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周瑾寒说到这些被大通安插在大邺境内的暗桩都是对大邺朝廷有着深仇大恨之人,穆清葭的神情有些变动。
周瑾寒注意到了她的欲言又止:“你有什么想法,不妨直言。”
“我听说,王爷已经将簪烟姑娘囚禁起来了。”穆清葭淡声道。
搀着穆清葭手臂的手一颤。
周瑾寒稍稍拧了下眉,半晌应道:“是。”
“她也是这些暗桩之一。”
穆清葭闻言朝他偏了偏头:“王爷早就知道了吗?”
“不算很早。”周瑾寒轻叹了一声,哪怕他素来极能隐忍,此时也显出两分挫败来,“从人贩子手里将她救回来时察觉到了些许不对劲,但潜意识里将之忽略了,直到楚云遏替我解开那洗脑邪术后才将一切都串联起来。说起来还是本王太大意了……”
“这事也不能以一句‘大意’来概括,毕竟王爷也很难想到簪烟竟会被发展成了大通国的奸细。”穆清葭实事求是地安慰了句,“好在如今已经发现了,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周瑾寒听着穆清葭平平淡淡的语气:“本王只是觉得对你不起,这三年来,因为簪烟的存在,让你跟着受着许多无妄之灾。”
穆清葭闻言有些意外。
他是在同她道歉?
哪怕穆清葭此刻被纱布缠着眼睛,周瑾寒也从她的这阵沉默中察觉到了她内心的想法。
枝头的梅花在阳光下的照耀下在她脸上投了明暗交错的影子,因为眼前蒙着白纱,衬得她清绝的容貌越加显出些遗世独立的韵致来。
兴许是因为看清了自己的心吧,周瑾寒这样看着穆清葭,总觉得目光再难从她身上移开。
四下无人,只有风吹花落,他们的呼吸带了些许重量。
周瑾寒眸光一动,抬手抚上了穆清葭的眼睛。隔着轻薄的两层白纱,温柔地触碰上了她柔软的眼皮。
“葭儿……”他唤她,却不知道接下来应该说些什么。
眼睛上落了一点重量时,穆清葭的心头猛地颤了下。
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拉开了彼此之间的距离。脸上的表情还是清清淡淡的,她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浅笑道:“回去的路我已经很熟了,不用再麻烦王爷搀扶。”
周瑾寒的手还抬在半空。
他看着穆清葭唇角的那点笑意,眼中的光亮暗了半分。
“只是有瓣梅花落上去了而已。”他道,“本王替你摘掉了。”
穆清葭自然知道这句不过托词。她浅应了,稍稍欠身:“多谢王爷。”
“关于罗与传回来的信里面其余的那些内容,本王稍后让凌辰来告诉你。”周瑾寒的双手负到身后,顷刻之间又恢复成了那位心思难测的曜王殿下。“本王还有公务要忙,先走了。”
话说完,他便转身往另一边而去。因步子迈得快而大,绣着金蟒的华贵的大袖与衣袍相撞,发出猎猎的声响。
一听就是心情不太美妙。
穆清葭听着,不由心想:他真的很难伺候。
不过再难伺候也无所谓了,反正同她也没什么关系了。
她只依旧想着他们之前的对话,一边慢慢往房里挪一边思考着:刺了弦月的这支夷阿氏旁系既然正为大通皇帝所用,又是大通太后的母族,一旦在大邺境内所谋之业事成,日后必然会被扶持到明面上来。
若是能够利用好这一点,将这个情况告知夷阿氏正系就好了。
正系打压被从族谱除名的这一旁系,两者之间的仇恨积攒了三十年了。倘若‘满月’知道‘弦月’即将翻身,必定会千方百计地阻止他们。夷阿这一大氏族起了内乱,估计大通也就没什么精力来往邻国使手段了。
而穆清葭想的这些,已经一把推开周若白的屋门大步迈入门槛的曜王殿下也想到了:“借你私印一用。”
周若白从书案前抬起眼睫,目光落在还在“哐当哐当”大晃不止的两扇门板之上:……
她将视线移到周瑾寒脸上:“你在毫无预兆地推门之前,有没有考虑过我可能正在里头沐浴?”
周瑾寒对此谴责满脸无动于衷,撩衣往椅子上一坐:“你的屋里没水声。况且我推门的时候,外头的那两个也只象征性地挡了一挡。”
周若白看着曲晴柔二人在周瑾寒的话后臊眉耷眼地将门重新掩上了。
她的眉峰挑了一下:“看来该扣月饷了。”
听到门外发出两声低低的哀嚎,周瑾寒与周若白的唇角不由都勾了一勾。
叔侄二人坏得如出一辙。
心安理得地欺压完了人后,周若白才再次将视线落回案上的公务:“要借我的私印做什么用?”
杯中半凉的茶水带着一股陈旧的霉味,周瑾寒闻了下后都没入口就嫌弃地皱起了眉:“你前些年驻守北境,与如今的守军戚家军熟悉吗?”
周若白将写好的书信塞入竹筒中:“戚老元帅为人忠直却古板守旧,我同他一向来不太对付,有几次共事之时差点把他气得要告老还乡。不过老元帅年迈,如今戚家军中都由他的儿子戚长岭主事。这位戚将军倒是个性情疏阔好相与的,我与他倒是还有几分交情。”
她说完后又狐疑乜一眼周瑾寒:“问这个做什么?”
“甘达矿场在北境线内,也由戚家军管辖。既然你与这位戚长岭将军有私交,便帮我从矿场里那些做苦役的流犯中寻一个人。”周瑾寒道。
周若白的眉心蹙了蹙:“什么人?”
“前皇城警备营守将,李瀚海。”
对李菁这个被穆清葭从掖廷救出来的小罪奴的真实身份,周若白也是清楚的。此时听了周瑾寒的话,周若白的神情不免冷淡了许多。
她父亲周瑾淮这个皇帝究竟是个怎样的人,这些年来她看得也算是透彻了。虽然她是他的女儿,可也不得不承认,或许是因为当初得到皇位的方式名不正言不顺,以至于他在这条孤家寡人的路上走得如履薄冰,对身边的人越来越猜忌。
李瀚海委实是在冤屈之下被革职流放的,背后藏着的是天子的那份脆弱的自尊心。
周若白理解周瑾寒想要救出李瀚海的这片心意。
然而也正是因为她理解,所以在想到前因之时,她才会因自己的身份而受到良心的谴责。
“李瀚海流配至甘达矿场不过月余,你此时便打算着要将他捞出来,是不是过于草率了些?”
周若白道,“李菁年纪小还不成气候,穆清葭心慈之下将他从掖廷救出尚且要得到父皇忌惮,特发明旨让你带他一同赈灾,途中不得让他损伤一丝一毫。倘若你再救出李瀚海,你可曾想过风声一旦传回进城,落进我父皇耳朵里会代表着什么?戚家军是我大邺北境的防线,倘若他们因此事遭到猜忌,对我大邺江山又会是什么后果?”
“你的那位父亲忌惮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即便我什么都不做,他也依然会想方设法地弄死我,这一点你应该很清楚。”周瑾寒不甚在意地扯了一抹讽笑,“所以此事会给我带来什么后果就用不着长公主操心了。”
“况且我要救李瀚海不假,可我也没蠢到直接去矿场里面劫人犯。”
周若白搁下了手中的笔,认真地等着周瑾寒说下去:“什么计划?说来听听。”
“‘弯刀落弦月’的标记已经查明了,来自于大通国的夷阿氏族,并且不是正系,而是三十年前因罪被从族谱上除名的一支旁系。大通的当今太后与天子正是这支夷阿旁系的血脉。”
聪明人之间沟通起来就是快速,周瑾寒话还没说透,周若白就已经弄明白了他的意思。
“旁系与正系之间存在仇恨,正系必定不会坐视旁系做大。如果能够利用这一点,那么对我大邺而言将是极大的利处。”
周瑾寒点头:“故而需要有这样一个人进入夷阿氏内部挑拨挑拨。”
周若白思考着:“李家是武将世家,李瀚海对我大邺的忠诚自然是毋庸置疑的。但据我所知,夷阿氏是大通的第一大氏族,大通朝堂上几乎有一半人出身夷阿。而李瀚海毕竟曾是我邺国的将领,即便潜入大通境内,恐怕也很难渗透到夷阿氏内部。”
“那么倘若夷阿正系可以抢先旁系一步摧毁我大邺朝堂呢?”
“什么意思?”
周瑾寒的手指缓慢地摩挲着,回答道:“别忘了,李瀚海曾是我大邺皇城警备营的守将,恐怕这世上很难有第二个人比他更加熟悉我大邺皇城的城防布局。倘若李瀚海愿意投诚,那么相当于我大邺皇族、满朝文武大臣以及京中数十万百姓的身家性命都落在了大通的股掌之中。”
“‘弦月’旁系还需要花费十年的筹谋慢慢渗透进我邺国京城,但‘满月’正系拿着皇城城防图,再加上李瀚海在皇城警备营的号召力,就可以长驱直入一路直捣黄龙。如果你是大通皇帝,你更倾向于依靠谁?”
周若白闻言冷哂了声:“故而即便‘满月’彻底吞噬了‘弦月’,大通皇帝看在这张《大邺京城城防图》的份上也不会翻脸,毕竟一丝血脉的关联又怎么能比得过国事重要呢?”
“从三十年前开始,这世上就该只剩下一个夷阿氏了。”
说到这里,两人眼中闪过了一抹同样的冷酷的光。
周若白问周瑾寒:“你想要我怎么做?”
“既然是要做戏,那自然要做得真一点,得让一心效忠我大邺社稷黎民的李瀚海将军彻底失望,甚至仇恨我大邺朝廷才行。”周瑾寒思索着道,“不如来一场暗杀如何?就说李瀚海任职皇城警备营主将期间勾结曜王府企图谋逆,与李家相关的所有人——包括菁儿——一个活口都不能留。”
“光是这样还不够,得再推这位李将军一把。”周若白建议道,“你身边那个‘老王’不是李瀚海的旧部吗?若是他能在这场暗杀中死在李瀚海的面前,想必再是铁骨铮铮的硬汉也得崩溃,忍不住得反了。”
周瑾寒将手中茶杯放回了茶几上:“可以,本王这就让王鸣一赶往甘达矿场。”
周若白重新提起狼毫:“那么本公主便也即刻修书一封发给戚长岭将军,让他准备好这队暗杀李瀚海的人马。”
“有劳了。”
短短片刻之间,这两个大邺顶聪明的人就设好了一个网住邻国大氏族的局。无论是煞神还是战神,唯恐天下不乱的性格自小就没有变过。
他们甚至设计完了,都能够想象出来届时大通内乱会是个什么样的场面,而他们又能够趁机谋取些什么好处。
周瑾寒心满意足地站起身,衣袖一甩,迤迤然往门外走,脚步迈出去了才想起转身评价了一句:“你的茶都有霉味了,扔了吧。”
说完后就摆着一脸矜贵的姿态走远了。
长公主看着方才被他放下的那杯一口没动的茶:“……”
她这茶还是前年托人从京城带回大营的,两年了都没舍得喝。像她这种在军中过苦日子的人,哪里比得上日日在山珍海味玉液琼浆里泡着的曜王殿下金贵?
是夜,万籁俱寂。
簪烟连日受刑,已经虚弱得不成样。她躺在干草堆上,忍着浑身的疼痛睡得昏昏沉沉,无数次在心中诅咒周瑾寒与穆清葭。
顶上小窗透进来的月光被黑影遮住了一瞬。守在柴房门外的两名火凤军女将被人点住了颈上穴道,身子一软便昏倒在了一旁。
门“吱呀”一声开合。
簪烟察觉到眼前的头发被人撩了一撩,月光照在了她的脸上。
她缓缓地睁开了眼,看着面前戴着帽兜的人。屋里光线很暗,她只看到对方长了粗犷的络腮胡,鼻尖鹰勾似的。
“你是?”她哑声问道。
来人的声音很粗,像是砂石磨着喉咙,听得人心里发毛:“闫先生派我来的。”
簪烟闻言眼睛倏然亮了起来:“是他让你来救我的吗?”
她喜极而泣起来:“我就知道他一定会来救我的,我坚持了这么久,就是等着他来救我……”
她抓住了来人的衣摆:“快带我走,周瑾寒这个天杀的,他不折磨死我不会罢休的!”
戴着帽兜的大胡子男人冷眼看着簪烟的表情。
“我不是来救你的。”他凛然开口道,“闫先生派我过来,是封你的口的。”
“你的使命到这里就结束了,最后一死,权当为他尽忠。”
话说着,一把短剑出现在他背后手中。
簪烟看着从他身后露出来的那抹寒光,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闫先生……要杀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