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历正月十五,是藏历阿弥陀佛节日,正逢雪后初晴。桑吉一家人早早的便去班度伽寺烧香拜佛。今个是祈福的好时日,就算大雪封路,也阻挡不了村民们的信仰。路上不少人同行,连平时忙得不可开交的村长也在。
“孩子他爸,我们什么时候才去冈仁波齐朝圣。”梅朵走在路上,看着远方的雪山忽然问。
“扎金家开春后就要去冈仁波齐和拉萨了。”梅朵露出羡慕的神情,“能去朝圣真是莫大的福气啊,难怪他们家出了个小活佛。”
“可我没有时间啊,村里的事走不开,明年再看吧。”
“年年你都这么说,今年是冈仁波齐本命年呢。”梅朵抱怨道,“再过几年,我都磕不动头了。”
“别急,肯定有机会。别说磕不动头这种话,就是死在朝圣的路上,我也愿意。”
路过小活佛家的时候,正遇到经师,于是大家都站着寒暄起来。趁着这个时候,桑吉钻进了小活佛家,他看见了二年级时的同学扎金。此刻,他正裹着僧袍,坐在桌前诵读经文。去年,扎金还只是个吸着鼻涕抄作业的小孩,如今却变成转世活佛。过年父母带桑吉来拜年的时候,还强制地让桑吉给扎金磕了三个头,说是有福报。
桑吉走上去,正犹豫着要不要给扎金磕头,扎金已经看到了他。
“哦!桑吉,好久不见。快过来!”扎金倒是没有任何架子,挥手让桑吉坐过去。
桑吉坐在桌前,感觉自己和扎金之间还有些距离。
“桑吉,现在又没有外人,不要拘束。”扎金笑着说。
看到扎金的脸上露出了二年级时的神情,桑吉便放松下来。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扎金问。
“我们家要去庙里烧香。”桑吉说。
“哦。你怎么样?现在还在上学吧!”扎金往前靠了靠。
“对。”
“现在在学什么?”
“学算术、汉文和藏文。”桑吉掰着手指说。
“学算术干嘛?”
“学好了算术,就能和村头索布大叔一样,当会计。”桑吉说。
“那汉文呢?”扎金又往前凑了凑。
“学会了汉文,能到大城市里去。”
“哦!”扎金点了点头,“真好。我现在每天就背经文,学天文历法!一点都不好玩。”
“严格老师大灰狼的故事讲完了吗?”扎金问。
“早就讲完啦!现在讲唐僧喇嘛的故事了。”桑吉说。
“我知道唐僧喇嘛!经师和我讲过。前几年拍了唐僧喇嘛的电视!”扎金很兴奋,“你看过了吗?”
“没有,只有村长家有电视机。”桑吉摇摇头,他其实也想知道孙悟空到底长什么样。
“那你以后会去大城市吧。”
“应该会吧。”桑吉点点头,不过他现在也没什么概念,“你也想去大城市吗?”
“不想。”扎金摇摇头,“我只想要一台电视机。桑吉,等你有钱了,送我一台电视机吧。”
“好啊。”桑吉说。
“哦!我不能跟你说了。”扎金忽然说,“我的经文还没背完,经师待会就要回来了!”
“好,那我走了。”桑吉站起身,扎金也站起来送他。
“你有钱了记得送我一台电视机。”扎金重复道。
桑吉点了点头,回到在门口等他的姐姐身边。
班度伽寺门口,煨桑的香烟缭绕,经幡在风中鼓动。大殿内有不少人,有的在烧香磕头。而殿中间被村民围起来的地方,新安置了几块嘛呢石,大多刻着六字真言,但最中间的那块石头上刻着藏文“元”字。大家议论纷纷,都在等人解释这是什么意思,可除了几个新面孔的扎巴,看不到其他喇嘛。桑吉四处环顾,不见上师,连无扎萨也没了踪影。
正当大家纳闷时,一个着装奇异的男人从殿后走出,桑吉仔细的打量这个人,他身裹灰白色僧袍,脸带羌姆面具,浓密的长发垂下来,手上持达玛茹鼓,颈部带着光滑发亮的念珠,腰间挂着号角。大殿瞬间里安静了下来,外面起了一阵风,将佛像前的烛火吹的摇曳摆动,早晨的阳光这一会暗下来,给众人的脸上都蒙上一层阴影。
“仁波切!”那个瞎了一只眼的老头忽然叫了一声,其余的人也都附声喊起来,然后都齐刷刷的跪下,行五体投地之礼。桑吉在原地站着不动,也被父母按下,额头贴着冰冷的地。桑吉从未见过如此装扮的人,也不知道大家为什么要下跪,可是在桑吉父母眼里,这种装束曾经十分熟悉。
那男人并不说话,走到殿右铺着华丽垫子、镶着金子饰品的宝座上,盘腿坐下,双目微闭。身后的侍者喇嘛就立在他身旁,忽然道:“法王坐在宝座上,两只眼睛望四方;太阳行于天空,光明普照世界;浓云遮蔽空中,甘霖降于大地!唵嘛呢叭咪吽!”
桑吉悄悄抬头看了一眼,那是一个面目狰狞的面具,头上立有五个骷髅,和家里佛龛里面的金刚有些相似,而旁边的喇嘛好似在哪里见过。良久,众人仍匐跪在地。殿前的佛像安静的坐在那里,一阵风将烛香吹灭。桑吉觉得很奇怪,佛像在殿中间,大家却向着右边的这个人跪着。
忽而,那男人向身边的扎巴点了一下头,一个扎巴便上前。
“各位请起。”
听到这声,村民们才慢慢站了起来,桑吉揉揉跪麻了的腿。
“阿姐,你看那几个喇嘛,我好像在哪里见过。”桑吉附到卓玛身边。
“我好像也见过。”
“你们两个别说话!”梅朵回头说。
待大家都起来了,那男人一旁的侍者开口说话了,“这是大善明宗措法王,名辛赤杰布,藏传密宗断行者,在菩提伽耶修行二十年,又于冈仁波齐山下毗卢遮那洞中苦修十余年,练得无上瑜伽密法,即身成佛。他出关后,发现凡世间佛教乃畸异良久,便决心将自己毕生所修传授于人,弘扬正法,于是创立藏传密元教。”
“法王能降临本村,真是毕生荣幸!”那个瞎了眼的老头又转起他的转经筒,“唵嘛呢叭咪吽!”村民们的表情愈加虔诚。
村长走上前,他的胸前别着一个红色的胸章。“宗措法王,我是本村村长,请问你来此有什么事吗?”
“村长?”另一个瘦些的喇嘛说到,口气十分强硬“谁规定你是村长?”
村长有些发畏,但还是说,“国家规定的。”
村长踌躇着说:“我可以看一下你的活佛证吗?”西藏解放后,国家仍然允许宗教活动,但是每个活佛都会发放藏传佛教活佛证明,有国家颁的证,才是受到认可的活佛。
“你觉得法王是假?”那个喇嘛的表情阴沉下来。
此时,桑吉的父亲丹巴走出来说:“村长,你别瞎说了!咱们应该虔诚一些,法王到我们村来,是佛缘啊,他们肯定是有事要做,你问这么多干嘛。”
此话一出,村民们都点起头来。
“你是?”面具里的男人说话了,声音浑厚,在空荡荡的大殿中竟然产生回音,如同神佛,使村民们产生惊讶的表情。
丹巴上前下跪,“我叫丹巴,是村委会的书记员。”
“很好。”那宗措法王向一旁的扎巴示意,那几个扎巴便走到殿后,搬出几个箱子。将那箱子打开后,众人凑上去看,里面全是些华丽的器皿,有佛教花纹装饰,十分精美。
“这些都是由我开光的佛器。”宗措法王开头道,“你是我虔诚的信徒,我就赐予你三件。”
侍者从箱中拿出三件器皿,交给丹巴。丹巴难掩喜悦的表情,连连道谢,村民们发出羡慕的声音。
侍者扎巴轻笑道,“各位村民们不要着急,你们只要虔诚的信仰法王,这些大家都有份。”
“太好了!”那瞎眼老头停下手中的转经筒,又跪下。
于是,每个村民都拿到了一两件佛器,他们将那些瓶瓶罐罐小心翼翼的捧在手上,生怕掉了。瘦喇嘛叮嘱村民,“你们回家以后,用此佛器盛水煮沸后饮下,保你们来年平安健康,吉祥如意。”
全场的人慢慢离去,大家都非常满意这新来的活佛,之前的喇嘛哪儿去了这个问题早就被抛之脑后了,除了桑吉和卓玛。
“那个,我想问一下!”离开前,卓玛回头忽然高声说到,“之前的喇嘛都去哪里了?”
丹巴面色一沉,“谁让你多嘴的!”
“无碍。”戴面具的法王说到,“前任的上师和喇嘛,外去修行了,本寺即日起由我们接任。”
“这孩子,瞎说话。”梅朵打了卓玛一下,随后行礼,“大师,我们就先回去了。”
回家的路上,丹巴仔细的端详着手上的佛器,脸上十分喜悦。
“孩子他妈,你看,咱们还说要去冈仁波齐呢,这法王就从冈仁波齐来了,还赠给我们这么些宝物。”
梅朵双手合十,向天上拜拜,“肯定是我们每日烧香供佛,佛祖显灵了!”
姐弟俩走在后头,“阿姐,对不起,我不该老提上师,害的你被阿妈打了。”
“没事啦,我是你姐,我不帮你问,谁帮你问。”卓玛摸摸弟弟的头,“况且庙里突然换了人,我也很在意。”
“阿弟,我想起来了,我们三十那天去学校时路上碰到的,不就是他们吗?”
“哦对!”桑吉忽然想起来了,庙里的几个喇嘛就在当时那群人里。
桑吉走在路上,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沾到脸上,他抬头望去,太阳已经不见,方才放晴一天,天空中又飘下朵朵雪花。远方的响起渺茫歌声,一只野兔冻死在路边。
次日清晨,桑吉在吵闹中醒来。他睁开眼,听见杂乱的忙碌着的声音。
“阿姐?”桑吉打着哈欠叫了一声,却无人答应,他便自己穿好衣服下床去。
掀开帘子,窗外昏暗,大雪纷飞。借着雪折射进来的一星半点微光看向桌上的时钟,才早晨六点一刻。
“孩子他爹,你怎么了,你快说话啊!”房间外传来呼喊。
桑吉闻声而走出去,路过未燃油灯的佛龛,来到爸妈的房间,门口放着冒着热气的脸盆。
姐姐和母亲在床边,面色焦急,一声一声呼唤着。
“阿姐?怎么啦?”
卓玛回头看着桑吉,“阿爹他昏过去了,怎么叫都叫不醒!”
桑吉赶忙靠上前去,看见父亲丹巴面色苍白,额头生汗。“阿爹!阿爹!”桑吉尝试叫了几声,他的眼泪在眼眶中打转。丹巴的眼珠在眼皮下微微动着,意识模糊。
“阿妈,怎么办啊?”
“雪这么大,要上镇里的医院肯定不行了。”梅朵在脸盆里搓出热毛巾,擦去丹巴脸上的汗,“卓玛,你快去喊次旦爷爷!”
所谓的次旦爷爷,就是那个独眼龙老头,他是个老郎中,村里要是有个什么小疾小病,一般都找他。卓玛点点头,来不及裹上外衣就冒着大雪跑出门去。
梅朵来到佛龛前,注意到了熄灭的油灯,她赶忙重新点燃油灯,然后跪拜在佛像前默念着什么。她从佛像前的铜香炉里面抓出一点香灰,放在碗里用水冲开。
“阿妈,这个管用吗?”桑吉焦急的问。
“佛祖保佑!佛祖保佑!”梅朵没有回答桑吉,只是双手合十默念着。她将香灰水给丹巴灌下,丹巴猛然惊醒,连呛了几口水,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太好了,你醒了。”梅朵呜怨起来,“吓死我了!”
可是丹巴没有说话,仿佛在酝酿什么。突然,他呕起来,吐了一地。待他缓过来,桑吉赶忙倒水递给父亲。丹巴接过水喝下后,长舒一口气,缓了一会。
“真是要命了。”丹巴虚弱的说。
梅朵抚着丹巴的背,“你到底怎么了啊?”
“不知道,就是恶心想吐,肚子也痛,头晕也的很。”
“真是奇怪了,昨晚还好好的。要是吃了什么脏东西的话,那我们一家人都吃了,怎么就你生病了。”梅朵十分困惑,看着眼前面色惨白的丈夫,心似火烧。“卓玛这丫头怎么还不回来?”
“坏了!”丹巴又喝了一口水,“昨晚忘记点油灯了。”
然后他将杯子递给梅朵,又躺下,“不行,头太晕了。”
“好好,那你别说话了,好好休息下。油灯我刚刚已经点上了。”
就在此时,卓玛回来了,她浑身是雪,脸被冻的通红。
“怎么去这么久!”梅朵十分不悦。
“妈,不好了!次旦爷爷也生病了!”
“啊?他也生病了?”梅朵皱起眉头,“他生的什么病?”
“跟阿爹一样的,也是卧床不起,意识不清。”
卓玛走到父亲床边,“阿爹他醒了吗?”
“刚醒的,说头晕,现在又睡下了。”
忽然,门外传来呼喊声,梅朵走出们去,是村长来了。
“梅朵,丹巴人呢?”村长快步的走上来,仿佛知道什么。
“丹巴生病了!”
“丹巴也病了?”
“村长的意思是还有其他人?”梅朵惊讶的问道。
“对,早上陆续有村民来,说家里有人病倒了。”村长跺了跺脚,“我得去找次旦。”
“村长!次旦爷爷也病了,我刚刚从他那里回来。”卓玛走出来说。
“啊?那坏了。”村长焦急起来,“这雪封住了山路,出去很困难!咱村里就他一个郎中,这该怎么办?”
梅朵说:“要不我去庙里问问?”
“我去吧!你在家把丹巴照顾好。”
他们正说着,桑吉忽然冒雪跑了出去。吓得卓玛大喊,“阿弟,你要去哪?”
“姐,我出去下!”桑吉害怕极了,他生怕父亲一病不起。次旦爷爷病了,村里没了医生,他现在能想到的唯一能够依靠的人,就是他的老师严格。
卓玛想追出去,可是弟弟早已在大雪中不见了踪影。
村长来到班度伽寺,门口的屋檐上结了一大排冰溜,尖尖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掉下来。大殿前的空地上多出了不少伞状的阔叶草,看起来不像本地的植物,寒冷的天气把叶子上的露水冻成冰珠。
他来不及好奇,赶忙走到佛殿中去。释迦摩尼佛像安静的坐在那儿,前面的佛台上满是灰尘,香火已经熄灭。村长很奇怪,正当他仔细查看周围时,那个骇人的面具忽然出现在殿右,把他吓了一大跳。
宗措法王缓缓走出来,身后跟着侍者,但较前日还多出一个白皮肤的男人。
“如此大雪,村长来我寺有何贵干?”
“宗措法王!我是来请你们帮忙的!”村长鞠了一躬,“村里好多人一夜间也不知生了什么怪病,一个个卧床不起,都说头晕、恶心。”
“怪病?”宗措法王的声音听起来并不惊讶,他面具后的表情无人知晓。但村长似乎注意到他身后的白人男性嘴角掠过一丝轻笑。
“是啊,法王你慈悲为怀神通广大,能不能救救他们?”村长哀求道。
宗措法王没有说话,可他旁边的侍者开口了,他不悦的说:“那就看你诚不诚恳了”,他看了看村长胸口那红色的徽章,“你口口声声请我们救你,可你来到法王面前,不行跪礼,不说敬辞,分明是不崇信法王,不把法王放在眼里。”
村长的面色暗沉下来,他真想一走了之,作为一名党员,他有着更高的信仰,但眼前的困难让他不得不低头。“对不起,是我太着急了,法王宽宏大量,还请救救村民!”村长缓缓弯下膝盖,然后跪在地上。
“起来吧。”法王抬一抬手,“出家者本就讲求普度众生,你即便不这样,我们依然会救人。但是…”法王停顿了一下,“要救人就要做法事,而法事需要很多东西。”
“有什么要我做的,你尽管吩咐。”
“你需把所有病人,转移到我这里来,便于我们医治。其余的,待会告知于你。”法王说完就转过身,消失在殿后,侍者和那个白人也跟随他离去。
“感谢!”村长深深的鞠上一躬。
大殿中只余下村长一人,他从怀里掏出香烟和火柴。风很大,他不得不用手护住火,才将香烟点燃。随后他看向破乱的佛像,顺手用未灭的火柴点燃了那台前的烛火。
烟抽完的时候一个扎巴走了出来,闭眼高声念到,“需宰杀好的牛羊十五只,金银铜器九十九件,雪莲三株,大小香一份,红白菩提一份。”
村长赶紧摸出随身携带的旧钢笔和表面印着为人民服务的小本子记录下来,可是他不太清楚这后面两样是什么,他抬起头刚想去问,那个扎巴却已经消失在殿中了。一阵风吹进来,烛火又被吹灭。村长叹了口气,一步跨出门去。
雪下不停,将桑吉跑出去时的脚印都盖住了。卓玛在门口焦急地等待着。忽然,远方隐约浮现两个人影,卓玛看见是桑吉和严格,赶忙迎上去。
“卓玛,你没事吧。”严格一上来就问。
“我没事。”
“那就好,你爹呢,快带我去看看。”
他们即将进门的时候,梅朵却在门口将他们一把拦住。
“你们要干嘛?”梅朵把手撑在门上,“现在家里不是给你们玩的地方。”
“妈,我们不是玩!”桑吉焦急地叫着,“我们是来给爹爹看病的!”
“你把他喊来做什么?他能看病?”梅朵指着严格这个外来人。
“哎呀,妈!他懂一点医术!”卓玛急的将母亲放在门框上的手拉开,几人跑进去。
房间里,严格仔细地查看了桑吉父亲的病情,似乎有一些头绪。
“他最近有吃喝什么吗?而且是你们没吃过喝过的?”
“没有吧,我们一家人都是一起吃饭的。”桑吉说。
“他这是明显的中毒现象。”严格环顾周围,忽然看见了宗措法王送的那几个华丽的罐子,“这是什么?”
“这是佛器,你别瞎问了。”梅朵走进来,她不太相信一个二十出头的外族人会什么医术。
“对了!”卓玛一拍手,她忽然想起来,“阿爹昨天用它盛水喝了,我们都没喝,就他喝了。”
“你胡说什么?你难道觉得是佛害的你爹?”梅朵生气了,“你这丫头最近是越来越讨打了…
“这个罐子里的水还有余吗?”严格打断了梅朵的话。
“阿妈,你就信他吧!”桑吉摇着梅朵的手,恳求着。
梅朵无奈,只好将佛器小心的捧起来看,“还有一点。”
“你把水倒给我吧,我带回去化验一下。”
桑吉听到后,马上跑去厨房拿碗。梅朵虽然不想倒,但坳不过三人,只得将余下的水倒给严格。
严格拿着碗,尽量不让水撒出来,“那我就先回去了,你们在这等我消息。”
外面的天色愈来愈暗,黑的让人怀疑不是到了晚上,门口的树被大雪压断了枝,显得光秃秃的。风雪中,不知哪里响起了阵阵歌声。
啊呀善哉大菩萨,
闻声解脱的大菩萨,
犹如众星之中的明月,
宛若草原上的雪莲花,
诸佛的事业集于一身,
一切胜者的智慧聚于一处,
愿众生脱离苦海,
到达幸福的彼岸。
“梅朵!梅朵?”送走严格没一会,外面又传来村长的叫声。
梅朵赶紧走出去,“村长,怎么样,庙里有办法吗?”
“有,有!”村长喘着热气,“他们让我们把病人送过去,要做法事,还让我们送点东西过去,大部分我还能上各家凑凑,可是有几样我不太清楚是什么。”
“什么东西?”
于是村长从怀里掏出小本子,念给不会识字的梅朵听:“宰杀好的牛羊十五只,金银铜器九十九件,雪莲三株,大小香一份,红白菩提一份。”“这大小香和红白菩提到底是什么啊?”
“我晓得了。”梅朵露出了难以读懂的表情。“这个交给我吧,你去凑其他的东西。”
“好。”村长收起本子,“估计大家都在我家等着呢。我先回趟家,让他们把病人和要的东西都送到庙里去。对了!我再喊几个人过来帮你把丹巴也抬过去。”
梅朵点点头,二人各自行动起来。
不一会,几个村民就来了,将丹巴抬起来,桑吉姐弟俩正要跟着,却被梅朵拦下。
“你们两个就别跟着了,庙里要做法事,还是别去添乱。”梅朵将篓子背在身上,“我还要去准备东西,没时间照顾你们两个。卓玛,在家把你弟带好!”未等二人开口,梅朵已经走出门去。
卓玛和桑吉只好傻呆在门口,不知所措。
“阿弟,我们去找严老师吧。”卓玛忽然对桑吉说。
“好!”桑吉点点头。
二人穿上厚外衣,冒着雪出门去。
班度伽寺上的天空灰蒙蒙的,屋檐上的冰锥承受不住自己的力量,掉下来直直地插在地上。寺庙中,聚集了不少村民,几十个病人都被安置在大殿的佛像前。尽管他们一个个都面色憔悴,佛像却依然木讷的看着前方。村长正在挨个查看病人,两个扎巴将死去牛羊用扁担挑到殿后去。
梅朵来到庙里,她的头发有些凌乱。背上的篓子中多了几个土罐子,走起来相互碰撞,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梅朵放下背篓,将罐子一个个拿出来交给一个扎巴。
“梅朵。”村长走过来,“要的东西都弄到了?”
梅朵目光闪烁地点点头。
于是村长走到站在大殿中间的那个扎巴面前,“所有东西都备齐了,我们能开始了吗?”
扎巴没有说话,将手中的念珠不停拨弄,然后点了点头。他走到殿后去,不一会,宗措法王出来了,身后跟着的几个扎巴也带上了模样各异的面具。
只见村民们一一下跪,将头贴着地面。大家异口同声:“宗措法王大发慈悲,拯救我等亲人!”
法王点了点头,一挥手,扎巴们开始行动起来。他们将数个烛台布置在病人周围,又将牛羊的头颅插在尖的木桩上。然后他们打开梅朵带来的土罐子,把里面的不明物体抹在头颅上。一阵风吹过,大殿中充斥着一股怪异的气味。
一个扎巴拿着火柴将烛台一一点燃,另一个出门,将殿外土中的伞状植物摘了进来。
“各位请起。”一个扎巴说到,他碰着一摞碗,将碗发给每个村民。
另一个将绿色的植物发给村民,然后说:“你们把植物放在嘴中嚼烂,然后吐在碗里。”
村民们依言照做,梅朵将结冰的草放在嘴中,不禁被冰的皱眉。她用温暖口水将冰融化,然后嚼起来,一股苦辣味迎上来,她赶忙将碎渣吐到碗里。
扎巴门又拿起一个土罐,将里面的黏稠液体倒在村民的碗里,再加上一些热水。
“各位,这一碗就是救命的良药,快给病人服下吧。”
看着碗里的珍物,梅朵不禁打了个恶心,她犹豫了一会,还是蹲下将药给丹巴灌下去。
待村民们给病人喂下药,宗措法王忽然闭上双眼打起坐,从怀里掏出转经筒转起来,嘴中念念有词,“清除五毒的五圣智,从无生界发起的大誓愿,清净五行的五天女,从无天界为众生把事办!”
一个扎巴吹起号角,其余的跳起诡异的舞蹈。村民们双手扶地,跪在宗措法王面前。插着头颅的木桩上留下丝丝鲜血,不久便在低温中凝固。
孜巴村北边,学校因为放假而寂寥无人,缺少了孩子们的校园没有了往日的活力。卓玛和桑吉手牵手在风雪中来到这里,向严格的宿舍走去。门是半掩着的,卓玛便喊着名字推门。
“严老师?你在吗?”
宿舍里干净整洁,桌上摆满了书。卓玛没有看见严格,倒是有个陌生人坐在桌前抽着烟阅读。
“哪位?”陌生人回过头,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
“王老师!是我!这是我姐姐。”桑吉走到他跟前。
“哦,是桑吉啊。”老王站起来,“下这么大雪,你们来学校干嘛?”
“我们来找严老师。”
“严格?”老王翻着白眼想了想,“他好像在化学教室里头吧?”
“谢谢王老师!”桑吉拉着卓玛走出宿舍,直奔化学教室。
“严老师!”
正在化学教室里头拿着试管的严格听到熟悉的声音,便出门看去。
“你们怎么来了?”严格很惊讶。
“村长说庙里的人有办法治病,然后阿妈就去庙里帮忙了。”卓玛说,“可是她不让我们去。但是我们也不想在家里干等着,就想着来找你。”
“庙里?他们有法子治病?”严格皱了皱眉头。
“村长说庙里要做一场法事。”卓玛看着严格的眼睛,“怎么了?你发现了什么问题吗?”
严格点了点头,“你们进来吧。”
卓玛和桑吉跟着严格,走进了化学教室,教室十分简陋,桌上堆满了书和各式各样的化学仪器。
“我把从你家带回来的水做了化学分析。”严格走到桌前,拿起一个试管晃了晃,“确实发现了问题。”
“啊?”桑吉好奇的看着他手上,试管中沉淀着某种亮黑色物质。
“我把锌、盐酸和水混在一起,将生成的气体导入热玻璃管加热,你们可以看见,玻璃管表面镀上一层灰色镜子一样的东西。”
桑吉和卓玛两人大眼瞪小眼,没有听懂严格在听什么。
严格看见二人的表情,立刻解释起来,“简单的说,通过这个实验,我发现水里有砷的化合物存在,大概率是三氧化二砷。这个名字你们可能没有听过,但如果说砒霜,你们肯定知道。”
“砒霜?”卓玛的眼神变得惊恐。
“对。根据我亲眼看到的你们爹爹的状态,还有你们描述乡亲们的病状,都与轻微的砒霜中毒症状吻合。”
“那要是我们都喝了水,岂不是都要中毒?”
严格点点头,“你们那个盛水的佛器,是从哪里来的?”
“是庙里的。”桑吉抓着姐姐的手,害怕的说。
“可是他们怎么会给你们下毒呢?”严格十分不解。
“你还不知道吧!”卓玛突然想起来,“今年庙里换了一批新人,说是老喇嘛们都外出修行了。是他们送了我们佛器,让我们回家盛水喝!”
“什么?”严格瞬间起了鸡皮疙瘩,“换人了?这些佛器都是那些新来的送的是吗?”
“对。”
“我一直觉得他们跟以前的喇嘛一点都不一样。”桑吉说,他想起了和蔼的上师和友善的年轻扎巴无扎萨。
“也就是说,这批新来的人,在佛器里面下了毒。”事实明朗起来,三人的脸上都蒙上一丝恐惧。
“阿姐,我害怕。”桑吉抓紧阿姐的衣角。
“别怕,我会保护你的。”卓玛抚摸着桑吉的头发。
“现在大家人在哪?”严格问到。
“阿妈说要做法事,应该都在庙里。”卓玛将眼神寄托在眼前的老师身上。
“那我们得去一趟庙里啊!”严格说,“谁知道那些人还会做出什么事?”
“阿爹也在庙里呢!”桑吉的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
空荡荡的学校悄无人影,雪地上留下三串脚印。
风雪中的班度伽寺,显得更加脆弱。在祭祀舞蹈的古老仪式后,众人又跪在地上静静等待。忽然,外面有三个人闯进来,僧人赶忙将他们拦住。
桑吉看见了跪阿爹身旁的梅朵,大声喊:“阿妈!罐子里真的有毒!”
梅朵听见桑吉的声音,跪在地上回头,“桑吉,你瞎说什么呢?!”
“各位!我在法器里发现了砒霜的残留物。”严格上前说到,“大家想一想,中毒的人是不是都拿法器煮水喝了!”
看着村民们毫无反应,严格着急起来,“你们看!这是我在化学教室做的实验,”严格举着试管,“你们一定有懂的吧!试管中的现象就是说明水里有毒!你们抬起头来看看呀!”
可是除了村长,没有一个村民抬起头来看。
在大殿的角落柱子的黑暗阴影里,藏着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他的眼窝深邃,冰冷而锋利的眼神正死死的盯着正在说话的那个年轻人。
“你胡说什么!”管事的侍者扎巴上前说到,“法器是我佛化身宗措法王赐予大家,怎会下毒?若是我们下毒,又为何要花如此功夫医治大家?!”
“就是啊!”“有道理!”一些村民们一一附和道,宗措法王静静的坐在那儿,他闭着眼睛,纹丝不动。
一时间,严格也无言以对。
“就是你们下的毒!”卓玛上前说,“阿爹昨天一天都好好的,就是晚上喝了一大碗法器煮的水,今天突然就生病了!”
“卓玛!”梅朵从地上爬起来,跑过来一巴掌扇在卓玛脸上。“你这丫头,最近皮痒了!你想造反不成!”
顿时,卓玛感觉到脸上火辣辣的。她看着自己的母亲,眼神中带着委屈和恨意。
“阿妈!我们说的都是真的!”,桑吉大喊。
“别说了!”梅朵呵斥一声,然后转向宗措法王解释道,“法王莫怪,我家这两个孩子平时都很乖的,不像这样胡说八道…”忽然她伸出手指向严格,“就是他,我家孩子就是跟这个人走近了以后,才学坏了!”
“严格老师对吧…我听说过你了。”管事的扎巴说道,“你是汉族人,是外地来教书的。”他眯眼看着严格,“村里的事情,你来掺和干什么?或许毒是你下的?”
村民们慢慢抬起头来,也用一种异样的眼神看着严格。桑吉和卓玛赶紧护着严格,僧人并没有动,村民也仍然跪在地上,可桑吉三人却感觉到被巨大的气氛包围。
地上有病人咳了几声,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不一会,又有很多人都逐渐醒过来。
“醒了醒了!”几个村民说道,“这药真的管用!”
“现在呢?”宗措法王睁开眼睛,站起来走到严格面前。他几乎要比严格高一个头,骇人的面具传来的是浓重的压迫感,“你还认为是我们下毒了吗?”
严格很纳闷,他不懂为什么他们下了毒又要救人。但是他知道,在旁人看来,这群佛教徒不可能是害他们的人。
“你们三个!”村长非常生气的跑过来,“法王好不容易救治大家,你们来捣什么乱!”随后他狠狠地打了严格几下。
“村长,我们…”
“别说了!你们跟我走!尤其是你,散布谣言,误导村民,跟我回村委做检讨!”
“宗措法王!”村长转过身,对着法王尊敬的鞠了一个躬,“这几个人交给我处理,病人们还需要您多费心。”
说完,在众人的注视下,村长不由分说的将严格和姐弟俩拽走。
“慢着!”宗措法王用那浑厚的声音喊道,“你们忽的跑来,散布谣言,辱我名声,现在就想一走了之?”
村长回头说,“宗措法王,刚刚这位大师父也说了,”他指向刚刚说话的那个管事的眨巴,“这严格,他不是我们本地人,也就不归咱们管。他是省局援藏计划安排到我们村来的,如若我们对他怎么的,那怕是怪了规矩,恐是上边追究下来,你我都不好做。不如把他交给我,我们村委会和学校沟通,对他进行处罚。你放心,村里也会广发公告,洗清对法王你的诬陷。”
宗措法王听了这话,不再发言,他甩了甩袖子,走回殿中。
村长带着严格三人走出大殿,而桑吉却被殿门口种的绿色植物吸引了注意力,在记忆里,他来过班度伽寺这么多次,却从来没有注意到殿门口有这种植物。于是,他乘着里面人不注意,偷偷弯腰摘了一株,放在口袋里。
“村长大叔!你干嘛这样啊!我们没有撒谎。”一出寺庙,卓玛便委屈起来。
“我干嘛这样?我要不这样,你觉得你们今天能走出这个寺庙大门吗?”村长皱起眉,“你们傻呀!怎么能就这样跑过来,且不说他们人多势众,就连虔诚信佛的乡亲们也不可能站在你们这边。”
“老师!”桑吉叫了一声,但是严格显然没有听见。
“村长,抱歉,是我们做事欠考虑了。”严格低着头,导致现在这种不利局面,他实在是有些内疚。他觉得自己应该多思考的,卓玛和桑吉冲动也就算了,连自己也被恐惧冲昏了头脑。
“你确定是他们下的毒?”村长思考着。
“嗯。”严格严格点点头。
“好,比起相信他们,我更愿意相信你。其实寺庙突然换人,我早就觉得奇怪。”村长拍了拍严格的肩膀,“但现在大雪封山,我们和外面是断了联系的,我们只能靠自己。你念书多、懂得多,你想想后面该怎么办?”
严格沉默了一会,然后说,“最重要的是我们不能再这么冲动了。”他抓了抓因几天没有修整而冒出的胡子,“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他们既然下了毒又帮忙解了毒,那就不是以单纯害人为目的。看起来,他们是有计划的,所以我们应该静观其变,看看他们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好,可是我估计你们已经被盯上了,一定要低调,小心行事。”村长叮嘱道。
“嗯,我会的。”
“老师!”桑吉又叫了一声。
严格这才想起桑吉,这个八岁的孩子应该是他们中最害怕的人了。他蹲下来,“怎么了桑吉,别害怕,有我们在。”
“我不害怕!我叫你好几声了,你都没听见。”桑吉大声说,随后他从口袋里拿出那株植物,“老师你看,你知道这是什么草吗?”
严格接过植物仔细端详,然后惊呼,“这是你从哪弄来的!”
“就在大殿门口的地里呀。”
“你们看!”严格将那一株植物举起来,“这种草叫积雪草,古人误食砒霜之后,用的就是这种药材来解毒!”
“这草能解砒霜毒?”卓玛问道。
“难怪!”村长一拍手,他忽然明白起来,“刚刚他们就让我们把这草嚼碎了吐在碗里,给病人服下。”
“我就说那宗措法王难不成真有什么包治百病的神通?”他轻笑几声,不屑地说,“原来不过是个障眼法。搞了那么多法术仪式,到头来都是幌子。”
一周后的早晨,丹巴正在门外砍柴。他的身体虽然已经几乎痊愈,但还是心有余悸,因此劈柴时胳膊抡的都比往日小一圈。这几日大雪依然不停,将这群人死死的困在山里。
自那件事以后,桑吉卓玛姐弟俩就被母亲一直关在家里,不准踏出家门一步。而老王听说了严格的事,也不许他再往村子里跑。
前几日,寺庙开始广收供奉布施。布施分财布施、法布施、无畏布施。也就是有钱的出钱,没钱的出物。那几个扎巴每天都要来村里唱:“雪域的一切众生,人生难得今已得,若不修行永恒安乐的佛法,如同前往宝山而空归。不愿施财的人,财富再多亦如朽木,虽有若无。布施是消灾避难、获得福分之路,布施能使财富名声俱增长。请对我们这周游四方的佛徒信子,赐于布施结个缘,我会为您念经祈祷作法事,愿您的福分广大无边,愿岭域吉祥圆满。”
村民们很乐意给救命恩人送钱送物,因此这几天的布施收的比以往一整年加起来还多。他们把布施后从寺庙那儿得到的铜碗恭敬的摆在家里,当作一种炫耀和荣誉。这不,梅朵就在家里擦拭着铜碗,他家三番五次的去寺庙供奉布施,而相对应的,卓玛的碗里就又少了一点粮食。
这会,丹巴将柴火抱进屋子里。把手头上的活忙完以后,他又要出门,不过去的并不是居委会,而是班度伽寺。相比于在居委会为群众服务,他更乐意给寺庙里的喇嘛帮忙。
一只秃鹫从天上飞过去,在它的眼里,基布康日山如匍匐状,比起的冈仁波齐要矮上一大截。
晌午,丹巴和两个庙里的喇嘛一起回来了。瘦喇嘛的手里拿着一纸寺庙的法文,开始召集村民。乡亲们慢慢聚集起来,丹巴在村子中心广场的台子上,用手扫开雪,扎巴将法文铺在台面上。
法文以藏文书写道:“班度伽寺近日要进行法会佛事,责令二十日内选十六岁明妃一人,六至八岁男童三人送入寺内,接受佛礼。”识字的独眼老头次旦一个字一个字将它念给不认字的村民听。
“阿姐,这说的是什么意思啊?”桑吉姐弟俩也在台下。
卓玛摇摇头,“不知道。”
而其他乡亲们则窃窃私语起来。
随后,丹巴拿起法文,贴在本来应该贴村委大字报的告示栏上。
“乡亲们!”一个扎巴高声喊道,“俗话说,运气好的人当了喇嘛,你们的运气要来了!宗措法王最近就要筛选佛子,与其伴身修炼!并进行祈愿大会和天女敬食佛事!”
听到大多数上了年纪的村民们听到这些,不禁回想起他们的少年时代。
“明日法王将亲自登门,到各位施主家中挑选转世佛子,请各位静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