得黄金九千万两。
但对于这些官妓进了流云榭后被发展成了敌国奸细一事,血书里却没有提及,多半是认罪之人也不知,他从头至尾都被那位跟他们合作的人蒙在鼓里。
而之后,长公主麾下的火凤军女将便又凭着这卷血书千里追至早已告老还乡的前任司监老家,将那位躺在一众妙龄少女中间的鹤发鸡皮的老太监提溜进囚车,一路风吹日晒地押解回京问罪判斩。
流云榭一夜倾覆。
周若白亲自带兵去抓的人。流云榭的老板和管事老鸨、龟公,加之里头的姑娘,在这场疾风骤雨般的行动中尽数被抓获。只是可惜,即使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有一个男人还是冲破防线逃走了,拖着一路血迹,最终不知隐入了哪间暗门。
在一番严刑拷打后,流云榭的人供认逃走的这人就是周若白他们要抓的“闫先生”。虽然在明面上,流云榭的老板是那个矮小的南方人,可实际上闫先生才是真正的幕后老板。
所有管事的人都知道这一点,只有那些姑娘们不知道。
她们始终都以为闫先生只是一位好心的恩客,一位帮助她们重新活出尊严和人样的善人,是指引她们找到人生目标的圣者。
闫先生调动起了这些从官家女沦为娼妓的姑娘们心里的愤怒与不甘,给她们洗脑,让她们将复仇当做活在这个世上的唯一动力,心甘情愿地成为他用来对付大邺朝廷的工具。
可叹这些被花言巧语迷惑了心的姑娘们,都跟簪烟一样,即使真相赤裸裸地摆在了她们眼前,她们也不愿意相信自己虔诚信奉着的那人,那个在痛苦的深渊里向她们伸出了援助之手的人,那个给予了她们久违的温暖的大恩人,竟然从头至尾都只是在利用她们罢了。
刑部和大理寺的牢房里关满了人。衙门深深,锁住了里头受刑时的凄厉惨叫,宛若巍然矗立人间的地狱。
宫墙之外,周若白以雷霆之势扫荡整座京师,逼得那些藏匿于阴沟里的宵小鼠辈完全没有喘息空间。仅剩的那几个大通国的奸细不得不在闫先生的号令下暂时退出京城躲避风头,以待日后卷土重来。
而在深宫之中,虽然被前朝的风波波及也起了几阵暗潮,但因有皇后奚茹筠压着都没有闹大。无非就是发落了几个母家涉案严重的,轻飘飘的一句话带过她们消失的原因,悄无声息地就腾空了那几座宫殿。
宫里少了人,向来是比石子落入大海更加波澜不惊的。
后宫如往常一般平静,而久病不愈的皇帝周瑾淮耳边自然越发安宁。
是夜,月黑风高。
瞿公公在伺候周瑾淮睡下后遣散了殿内的人,拖着疲惫的脚步往外走去值夜。
他年纪大了,为了不耽误宫外传回来的那些加急奏报又生熬了几天几夜没睡,此刻简直累得灵魂挂在脑袋顶上飘。
他的干儿子徐宁体贴他辛苦,让他去打个盹眯一会儿,自己替他在这儿守着。
瞿公公心想今夜多半没事了,便听了徐宁的建议先去休息了。却不曾想就是这么点背,偏在这一夜,那个已经成功潜伏在周瑾淮身边的大通奸细,那条被周若白忽略了的漏网之鱼——一个看着眼熟又眼生的小太监——趁机来到了周瑾淮的床边,举刀就要杀他。
幸而天子有祥瑞紫气护佑,在紧要关头,另外两个小太监扑上去,先替周瑾淮赴了死。
这二人用命拖住了那个大通奸细的脚步,徐宁一边大喊“护驾”一边冲上去抢夺对方手中的刀,结果不敌,在龙床前被刺成重伤。
血液飞溅到明黄的帷帐之上,周瑾淮病中惊坐起,恐惧地往龙床里头缩退了几步。刀锋凛冽的寒光映上他的眼睛,那一刻,及时赶来护驾的禁军在孔越的带领下冲进寝殿,一剑结果了刺客。
原来孔越早在恪州城外杨柳坡上得了司空鹤的叮嘱后回京,就一直盯着京城中的动向。宫外因追缉大通奸细而乱起来后,他敏锐地嗅到了危机,联系禁军统领增强了周瑾淮寝殿与东宫周边的防范,如此才得以及时救下当朝天子。
孔越的担忧并没有错。
因为就在有人试图刺杀周瑾淮的时候,埋伏在东宫和钦天殿里的那些大通暗桩也尽数出动了。
想必是因为出身夷阿氏弦月旁系的这位闫先生很清楚,比起垂垂老矣的大邺现任皇帝周瑾淮,小太子周若瑜以及大权在握权倾朝野的未来帝师司空鹤才是更值得他们提防的对象。故而他安插在东宫和钦天殿的暗桩比在周瑾淮身边的多了数倍。
如今他被周若白逼进穷巷,十年筹谋一朝成空,他狗急跳墙了。于是发动所有潜伏在大邺皇宫中的暗桩,只为拼个鱼死网破。
反正无论结局如何,死的都是大邺的人,能搅出这么大的乱来,大邺朝堂已经元气大伤,他终归是受利了。
埋在东宫和钦天殿的暗桩都是以一当百的好手,即便孔越早有准备,而西主司吟白也设下了防御,在这场不要命的厮杀中,他们也逐渐落了下风。
眼看东宫和钦天殿都要被攻破,宫道上却骤然响起了喊杀声。
神兵从天而降!
跟随司空鹤南行去了的北主司敬玄从钦天殿的塔顶提剑下落,鬼魅分身,以肉眼根本没有办法捕捉的速度加入了战斗,顷刻之间取走多名暗桩的人头。
而东宫也出现了一个戴着银白鬼面具的人。黑袍铁桶一般从头到脚包裹全身,束发提剑,招招狠厉,剑招之快让人只能看到一晃惨白银光。无数惨叫声中,断肢残腿横飞。而这人手剑归鞘只在刹那,从空中落入钦天殿廊下之际,身后那些杀手便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恐神情身首分离。
至死,他们都没有看清黑袍之下的这个人究竟是男是女。
经此一役,深埋大邺皇宫的大通奸细被连根铲除。
而这个在最后关头力挽狂澜的黑袍鬼面具人也一战成名。
后来大家知道,他是钦天殿新的东主司,名号依旧为“沐苍”。
只是很显然,现在的这个沐苍远比从前的那个沐苍实力更强,也更得国师司空鹤的信任。甚至他在钦天殿中的地位,还隐隐超过了那位传闻中将国师大人一手带大,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西主司吟白。
司空鹤是在他们清扫干净了钦天殿前的血迹后才迤迤然回来的。
晨露在青砖上覆了一层湿意,空气中还残留着淡淡血味。他在微凉的曦光中走过,宛如踏着满地惨白的枯骨。
吟白早已整理好了名单,在司空鹤进殿落座之后就呈了上去。
“主上。”他回禀道,“大通安插进我钦天殿少使中的暗桩共计一十三名,皆为大邺人士,家中亲眷戚友都已写在其上。”
司空鹤随意地翻看了几眼手中的名册:“都处置了吧。”
淡漠的话语出口,他便将名册重新递了出去,仿佛决定的只是今天的菜单,而非数十上百口人的性命。
“是。”
吟白应了,领命而去。
钦天殿内很是通透,阳光从四面窗格里照进来,撒落一大片的金芒。
司空鹤就坐在这片辉煌的光亮正中间,雪衣上流光熠熠,如踏鹤而来的神仙。
只是寻常的神仙救人济世,而他手掌翻覆之间,引出的却是数不清的亡魂。
穆清葭从暗处走上来:“你早就知道宫里也已经被大通奸细渗透。从你轻车从简出京南下开始,所有这一切都是你用来诱他们上钩而设的局,是吗?”
她的语调凛然,虽是询问,却用的陈述语气,摆明了心中已有答案。
穆清葭当初在恪州见到司空鹤的时候就有疑惑,明明周瑾寒已经将衍州发生的一系列事端都写进了折子里送回京城,司空鹤怎么还会在明知京城众臣府上多半也已被贼人渗透的情况下,依旧冒险南行?他难道就不怕那些宵小之辈趁他离京故意作乱吗?
如今想来,恐怕司空鹤早就已经想到了。而他特意留一个破绽出来,就是为了这一天。
或许在他原本的计划里,无论回到京城来清扫这些奸细的人是周若白还是周瑾寒,他都决定了要黄雀在后。奔波劳碌的事情让他人去做,而他则可以用最小的成本谋取最大的利益。
而或者更有可能的是,即使在他们有所行动之前,这股深埋大邺暗处的邪恶势力就已经察觉不妙提前动作,司空鹤也早就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来将他们一网打尽。
毕竟,他是司空鹤。
藏在银白鬼面具后头的眼睛微微一眯,穆清葭的脸色也沉下些许。
她还想到了一个更大胆的可能性。
在这个将所有人都算进去了的局里面,会不会司空鹤原本也考虑着,就让那位老朽病重、疑心深沉的皇帝被顺理成章地刺杀罢了?
如此,小太子周若瑜登基即位,他便能够一朝当上帝师,真正权倾朝野,挟天子以令诸侯。
想到这里,一股寒意不由地窜上了穆清葭的脊梁骨。
她觉得眼前这个风姿堪比画中仙的人,内里还真是个可怕的疯子。
穆清葭能够看穿他的这些计划,司空鹤对此并不感到意外。
得了问,他便应了,眉目清淡的,如同谈论一件无伤大雅的小事。“我不过只是放了个钩子罢了,一切都是他们自己的选择。”
“顺势而为,得此结局,天命罢了。”
“天命?”穆清葭冷哂一声。
究竟是天命还是人力,恐怕大家都心知肚明。
或许那位闫先生冷静下来之后细想,也很快就会发现他今日被人反将一军,功败垂成,实则是落入了他人的圈套。
就这一点而来,也确实可以说,这位在大邺境内谋划了十余年的闫先生要落于司空鹤一筹。
他自以为神通广大,能将大邺朝堂玩弄于股掌,却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世上还有比他更狠更疯更豁得出去的存在。
他儒雅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袖口,抬眸看着穆清葭:“今日你以一人之力守住了东宫,事迹很快便会传开。届时陛下、皇后以及太子殿下的召见褒奖定是少不了的。你可想好要得到什么奖赏了吗?”
穆清葭闻言沉思了片刻,并未急于回答。
果然,司空鹤没有得到她的答案也没在意,只稍稍低敛了眼睫,这才又淡声接下去:“陛下老迈多病,自上回接了曜王传回来的急奏气得从阶梯上晕倒后,身子便更加不好,如今已有许久不理朝政了。”
“太子年幼,皇后又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今日事后,他们定然心中惊惧不安,急需一人护在他们身边,好随时随地保护他们的安全。”
“你的身手众人有目共睹,若无意外,陛下和皇后必然会找我商量,让你去东宫当差保护太子殿下。”
“可你如今怀胎已逾四月,显怀之后,若寸步不离地保护着太子,必会被人察觉。按照陛下的性子,为了让你尽忠职守,当不会允许你留下这个孩子。”
“为长远计,你还是不要应下这桩差事了。”
司空鹤道:“我会替你争取别的奖赏,不至于让你白辛苦一场。”
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司空鹤的语调虽然平淡,然而遣词之间却已经毫不掩饰他的目中无人的野心。
他虽然在揣摩皇帝皇后的心态,但谁还能听不出来,如今真正能做决定的人不是周瑾淮或者奚茹筠,而是他。
无论是皇帝、皇后还是太子,他们如今全都仰仗着他。
穆清葭的眸光微微一寒。
她躬身应道:“属下听凭主上安排。”
司空鹤能替她回绝掉皇帝皇后的要求也好。若是日日都得跟随在周若瑜的身边,她又如何还能轻易地找机会逃掉?
穆清葭难得乖巧,让司空鹤看着不免有些新奇。
他神色淡漠地望着她垂首躬身的模样:“既然让你失去了一次往上爬的机会,我可以答应你一个要求。你可有什么需要?”
穆清葭想了一想,诚实答:“确有一事,望主上应允。”
“何事?”
“请主上让属下带人围剿徐记果煎铺。”穆清葭寒声道,“这间铺子里有人为了害我,在我的吃食里头下了三年的毒。此仇不报,属下心有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