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清葭走到众人跟前,沉静的视线在他们身上扫过,开口问道:“此处监工何在?”
所有人噤若寒蝉,只有高老汉的脑袋被风一灌,酒醒了不少。他听清了穆清葭的问话,唯唯诺诺地开口回道:“小老儿就是这里的监工,见过王妃娘娘……”
穆清葭的目光落到高老汉身上。
她朝在场唯一一把凳子走过去。
覃榆已经动作迅速地清理了原本高老汉放在上面的烟丝。
这一下午高老汉什么都没干,吃过酒之后回来就坐在那儿卷烟丝。此刻见自己半天的心血就这么被覃榆扫落到地上,跟雪水泥土混在了一起,他不由心一抽。
穆清葭权当没有看见高老汉心疼的模样。她坐定了,这才施施然吩咐了一声:“都起来吧。”
众人弄不清穆清葭葫芦里要卖什么药,从她的神情当中也看不出喜怒,只能依言先站起了身,一个个垂首低眉地立在了那儿。
“老伯怎么称呼?”穆清葭望着高老汉问道。
她的笑意浅浅淡淡的,看着却是很和善。高老汉悄悄瞥了眼跟在她身边的一个丫鬟一个小孩,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他的胆子便也壮了一些。
“回娘娘的话,小老儿姓高。”高老汉回答。
“高老伯。”穆清葭唤了一遍。“你既是此处监工,那今日派下来的活可是都完成了?处理了多少木材,够几家人重建房屋?”
“回……回娘娘……”高老汉的额头冒出几滴冷汗。要处理的木材都还堆在那儿呢,人人手头的活都只干了一半就围过来拉架了,哪儿能说干完了?
“今日的木材还,还未处理完……”
“既然未处理完,你身为监工,为何听凭大家围聚在一起闹事也不阻止?”
穆清葭的神情冷了一冷,责问道,“本王妃自州衙一路而来,见人人都正铆足了劲干活,只到了你这儿见到所有人正事不干反而在此吵嘴打闹。城西受灾情况本就最为严重,你身为监工却这般不作为,是觉得灾情不够紧急,还是觉得你明明有着几十年的木工手艺却只能在这儿当一个小小的监工,实在屈才了?”
穆清葭责问的话语一落,高老汉吓破了胆,当即又跪了下去:“娘娘恕罪!”
在场的只要不是真的糊涂蛋,哪个还能听不出穆清葭的意思?
她哪儿是刚来还搞不清楚情况啊,分明是已经将他们的这出闹剧看了个真真切切,这才特地过来拿他们的错处的!
她甚至都懒得来细究他们闹了些什么,问责的重点只在于他们顾不好自己的本职,分不清主次。换言之,他们人人都犯了错,只是高老汉既然担着“督工”的头衔,那他的错处自然就也在所有人之最。
已经最先反应过来的人不由在心里捏了把汗,觉得眼前这曜王妃不显山不露水的竟这么厉害,能想出这般既可以惩罚真正的闹事者又用不着浪费时间听他狡辩的法子来,几句话下去,轻描淡写地就拿住了高老汉这老泼皮!
空气中还弥漫着高老汉身上的酒味。
穆清葭听着他一声声求饶,脸上难掩不愉:“既是要让本王妃恕罪,那想来高老伯自己也知道犯错了?”
“是,是……”高老汉道,“小老儿知错了,小老儿一定好好监督大家干活,再不让他们偷懒了!”
眼看高老汉当着穆清葭的面还试图颠倒黑白,站在人后的一个汉子气不过,反驳道:“高大叔,你这话说得可是昧良心!怎么就是我们偷懒了?这些天大家都忙得昏天黑地,就你只有第一日在那几位大人来巡视时装了装样子,其他时候不是喝醉了在醒酒,就是坐在那儿抽旱烟啥正事都不干。”
“就是!”另一个年轻人许是前一个的弟弟,帮腔道,“今天要不是你发酒疯乱说话惹了马大哥,咱们用得着上来拉架吗?此刻倒成了我们的不是了!”
他的语调中不无埋怨,这份埋怨既是对始作俑者高老汉的,也是对让他们连坐了的穆清葭的。
年轻人的话说完后,穆清葭眼睫一动,他身边那汉子扯了他一下,低斥说:“瞎说什么!”
然而这些人连日辛苦,还时不时地要被高老汉训得跟孙子似的,心中早有怨言。此刻穆清葭言语中又将他们所有人打为了“正事不干却在吵架闹事”轻重主次不分的人,一石激起千层浪,这份埋怨就爆发了出来。
众人纷纷都附和起来:“对啊,闹事的又不是我们,凭什么说我们偷懒?”
“早知道你这个老浑蛋竟然推卸责任,刚刚就该让你挨了马彪的斧子,省得还平白受了这冤枉气。”
“说得对!”
众人指点的声音逐渐大了起来。
穆清葭坐在那儿听着看着,心中不免一笑。
果然,她还没发落什么呢,被大家指点谩骂着的高老汉就先受不住了。
他也不再管面前还坐着“王妃娘娘”,一下从地上爬了起来就跟身后众人对骂道:“闭上你们的臭嘴!我老汉怎么偷懒了?怎么偷懒了?你们这一个个平常不听管教的,今日当着王妃娘娘的面竟然敢倒打一耙!说我偷懒,你们有证据吗!”
眼看众人将高老汉围了起来,保不齐又是一场骚乱,穆清葭跟李菁使了个眼色。
李菁笑嘻嘻地应了声,掏出两个摔炮就往地上一扔。
鞭炮“噼啪”的声音可响,完全不亚于覃榆之前喊的那一嗓子,一下就又将大伙镇住了。
覃榆板起脸,拿出王府婢女的气势来,斥道:“你们怎么回事?王妃还坐在这儿呢!吵吵嚷嚷的,是不是真想去州衙里领板子啊?”
“都退回去站好!一个一个回话!”
这话说出来,众人有怨气也只能先憋着不提了。
穆清葭的神情依旧淡淡的。
她朝人群中扫视一圈:“谁是马彪?”
马彪心中有数迟早要叫到自己,闻声便站出来,躬身抱拳向穆清葭行了个大礼:“王妃,草民便是马彪。”
“嗯。”穆清葭点点头应了声,“本王妃记得昨日曹猛将军向王爷做汇报时,说起已经派你当了从山上运送木材下来的指挥。”
马彪拱手回:“是。”
“既然如此,你此刻又为何留在这里?”穆清葭看着他,“重建民房之事关系重大,你既担了这协调上下的职责,就该及时回到你该在的位子上。曹将军他们如今还在山上,倘若有事需要交代给你却找不到你的人,又要耽误多少进程?”
她的语调沉了一些:“你们虽然都不是什么正式官衔,但‘在其位谋其事’这一条都是一样的。若是人人都擅离职守目无法纪,那还如何能够做好一件事?你们人人都厌恶贪官,可你们今日的这些做派,与贪官又有什么区别?”
马彪是个实诚的,哪怕事出有因,但他没有顾好自己的职责也是事实。所以得了穆清葭的问责,他也老老实实地应下了:“王妃说得对,草民知错。”
众人脸上讪讪。
穆清葭这才重新将目光调转到高老汉身上,眼神凌厉的,如有千钧重。
“高老伯,你如今可知自己究竟错在了哪里?”
“小老儿……草民,草民……”高老汉嗫嚅半天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穆清葭却没再容他多做狡辩:“你一错在玩忽职守,既担了监工一职却不好好监工,辜负了王爷和曹将军的信任;二错在以权压人,句句话不离自己‘奉了上意’,夸大他人的错处并以此苛责;三错在污蔑上官,用污秽流言来攻讦兢兢业业的上官与恪守本分的同僚,按照《大邺律》可是要受杖责的。”
“还有第四。”
穆清葭的语调一冷:“你的第四错,就在错处被揭穿后仍不思悔过,还疾言厉色一再狡辩,甚至不惜推诿塞责,将过错尽数推到下僚们身上!”
“如此品性,即便再有一身手艺,又如何能够让众人信服?在你的指导之下建造出来的房屋,又如何能够让人放心入住?”
“你,小山子。”穆清葭点了一点畏畏缩缩站在马彪身后的少年,“替本王妃去告诉驻防军的曹黄二位将军一声,叫他们重新安排一名匠人来此地监工,高老汉不必继续在这里呆着了。他既喜欢喝酒,便让他痛痛快快地去喝。”
“本王妃也会提醒王爷,既然队伍中有些人一门心思只想说闲话,无心干活,那便都不用干了,省得影响他人干活的心情。将这些人姓名住址都记录下来,此次不再组织替他们重建房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