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清葭终归没有问周瑾寒伤心的原因。
但其实不问她也知道了。因为等到次日她下床去外头走动,听到外面的人在讨论,说周瑾寒和簪烟撕破脸了。原来这四年来,簪烟跟在周瑾寒身边讨好着他并非出于爱,而是为了名利,并且还数次利用周瑾寒对她的疼爱来干坏事。
如今簪烟被周瑾寒软禁起来了,为了泄愤,周瑾寒还让长公主的人给簪烟用刑,听说已经打得不成人样了。
反正传言说得有鼻子有眼,穆清葭听着都觉得瘆人。
不过等到她走累了坐在树下休息,楚云遏过来复诊,听到她转述的这些话后却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这些嚼舌根的话你也信?”楚云遏道,“周瑾寒什么人你还不清楚吗?如果只是因为被欺骗了感情,按照他死要面子的做派,他多半直接就大度地放人家自由了,怎么可能将人软禁起来,还让长公主的人去用刑?”
楚云遏说着都笑了:“先不论长公主的人能不能那么容易地听周瑾寒使唤,即便能吧,若是让长公主知道他小心眼到这程度,还不得笑上他个几百年?”
穆清葭的手腕搁在膝盖上,让楚云遏给她诊着脉,脸却抬起来迎着日光。
她的眼睛上还缠着几圈绷带,但是已经能够感觉到有金粉色的亮光透进来了。楚云遏说,应该用不上两天就能让她睁眼了。
“神医,覃榆的病还没养好吗?”穆清葭问,“这些天你们也不让我去看她,我都不知道她究竟病到什么程度了。”
听着穆清葭语调中的担忧,楚云遏给她诊脉的指尖微微一顿。
他淡应了一声,将搭在穆清葭腕上的帕子收回去:“她病来得快了点,才刚脱危险期。你的眼睛反正也看不见,真过去了还得她来照顾你,不利于她休养。”
穆清葭的手指揪了一下衣摆:“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里总是有些乱,有些担心……”
“担心什么?”楚云遏道,“有我在,难道还能让她出事吗?”
他两手交叉着,垂在身前,义正言辞地说:“你跟周瑾寒两个,该有一个人服软的时候吧,都刺猬似的,一个比一个死鸭子嘴硬,缺胳膊断腿了都喊自己没事;不该多想的时候吧,又一个比一个更加犹豫不决畏首畏尾。你们但凡能表现得均匀一些呢?”
穆清葭转头直面楚云遏,白纱带子缚在乌发后飘:“神医,你今天有些怪。”
楚云遏脸色一僵,清了清嗓子:“哪儿怪了?我不是一直如此?”
“顾左右而言他,明明我们在谈覃榆的病情,你为什么总要扯到王爷身上去?”穆清葭虽然蒙着眼睛,没有显露出探究意味来,但楚云遏还是被她说得有些心虚了。
穆清葭就那样仰面直对着楚云遏,半晌后才又加问了句:“所以是王爷出什么事了吗?”
楚云遏原本都已经想到自己可能会忍不住坦白了,得此一问忽然就松了口气。
于是他又坐了下来,大吐苦水:“我就说王妃聪慧,怎么可能瞒得住?也就周瑾寒那厮端着架子,生怕让人知道了损害他曜王爷的尊严。”
穆清葭的注意力被吸引:“怎么说?”
“还不是那簪烟。”楚云遏拍了一下大腿,忿忿的。“她的来历不干净,这些年藏在曜王府里坏事没少干。就不说害了你多少次了,她还数次用苦肉计来加深瑾寒与皇帝、国师之间的嫌隙。最重要的是——”
楚云遏压低了声音:“她心里有别的人,你猜猜是谁?”
穆清葭沉思了片刻:“不会……是那个‘闫先生’吧?”
“没错!”楚云遏痛心疾首,“这不她都已经在长公主手里把能受的刑都受了一遍了,愣是不肯交代跟那个闫先生有关的任何信息。瑾寒虽然表面上看不出来什么,但谁能不知道他心里有多难受?被自己捧在心尖上念了这么多年疼了这么多年的人,竟然从头至尾都只是想从他身上获取利益,被揭穿了真面目还歇斯底里地用最恶毒的话来诅咒他,这换做谁能受得了?”
反正这两人也不是夫妻了,穆清葭铁了心要离开,多半不会再复合。他多泼上两盆冷水,多诋毁周瑾寒两句,想必也没什么大不了。
穆清葭闻言淡淡“哦”了声,点点头:“这话不假。王爷是个眼里不揉沙的人,既选择了一条刀口舔血的路,必然需要身边人绝对的忠诚。他这前半生积攒下来的仅少的温情都给了簪烟,可她不仅仅只是个暗桩那么简单,甚至还是一股要危害我大邺江山百姓的恶势力安插进来的暗桩。”
她轻轻叹了一声,体谅又带着悲悯:“王爷和长公主一样,都是心系社稷黎民的大爱之人。可簪烟的身份无异于让王爷自打巴掌,他此刻必定觉得既讽刺又愤恨,甚至感到惭愧吧。”
所以也就难怪要难过得哭了。
能让周瑾寒这样一个心硬如铁的人伤心成这样,真不知该不该说是簪烟的本事。
楚云遏看着穆清葭的表情:“你是这个想法吗?”
穆清葭转回头:“不然呢?”
“谁知道。”楚云遏答,“或许应该幸灾乐祸才对。”
穆清葭闻言笑了一声:“又不是小孩子了。”
周瑾寒远远地过来,正好看见穆清葭的这一抹淡然的笑。
披散的乌发,绑在眼前的雪白的绷带,极素的青衣,若再配上一顶斗笠,当为一位纵情江湖风姿潇潇的剑客。
这是周瑾寒从前没有见到过——或是见到了也从未放进心里的风景。他这一看便怔住了,心跳快了一拍。
“王爷?”凌辰提醒道,“不过去吗?王妃已经注意到了。”
穆清葭身上的朔望散之毒被清得差不多了,五感恢复。如今还被蒙着眼睛,导致听感越加敏锐。哪怕还离得很远,她就已经察觉到了有两个人的脚步声在靠近。
袖中的指尖搓了一搓。
周瑾寒开口:“没有非找她不可的理由。”
他还记得昨日的那个情难自禁下的拥抱,记得穆清葭的错愕,也记得她错愕之下的那份隐隐的抗拒。
理智回来之后,他便知道自己当时的行为不应该。
他们已经不是夫妻了,可他内心深处却似乎从来没有记住这一点。以至于他的潜意识中依旧将穆清葭当成自己的人,依旧觉得对她做出什么亲密的事来都是应当的。
可明明是他休了穆清葭。他当初做得那么决绝,到头来竟是他自己放不下,真是可笑得很。
然而穆清葭却早已分清了他们之间的界限。在她的心里,他应该只是个熟悉的外人了。她表现出来的那些和善与温柔并不是因为她对他的感情特殊,而是因为她的性格本就如此,体面又妥当。
他不应该仗着她脾气好就一再得寸进尺的。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像个懦夫。
凌辰跟了周瑾寒这么多年,怎么会看不出来他此刻在挣扎些什么?
没有非找不可的理由?那就硬找!
于是凌辰沉思片刻,计上心来。
“王爷,罗与已经到达北境,今早传信来的。”凌辰躬身道,“清查‘弯刀落月’与闫先生身份这事是王妃全程参与并指导的,如今有了后续,理应让王妃知道——”
他停顿了一下:“以免王妃记挂。”
周瑾寒沉默地眯了眯眼睛,半晌才应了一声:“有理。”端着架子帅气矜贵地朝穆清葭走过去了。
凌辰忍不住为自己竖起了大拇指。
楚云遏还想再多八卦几句,尽量不让穆清葭再逮着他问覃榆的情况。结果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到一抹高大贵气的身影携风而来,眼眸垂睨,眉尾入鬓,岂一个帅字了得?
楚云遏:嚯,好大一只开屏孔雀!
穆清葭辨认出了脚步声:“王爷。”
周瑾寒走过去,站在了她的面前挡住了照在她脸上的日光:“阳光直照眼睛,没得得眼疾了。”
他伸手将她扶起来了:“进屋吧,本王有话对你说。”
楚云遏眼看着周瑾寒目不转睛地从他面前走过,然后又扶着穆清葭目不转睛地折返回去:……
“不是……我这么大个人在这儿,你是没看见?”他指着自己鼻子问。
到底是谁得了眼疾?
眼看楚云遏追着周瑾寒就要上去质问,半点眼力见都没有,凌辰一个箭步冲上来:“神医,神医!”
凌辰将人往过一拖,双手铁一样将人钳制住了,脸上笑嘻嘻:“我近来总心口疼,怕给王爷耽误事儿,您妙手回春,麻烦替我看看呗。”
然后就将人拖回了树荫底下。
被凌辰两臂环抱抱得双脚离地的楚神医:……
看病就看病,你们曜王府的人怎么行为举止都跟土匪似的?
当然了,后面的这些事,走在前头的人没心情去关心。
周瑾寒没见到楚云遏再不识趣地追上来,心知必定是凌辰的功劳,一高兴就决定给得力下属涨一点月钱。
穆清葭听到身边的人呼吸节奏变了:“王爷今日似乎心情不错。”
驿站后院种了几棵红梅,许是因为天冷,如今还在盛开。
周瑾寒搀着穆清葭慢慢在梅花树下走。枝头的花瓣落下来,沾在了他们的肩发上,如同一场粉色花雨。
周瑾寒在穆清葭发顶一摘,将花瓣捻在了手心慢慢研磨:“确实还不错。”
“有什么高兴事吗?”
“嗯。”周瑾寒点点头,“罗与那边有消息了。”
穆清葭闻言精神一振:“查到‘弯刀落月’的下落了?”
“有了些眉目,想到你多半在意,应该同你说一声。”周瑾寒答,“罗与到了北境后先联系了驻守在边关的戚家军,在当地查找了几日后没有找到什么线索。直到后来戚家军偶然救回了一支遇到马匪的商队,他们说在北境线外的大通国见到过这个‘弯刀落月’的标志。”
“来自于大通国的一个大氏族,夷阿氏。‘弯刀落月’是夷阿氏的族徽,只不过同罗与图纸上的那个图案不太一样,夷阿氏的族徽上的月亮是满月,而我们拿过去的是弦月。”
穆清葭的眉心微微拧起来了些:“那可有什么说法吗?”
“有。”周瑾寒替穆清葭拨开了挡在前头的一根弯下来的竹枝,“夷阿氏有一支旁系,是在三十年前因犯了罪而在族谱上被除了名的。因为受到夷阿氏正系打得打压,这支旁系如今基本已经落没了。但大通境内却有个传言,说当今太后对外虽称出身夷阿氏,却并非夷阿正系,而是这支被家族除名的旁系。她身上的‘弯刀落月’刺青不是满月,而是弦月。”
“所以说……”穆清葭分析着,“假如大通境内的这个传言是真的,太后出身弦月旁系,那么相当于大通如今的那位年轻的皇帝也是旁系血脉。‘弦月’势力在我大邺国内扎根十年,而大通皇帝五年前在皇权斗争中胜出,又立刻出兵进犯我大邺边境,一环扣一环,很难说其中是否有‘弦月’势力的功劳。”
“但很明显,这支‘弦月’旁系如今正为大通皇帝所用。明面上虽然已经落没,但暗地里有着宫中的支持,多半已经发展壮大,不会再受制于正系。”
“夷阿……”穆清葭念了一遍,哂道,“难怪大家都要管他叫‘闫’先生。”
周瑾寒听完穆清葭的分析,应道:“五年前的那场战役大通打输了,又是割地又是赔偿,估计那位新帝心里憋着气。如今‘弦月’旁系在我大邺搅出了这么多乱子,多半是要制造出一个报仇雪恨的机会。”
“既是要报仇,那必定是要等我大邺国力衰退内乱不休的时候,还要对我大邺朝堂局势十分了解。”穆清葭接道。
“故而,如今京中那些官员的府上,必定有来自大通的暗桩。”说到这里,周瑾寒的眉心皱了一皱,“而且这些暗桩还不是大通人,都是身为我大邺子民却对朝廷有着深仇大恨之人。以彼之矛攻彼之盾,大通下的可真是好大一盘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