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烟的话后,无论是周瑾寒还是那两个火凤军的女将都紧张了起来。
无论簪烟此刻交代的这件事究竟只是一时疯话还是事实,他们都承担不起任何的风险。那是无数百姓的生死啊!
“来人!”
周瑾寒再没心思跟簪烟多废话,当即离开柴房疾步走了出去。
“王爷?”
凌辰匆匆而来。
“立刻去往我们来时途经的那座土地庙,联系周围几州府衙,将上元那日在我们入土地庙后来过的香客全部找回,集中到土地庙内!”
“另外让岳崇将恪州境内所有医馆里的大夫都召来驿站,不惜一切代价,将朔望散的解药成批制作出来!”
凌辰领命飞奔而去。
周瑾寒回身,看着坐在柴房地上讽笑不止的簪烟。
他曾经的确真心地想要弥补她,想要用一辈子来呵护她。他自己便是声名狼藉之人,无所谓他的王妃是什么出身,也不求她能给自己多少助力。他所求的,不过是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对得起那些因自己而死去的人。
因为信念笃定,所以为了达成目的,他能不择手段,也从不考虑在这个过程中是否会伤害到什么人,是否会践踏到谁的心。
可如今回过头来看他走过的这一路,看着明明一身本领却弄得遍体鳞伤的穆清葭,看着被自己全心全意呵护着的却恨自己入骨的簪烟,他却忽然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哪一步开始就做错了,以至于此刻他的心里,竟没来由地觉得悲哀起来。
他当自己强大如神祇,但其实,他不过是这红尘俗世中再愚笨不过的一庸人罢了。
也许簪烟有一句话说得对了,他这十几年来,从未看清过自己的心。
他自以为已经足够冷情足够狠心,可却在他没有察觉到的某一刻,有一个人早已从他包裹全身的铜墙铁壁的缝隙里跑了进去,深深地驻扎在了他的心里。
而他竟可笑地,用着最恶劣最伤人的方式将她从自己身边推开了。
原来……
跳跃的烛火一瞬间映进了周瑾寒的眼睛里。
他恍然地心想道:原来,他爱上了穆清葭。
而在想通这一点的瞬间,他的心中也骤然难过起来。
因簪烟的坦白,包括恪州知州岳崇在内的几州官员在忙碌之上更加忙碌了起来。原本就每日就已经只睡不到三个时辰,周瑾寒的一声令下后,别说睡觉了,他们恨不得一个人能劈成两半来用,走路都想用飞的了。
周瑾寒亲自回到那座土地庙去盯着召回香客一事了,恪州驿站的所有事就交给了周若白指挥。
长公主审问犯人是没有轻重的,唯一要求也是最低要求,就是别将人弄死了。所以在接下来的几日,关在柴房里的簪烟被轮番上了好几种的刑罚,浑身扎成了一筛子,多喝点水保不齐都会从身上各处漏出来。
而她这次倒的确嘴硬,哪怕受刑之时喊得极为凄烈,过后仍旧不肯吐露关于那位闫先生的一个字。只在曲晴柔将她的指甲拔下来的时候,她实在痛得受不住了,告诉她们说朔望散的解药不是服用的。
而彼时,经过楚云遏和恪州数十大夫的同心协力,已经成功将解药的成分研究透,并制作出了很多份相同的来。
得了周若白传来的话,楚云遏眉头一皱:“不是服用的……”
坐在大堂内的众大夫发表着意见:“世间用药左不过内服或者外敷,既不是内服的,那么或者,便是也要浸药浴么?”
“就这么小小几颗药,能浸什么药浴?一大桶水下去,再大的药力都被冲散了。我看这方法不实际。”
“依老夫之见,莫不是要研磨成粉,以针引入体内?”
“那又该从哪个穴位入手才对?恐怕不是这个。”
众说纷纭,一时间竟都没个定论。
穆清葭身上的毒性已经被控制住了,暂时度过危险期,此刻有陆长洲和王鸣一,以及曜王府的一队侍卫里里外外守着。
楚云遏便暂时脱身出来,一心对付朔望散解药一事。
他听着众人分析的话,有些头疼地捏了捏眉心。
李菁很乖,因牵挂穆清葭的身体,每日不是守在她病床前就是跟在楚云遏屁股后面跑,总想帮上什么忙。
他将大家说的话都听进去了,也听说了当时在土地庙里分发的汤圆都有毒,而穆清葭就是吃了这碗汤圆才中了簪烟那个坏女人的套。
只是他一直都很疑惑,明明他也吃了一碗汤圆呀,怎么他就没事呢?
李菁不理解,周瑾寒楚云遏他们也不理解。所以他们甚至想过,或许这件事情又是簪烟撒的一个谎,就是为了分散他们的注意力,好达成她不可告人的目的。
可现在听了这些大夫的讨论,李菁忽然想到了一个情况。
“楚叔叔。”他拉了拉楚云遏的衣袖。
楚云遏将视线从自己写的病理记录上抬起来:“嗯?怎么了?”
“菁儿想起了一件事。”李菁说道,“那天我们去土地庙里上香,菁儿给母亲上完了香后,那个簪烟也来了。然后菁儿闻到她点的香味道特别重,不是庙里常常能闻到的那种气味,很像是好多花开了呢。”
“很多花儿开了?”楚云遏神色一变,“你是说,闻起来像是很多种花掺杂在一起的花香?”
李菁点点头:“嗯。菁儿当时还没有走远,记得很清楚。而且这个味道沾在了菁儿身上,好几天后才闻不到呢。”
闻言,楚云遏在短暂的怔愣之后眸光倏地变亮,他瞬间狂喜起来。
原来是这样!
“菁儿,好孩子,你立大功了!”
楚云遏用力揉了一把李菁的脑袋,站起来拍了拍手,将所有大夫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众位兄台,听楚某一言!”
他朗声笑道:“我已经知道解药该怎么用了!是焚香!”
“焚香?”
土地庙。周瑾寒接到了快马加鞭送来的朔望散解药和楚云遏寄来的一封信。
“是。”凌辰答,“这是小李公子提到的。王爷和楚神医不是一直都想不明白,明明小李公子也吃了汤圆,为何就没有中毒吗?据小李公子所言,他那日正好在土地庙大殿里遇到了在点香的簪——那位,相当于将解药提前吸进去了,所以之后才能无碍。”
“王妃呢?她身上的毒已经解了吗?”周瑾寒捏了一捏手中信纸。
凌辰作一揖:“属下方才已经询问过,神医已经在替王妃解了,只不过王妃毒发已久,要彻底清除余毒,恐怕还要些时候。”
“好。”周瑾寒将信纸引燃扔进香炉之中,“能解就好。”
“如今解药和使用方法皆已获得,即刻着人去后厢房替百姓们解毒。”他一边吩咐一边往大殿外走去,“另外,再去离此地最近的乾州调一队驻防军来,加强守卫,别让贼人有可乘之机。”
凌辰应了:“是。还有……王爷。”
周瑾寒回身,看着凌辰欲言又止的模样。“嗯?”
“之前情况紧急,属下一直没向您禀明。”凌辰抬眸朝周瑾寒望了一望,“楚神医已经将王妃身上的双生蛊取出来了。”
周瑾寒闻言,脸色蓦地一变:“什么时候的事?”
“就那日,您在柴房审问那位之时,属下去后院厢房核查惨叫声由来,看见楚神医满手血出来……”
周瑾寒的手下意识一攥,沉声追问道:“然后呢?王妃她如何了?”
“王妃无碍。”凌辰回答,“神医不是第一次取双生蛊了,王妃的情况虽然比那位当初要严重一些,但好在还有办法可想。神医说了,只要将朔望散之毒清除,王妃的五感都会慢慢恢复,眼睛也能复明的。”
“可覃榆就……”
“与覃榆何干?”周瑾寒不解。
凌辰猛地向周瑾寒作了一揖,克制着心下不忍:“王爷您是明白的,蛊虫一旦从人体内被取出,活性渐低,时间久了国师必定会察觉。所以您虽然有心替王妃祛除双生蛊,却迟迟拿不定主意。”
“所以覃榆她便主动请缨,让楚神医将王妃身上的蛊虫种到她的身上了!”
周瑾寒脸色大变:“胡闹!她这是不要命了吗!”
“是……神医也是这样斥责她的。只是这个小丫头……”饶是手下取过不下千百条人命,凌辰在提起这事的时候也忍不住红了眼眶,“她对王妃情意深重,心甘情愿为王妃献身。楚神医说,她请求王爷不要将此事告知王妃,最后这一程,她想要陪在王妃身边安静地走完。她不愿让王妃伤心,更不想让王妃自责。”
凌辰的话后,周瑾寒沉默了很久。
大殿内的土地像拄拐托手,半垂着目俯瞰芸芸众生,神态慈祥悲悯。轻烟袅上,将神仙的脸模糊了片刻,处在神像前的人仿佛也一脚踏在了虚无幻境中,一时竟不知该是喜还是悲。
“她比本王果决,也比本王勇敢。”半晌,周瑾寒低道了句。他仰面望着土地像,就像跟虚空中的神明遥遥对视着,如同正在接受上苍的诘问与审判一样。“她遵从本心,为了王妃可以赴汤蹈火,不像本王……畏首畏尾,顾虑甚多。”
“王爷……”
不知为何,凌辰看着周瑾寒此刻的模样,觉得心中也有些难过起来。
“罢了……”周瑾寒叹道,“叫楚云遏替她好生调养吧。”
他的话音顿了一顿,“让她最后这一段路,走得不那么痛苦一些……”
“是。”
土地庙里的香烟随风飘向天空。寺庙院前外,数百年的桂花树上,用红绳悬挂的空白木牌正在招摇,与枝干碰撞出清脆空灵的声响。
穆清葭那日在这里求过平安,但兴许没有落墨成书的愿望终归是不能被神明看见的吧?她心中所念没有穿透那数不清的许愿声传达到神明的耳朵里,所以那低眉慈目的神仙遥居云端之上,便也没有护佑住她想要护佑的人。
她毕生所求不过无愧于心,但最终她亏欠下的债永远都还不清了。
穆清葭昏迷了十日才终于醒来。
眼前被绷带缠住了,她下意识地伸手想摘,却被人眼疾手快地按了回去:“诶诶诶,还不能见光,否则可是要得眼疾的啊。”
穆清葭听出是楚云遏的声音。
她浑身都像被重物碾过一样,一点力气都没有,被楚云遏按回去了就也没再坚持,只哑声挤出了数日昏迷之后的第一句话:“我想喝水,覃榆在吗?”
她的话问完后,楚云遏有许久没做声。
穆清葭有些疑惑,又问了一遍:“神医?”
“她前两日昼夜不离地照顾你,累病了,如今还在养着。”半晌后楚云遏回答道,“屋子里现在就我一个——”
他在穆清葭小臂上掺了一下,帮她坐起来,然后往她手里塞了杯水,“呐,水,喝吧。我去外头叫人。”
话说完开门声一响,楚云遏就出去了。
穆清葭感受着杯中的凉意,片刻后轻舒了一口气,就着冷水抿了一抿。
门又“吱”一声打开了。穆清葭听到有脚步声渐近,偏头去分辨:“覃榆吗?”问完后又想起楚云遏的话,心知不对,便又加上了一问:“是谁进来了?”
桌边有注水声。
“是本王。”
听到这声低沉的嗓音时,手中的冷水杯已经被抽走,转而换上了一杯温水。“茶水凉了,本王用内力温了温,你先将就着喝吧。”
穆清葭的手还被周瑾寒握着,她察觉到他握得有些用力。
“王爷?”她问,“出什么事了吗?”
屋子里很安静,穆清葭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只听到周瑾寒的呼吸有些沉重,像是卷着一声又一声的叹息。
“本王只是……”周瑾寒的声音比寻常还要低一些,透着点哑,“以为你会离开。”
不知为何,穆清葭觉得周瑾寒的话有些一语双关。
她正想再问,周瑾寒却手中一用力,她整个人都落入了他的怀抱。
穆清葭的身子一僵。一杯温水擎在她手里,她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只能僵硬地举在半空,保持着一个错愕的姿势。
“王爷?”
她有些局促,提醒道:“这样不太合适。”
“葭儿。”周瑾寒唤了她一声。他将脸埋入她颈窝,低声道:“抱歉……”
灼热的呼吸拂在耳畔,穆清葭的心尖随着周瑾寒话里的颤音而忽的一颤。
他……是在伤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