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记果煎铺子的生意一如既往得好。
天亮铺子还没开,等着买东西的人就已经排起了队。
听说是上了新品,名叫“流萤映雪”,燃着小火的葵花籽仁点缀在奶冻上,远看就像在雪堆里纷飞的萤火虫。
还没到中午,第一批流萤映雪就售罄了。
柜台被扣响的时候,徐记的老板正在算账。
他当对方也是来买新品的客人,拨着算盘头也不抬,懒洋洋应付了一声:“下一批还没好,客人稍坐会儿吧。”
来人没有说话,只是又加大了力道在柜台上扣了两声。
咚咚!
敲得木板都像要被敲出两个洞来。
徐记老板这才察觉到不对劲——怎么店里突然这么安静?他的伙计们呢?
被厚玻璃片遮挡住的老眼疑惑地抬起,正对上了站在柜台外的人凛然的视线。来人手中提剑,头戴系带乌纱,银黑官服上织鳞纹,腰间挂着令牌,上书“钦天”二字。
即便徐记果煎铺子的老板从未与钦天殿有过交集,然而遍京城中哪个不长眼的认不出钦天殿众少使的官服是什么模样?
他在认出来人是谁的那一刻吓得手中的笔都掉了,这才发现铺子里的客人不知何时已经都跑光了,他的几个伙计缩着肩膀浑身发抖地站在一边。
前后门都被冷脸提剑的钦天殿少使把守着,唯有一个戴着银白鬼面具的黑袍人曲腿坐在一张矮桌前,正好整以暇地把玩着桌上的空水杯。
纹了青竹的骨瓷杯被她用一根手指托着,旋转出透亮的一道光影,映着对方瘦长漂亮的一只手。也不知对方用的什么方法,手指翻飞间,骨瓷水杯就在她的骨节上跳跃起来,发出清脆的“叮、叮”的声响。
看身形应该是个女子。
可徐记老板在见到对方的那一刻,几乎被对方身上那股冰冷的压迫感震慑得喘不上气来。
他连忙跑上去了,诚惶诚恐地弓下身作揖:“小老儿不知上官驾到,有失远迎,请,请上官恕罪……”
“听闻铺子里新出了一款叫‘流萤映雪’的点心,不知用料有何讲究?”
明明目前这架势看着就像来砸场子的,可偏戴着鬼面具的人说的话却如常。她只淡声开口道,“方才见那些食客碗里的葵花籽仁还在燃着细火,看着倒是新鲜。”
徐记老板应了些“多谢上官夸奖”的场面话,诚实回答说:“流萤映雪的用料不过就是糖浆牛乳这些,没什么新奇的,可上官若问具体是如何做的,小老儿还真答不上来。”
他道:“这些花样都是小老儿请来的点心师傅自己研发的,小老儿也就只能看个热闹,一点主意都出不了。”
他抬眼朝对方脸上银白的鬼面具望望,试探着问:“上官可是想来一盏流萤映雪尝尝吗?若您不嫌弃,小老儿这就吩咐后厨抓紧先做一盏上来。”
鬼面具人——或者应该说,穆清葭。
她在得了徐记老板的问后却没回答,只又接着自己方才的话头道:“我记得你们近些年来出过好几种新款点心,蜜浮酥,梅开半夏,蜜雪笼翠山——对了,还有你们铺子里的招牌莲子藕酥,味道都还不错,可也都是这位点心师傅做的?”
徐记果煎铺子的点心并不便宜,要将他们铺子里的招牌点心都尝个遍,大多只有住在城东的这些官宦人家的内眷才消费得起。
然而眼前这人若是官宦人家的内眷,又怎么会成为钦天殿里的掌事去为国师大人卖命?
老板听了穆清葭的话后心中诧异,不免又朝她端详了一眼。
他没有从那张遮得严严实实的鬼面具下看出对方的相貌,可是却突然反应过来,自己似乎对对方的声音有些印象。
“上官从前可来过鄙店买点心吗?”他询问道。
晃晃悠悠在骨节上打转的水杯蓦地一停。
穆清葭冷眼朝徐记老板扫视过去的同时,已经翻手将水杯抓入掌心敲回了桌面上。
徐记老板被这一眼盯得毛骨悚然,忍不住“扑通”跪下了:“上官恕罪,上官恕罪……”
真是昏了头了,对方既然特地戴了面具遮脸,显然是不能让别人识别出她的身份。而他竟然还不怕死地刨根问底,试图揭穿她的来历?
徐记老板差点都能想象出自己脑袋搬家时的模样了。
眼前这个被吓破了胆,反倒站在一旁的一个小伙计见情况不对,忙也跟着跪了,磕了两个头后回话道:“回上官,咱们铺子里有三个点心师傅,不是每一款新品都是同一个师傅做出来的。”
这倒是个机灵的。
穆清葭看着这伙计,心道了一句。
她也没揪着徐记老板不过脑的问题不放,只又说:“那么今日这三位师傅可都在后厨么?”
“在的。”小伙计回答,“上官想吃什么,小的这就可以吩咐厨房去做。”
“我素来爱吃你家的莲子藕酥,如此,便叫上一叠这个吧。”穆清葭在袖口的衣料上攥了一攥。漫不经心地说,“你去叮嘱一声,要现做刚出锅的,表皮略微烤焦一些。”
小伙计磕了个头应下了,忙不迭往后院跑去。
屋子里再次沉默下来。
阳光从窗格外斜劈进来,在穆清葭肩膀上落了一点金芒。
她眯起眼睛往窗外看去,隔着一道窗缝,看着这条熟悉的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与车马。
从前她带着覃桑和覃榆出王府来觅食的时候,最常坐的也是这个位置。她们三个都爱吃甜食,以至于有时候逛得忘了时辰,周瑾寒会特地遣人来寻她,辛竹便也训斥覃桑覃榆两姐妹丫鬟没个丫鬟样,就只知道撺掇王妃跑出去玩。
当时被抓现行,她是什么样的反应来着?
是羞赧?是愧疚?还是心底里并不服气呢?
似乎是三者都有过吧。
只是次数多了之后,她就不会再将这事放在心上了。
就好像,成了她日常生活里的一个习惯。
而如今,这个习惯将从她的生命里抹去了。
穆清葭对把守在两边的少使们打了个手势。
众少使得令,当即关紧了门户上了横梁,然后在徐记的老板和那几个伙计惊恐的神情中,面无表情地将他们堵上嘴捆了起来。
年轻的伙计在挣扎时撞翻了一张凳子,被反剪住他手臂的少使一剑柄敲在了后颈上,整个人软倒在了地上。
穆清葭在他们“呜呜”的求饶声里站了起来,抬手翻上身后的帽兜,抓着手中的佩剑往后门走去。
而此时后厨的那位专做莲子藕酥的点心师傅在听了小伙计匆匆忙忙跑来叮嘱的话后,眉头也忍不住地皱了起来。
他年纪挺大了,与厨房里头的其他两位点心师傅一样穿着干活的粗衣披着干净的白围裙。为了防止污染要做的糕点,他下巴上那束长长的、虬密的胡须用一块布巾兜了起来,让他看着有些滑稽。
“来了什么客人,要得这么着急?”老师傅问小伙计。
“是个大人物呢!”小伙计刚从前头铺子里那压抑的氛围中逃出来,现在腿肚子都还在发抖。如同生怕被别人听到一样,他左右四顾了圈后掩着嘴压低了声音:“国师大人座下的,好大的派头。”
他说完后又催促道:“三位师傅可先都快些吧。那位现在说要吃莲子藕酥,稍后保不齐还想吃点别的,要是供不上,咱们铺子都得被那几个煞神掀了。”
流云榭通敌一事在京城中还闹得沸沸扬扬,至今路上还时不时地能够看到官兵列队而过。朝中大员落马不少,虽然都是被长公主抓的,但是最终将给他们判刑的却是国师。
钦天殿里的那些阎王们寻常不上街办差,听在百姓们的耳朵里就已经很吓人了。如今他们可是直接就出现在了面前,别说一个店铺的小伙计,换做谁都得抖上三抖。
另两个点心师傅听了小伙计的催促后忙不迭地就加快了干活的速度,只有那个长须老者依旧不慌不忙地揉着手中面团:“来人什么模样?男的还是女的?”
“听声音是个女的。”小伙计照实回答,“不过戴着面具呢,身上又裹着及脚背的黑袍,装扮不男不女的,怪得很。”
“钦天殿国师座下四大主司只有南主司泣朱大人是女子,来的可是泣朱吗?”老者继续问。
“这我哪儿知道。”小伙计讪笑,“我这样的小人物,哪儿有机会见到泣朱大人真人?反倒是豸师傅您,怎么对来人的身份这么好奇呀?”
长须老者名“豸”,至于姓氏却一直都没有告诉过他们,平常大家都是“老豸”“老豸”这样叫他。
得了小伙计的问,老者却没再回答。
他像是沉浸在制作糕点中了,低头沉默地按压着面团,眸色沉沉的,发着草原狼一般的寒光。
小伙计讨了个没趣,低低“嗤”了一声,摆手往外走去躲风头了:“您可快点啊,做好了直接送前头铺子里去吧。那阵仗我看着都怕,您可千万别叫我。”
眼看着小伙计贼一样地往角落里溜,长须老者的余光往外扫了一眼,落在那紧闭的铺面后门上,眼中流露出了几分警惕。
旁边的另一个点心师傅见他手上的活忽然停下了,狐疑地在他胳膊上撞了撞:“老豸,发什么呆呢?还不赶紧干活,小心前头的那些阎王怪罪。”
然而老者此刻却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猛地将面团扔在了砧板上,一把扯下兜胡须的布巾便大步往院中跑了出去。
另外两个点心师傅与他共事三年,从来不知道他竟有这般矫健的身手。
只见长须老者一脚在院中水缸上踩了一记,双臂张开,整个人便飞身窜向了屋顶。
然而他察觉到危机的时间到底是晚了。
就在他跳上屋顶的那一刻,铺子后门被人猛地拉开,黑袍覆身的面具人抬头朝他一望,冷冷地哂了一声:“想逃?没那么容易。”
话音落,她手中长剑当即出鞘,点地而起在围墙上面急速飞踏几步,眨眼之间就追至长须老者身后。
老者心中一凛,往后跃身躲过对方刺向自己心口的那一剑。眉眼阴鸷拧起,他双手屈爪,愤怒地向着穆清葭攻去。
然而先发却并不一定制人,穆清葭右手负剑,仅用左手便接下了老者几十招。
赵氏那门分筋断骨的手段她并没有完全从她祖母那儿学会,然而从前私下里偷练之时,她已经自行补全了后面没学的那几招。
赵氏弟子用这门功夫杀人时拼的是狠劲,而她改良后多用了巧劲,但凡能够抓住敌人筋骨,她便能更加快速地断了他们经脉。
长须老者一招一式虎虎生风,收爪成拳后凶狠袭击穆清葭面门心口。两人过招时快得都出现了幻影。然而穆清葭明面上看起来像是被他逼得且战且退,实则却一直等着对方露出破绽。
就在老者的爪子抓向她的面具时,穆清葭眸光一厉,五指一屈一下扣住了对方的腕心。
强劲的内力猛地往对方经脉中灌注进去,她手腕一翻一拧。老者的整只右臂都被她扭成了麻花状,在不属于自己的内力的冲击下,所有经脉生生被拧得寸断。
“啊——”
老者在剧痛中惨叫一声。
然而他虚软的右臂还被穆清葭扣在手心,穆清葭又岂会放他再逃?
她用力将老者往徐记果煎铺后院一扯,飞起两脚踢中他的胸口,直接将人从屋顶上踹了回去。
半空中她跃身而下,手中长剑划出凛冽剑光,将老者的手脚筋尽数割断。
右手一甩抖落剑上血珠,在落地的刹那,穆清葭归剑入鞘。
而老者也随即“嘭”地从空中砸了下来,凄厉地惨叫着,却再不能动弹分毫。
穆清葭带来的那些少使也从四面围拢过来。
“沐苍大人。”
老者听到他们这样称呼她。
“邺国钦天殿东……东主司,沐苍。”老者吐着血含糊不清地道,“原来你就是……新的沐苍。”
他的脑袋奋力地抬起,满脸血地笑了,哑声嘲讽道:“堂堂曜王妃,一朝身份败露,竟然沦落到要去给人当走狗,连真面目都不能世人……呵呵呵呵……可笑,真是太可笑了……”
对老者讽刺的这些话,穆清葭毫不在意。
“看来你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她说道,抬步走到了老者面前,居高临下垂眸睨着他。“也知道我今天是来取你狗命的。”
老者冷笑了一声:“你故意强调要吃表面微焦的莲子藕酥,表露出与当初的曜王妃相似的口味,不就是要让我猜出来的人正是你吗?”
“你倒不算太笨。”穆清葭道,“我本以为你会宁错杀不放过,同从前一样往点心上撒生芭蕉子。但没想到你察觉到了这是个计谋,竟直接选择逃跑。”
“可惜我还是逃得晚了,落在你的手里。”老者不甘心地咬牙道。
“那是因为你太过自大,没有在流云榭被铲平的时候就撤离。”穆清葭道,“而自大的人往往都没有好下场。”
老者啐了一口:“你如今不过是只丧家犬,比我好得到哪里去?何必还装出这副骄傲的姿态?”
穆清葭迎着他憎恨的视线。
“我确实没什么好骄傲的,毕竟我无论是不是曜王妃,从来都是国师大人手中的兵卒罢了。”她寒声道,“可你就不一样了。今日事败,你永远都只能是被宗族除名的戴罪之人。你身上的刺青,弯刀上的那轮月亮,永远都满不了。而这个世上,也永远都只会有一个夷阿氏。”
穆清葭的语调透出深浓的嘲弄来:“你们这些曝尸他乡的孤魂野鬼,永远无法拥有完整的姓名。”
“同样都是丧家犬,这样相比起来,究竟谁更可悲?”
“你——!”
长须老者——夷阿豸——被穆清葭的话戳中了痛处,再忍不住目眦尽裂地怒吼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