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隆隆﹍〢▎〞
——〝淅﹍!!〞
雨势从未减弱,姜澜手搭眼帘脚尖在岸边的草地里来回倒腾,这地方,草被实在是太密,当真是断去追击的好地方。
暴雨如注,四周能见度几乎为零,若不是深深融入了这个时代,习惯了黑暗,他怎么也不敢想象,古时的人类,能在这等雨夜里行走。
姜澜环视一圈,估算着此地的环境和地理位置,倏地,舒展了紧锁的眉头。
时值暴雨,暗桩摸着黑,还能跑到这。好!太好了!
姜澜自顾自点点头,心中暗暗松了口气。
“你先回去照顾伤员吧,把路边那个老鼠好生处理了。”
“诶,好。”见姜澜散手下令,那名堡内子弟颔首应了一声,提起裤腰带,转身便往回跑。
“玛德,平时撸铁是一个比一个积极!”姜澜勾起脚尖,在那人转身之际,勾了他一脚。
所有人都有裴擒虎那样的性感身法,那名堡内子弟抓了一下大腚,嘿嘿笑了一声,转眼,就没入了雨雾中。
一个燕雀起飞,姜澜原地纵身,一步越过一丈多宽的溪流,小川赶忙跑来,忙问道:“少堡主,分开追吧?”
“不用,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阿,啥消息?”
姜澜指向身后的山坡,低沉着声音:“这地方离大路一里许,附近数里无村寨,一般人绝对不知此地。老鼠——是本地人!”
小川凝眉,左右望了一眼,瞬即反应过来:“怪不得!老鼠跑到这,肯定是预谋好的路线。
少堡主,既然不是绺子,又是本地人,能有这身手,还敢对鞑子下死手,保不齐……”
“嗯,大概率是。”
“那少堡主,如此一来,只要不是某方超出咱计划外的势力干预,咱接下来的计划,还能顺利进行。”
“嗯。”姜澜点点头,嘴角抿起笑意。小川很聪明,一点就通。
“可﹍少堡主,咱现在断了方向,今晚若让他俩逃了,计划不就失泄了。”
“失泄不了。”姜澜指着北边方向,“若真是咱猜的那方势力,老鼠不敢藏身等待,也不敢在雨夜里摸着黑走小路绕远,因为他们不敢判断咱的人,会不会已经渗透进去。
既然是死士,全家老小都是主家养着,命是不惜的。不管以何种手段避开追击,火速回去报信是第一要务!”
“我明白了。”小川点点头,照了一下姜澜左手边的山坡,“山子是薛大哥带出来的,侦骑本领了得,他瞧见老鼠跑到这,应该也猜出这点。
这会,他应该也在大路上等着!”
亥时一刻,鞍山以北十九里,主路。
二人径直攀上山坡,上了主路后,速度仍旧不减,终于在距离二十里铺三里地的主路上,追上了赵二哥等人。
〝咻——!!〞
主路上,一支利箭穿过重重雨雾,于百步之外,劲射而至。
〝汀﹍!〞
道路最前方,那名浑身浴血的人影左腿猛地一跪,俯身滚倒在地,溅起一摞水花。
这人一路亡命奔逃,于倾盆暴雨中跑了十几里脚程,早已超过普通人的体力极限,仅是靠一口气强撑着。上了主路后,见甩开了距离,这人再次点起了油布灯,准备在力竭之前,最后冲刺一把。
为了传递消息,他已是不惜一切代价,浑身上下,除了一件胸甲防身,已无任何遮蔽。
哪承想,身后的追兵,竟然带了八力长弓,而且,箭术如此了得,雨夜里,还能完成百步具瞄。
这支箭,是由接近百斤拉力的八力长弓射出,又是满弦劲射,即使是百步之外,完成破甲亦不是难事,更别提卸去胫甲的血肉之躯。
一箭,就已贯穿小腿!
前后洞出,箭镞裸肉。
那人身后,数道寒光冷冽的刀刃紧随其后。
“干得漂亮!”
身后追击的人群末尾,一名身形魁梧的男子扶着腰,赞了一声。
“玛德,还敢回主路。他匕首应该掉了,抓活的!要抓活的!”
“赵二哥,你还能行么?”
“嘶﹋诶诶,不用扶不用扶,滦州之战落下的老毛病了,下雨是麻烦,没事没事~”
小澜,你底下这小跟班,我记得是叫小川吧。嗯不错,当真不错!这箭术拿去参加全镇比武,也能拿前甲名次了。
都说‘凌云百一,全军拔千’,当真不是虚话。”
摆摆手,姜澜嘴角勾起,浅浅一笑。
那人中箭的瞬间,手中原本紧抓着的匕首和油布灯,亦是同时掉落下来。
等滚倒的身形停住,匕首和油布灯离他也有两米多远,中箭后,强撑的最后一口气泄了下来,再想去够匕首自刎,已无可能。
远处,山子几个已经追上那人,姜澜挥手令小川追上,自己放慢了脚步,与赵和章并肩走着。
姜澜将自己身上的雨蓬给赵二哥披上,面有愧色:“赵二哥,这一趟来,是弟弟冒失了。
早知鞍山的水有这么深,当初潜入的第一时间就该和你俩通气的,是我误会了你和赵大哥,是我……”
“欸~!小澜,你这说的哪里话。
木屋里,兄长说的话,也是我心里想的。要说对不起,是我俩对不起你们,对不起左屯卫旧同僚,更﹍更对不起你阿兄。
姜大哥是万历四十年正月生的,我兄长是万历三十九年(1611年)五月生的,比姜大哥大八个月,他俩秉性相投,是至交、是挚友、是生死不渝的兄弟!
你知道么,兄长见到你,有多高兴,我俩从小一起长大,极少见他这样哭过……”
“嗯~恩﹍”姜澜轻轻点头,声音愈来愈小,心底忽然有种说不清的情绪上涌。
除了心底里那份深深地愧疚与自责,余下,还有一股别样的酸楚上涌。
很多事情,姜澜能体会到,但,真不知如何开口。
赵和章十五岁跟着堂兄赵合意从军,十六岁披甲上阵,十七岁滦州之战刚刚崭露头角,成为正六品武官。
哪曾想,十八岁大凌河之战,与堂兄一起血战突围,身中数创、失血力竭,最终全军覆没,无一人还﹍
他兄弟两个侥幸倒在了马尸之下,捡回一命,可也就此成了后金的俘虏,烙上“降敌”的印记。
北地多镖门,赵家原是北直隶一户镖头世家,赵合意兄弟两个都是燕地少有的武学俊才,一身武艺俱是军中名列前茅的存在。若是不被俘,过不了五六年,至少也是千总级的人物。
若是有高层将领看重,三十岁之前晋升将军,也不是难事。
这样的年轻俊才,如今沦落至此,落得一个“降名”刻在履历里,这辈子,怕是再也无缘将军之志,实在是遗憾。
赵和章的性情类堂兄,真挚而至朴,一番真情切意的话语,令身旁的姜澜眼底一阵晶莹闪动,内心深处,犹感愧意。
〝淅﹍!!〞
二人慢慢走着,待走到那名死士倒下的位置,才发觉眼前,围成一圈的六人一个个都默在原地,已有好一会儿没了言语。
二人当即反应过来,面色一顿。
“少堡主、赵二哥,人……”
出声的是山子,他是第一个追上的,面色十分羞愧。
人群散开,姜澜跨步上前,抹去那人面上的泥水,反复探了探那人的鼻息、颈动脉及心跳后,不由长长叹了口气。
“莫不是呛死的?﹍卧槽~!尼玛勒戈**!”
赵和章掀开蓬帽,蹲下身,反复探了两下,旋即,猛地一拳砸在泥水里,重重爆了句粗口。
“少堡主,他背后中了一记入骨刀伤,一路奔逃,这一口气强撑了一路。中箭后,这口气没捯腾过来,怕是倒地的时候就已气绝。”小川叹了口气,禀道。
“玛德,倒是便宜了他!﹍唉㇏罢寥,此贼虽可恨,倒也称得上忠烈。真不知是哪家的死士,训练得这般忠勇,不为财,仅是为了递个消息,也能豁出性命。”
赵和章手底下折了三个弟兄,若是能生擒,按军中的手段,怎么也不会让这人好活。
如今贼子已死,只能饮恨咽下这记创伤,余下的,只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忌寒忽然涌上心头。
“算了山子,不用翻了,若是死士,是不会带任何泄露身份的东西的。收拾收拾,带回去埋了吧。赵二哥,这帮人的大致身份应该差不离,今夜,还是先赶紧回主矿要紧。”
“嗯,好。”
转身之际,姜澜朝一里外的盘口闸楼,遥遥望了一眼。
时值暴雨,雨雾升腾,闸楼上的数缕火光平日里还能清晰可见,此时只能看见点点火光,幽幽亮起,又隐隐消散。
二十里铺原是官方驿站,平日里驻扎的金兵,算上披甲阿哈不下二十人数。
好赖也是逮到了。若是让此人逃脱,成功给二十里铺里的鞑子报信,那今夜,姜澜就得卷起大纛,转身和乡亲们交代一声“乡亲们保重~”,然后,便也只能调转马头,化整为零跑路了。
毕竟,他可没有把握,仅靠这点人,能在雨夜里追上二十人数的金兵。
“玛德,杀了人,屌一撅,就踏玛死在这,真是便宜了!让卬看看,这帮人到底是何身份!”
身后,一名体型壮硕、卓身长立的汉子上前,将那人的衣袍全部解下。
“玛德,平日里还看不出来,一个个老实巴交。赵达旦发了赏钱,这四人窑子也不去,牌也不打,今个一现身,咋踏酿都这么狠!
还踏玛有勇气敢自裁!一刀就往自葛脖子上抹,当土匪也没见过这么狠滴银!”
这名操着边地口音,满面络腮胡子的壮汉力气不是一般的大,他单手拎起百二十斤的尸体,像是剥玉米一样,将那人的衣服,生生“剥”了下来。
“莫找咧,齐大勇,人葛铠甲都卸下来咧,能是带上钱跑路的人么。”
“箭长,卬不是看重钱的人,卬是实在不信,一个人,不赌也不嫖,钱也不要,命也不要,怎么可能嘛?”
“别找咧,人葛袜子你也去翻,恁脚底塞银子还能走得了路么。翻翻得咧,待会还得给人穿起来。”
看得出来,这人是个干事仔细的人,连同那人的短衣、下裳、裤衩、袜子,里里外外,反复翻找了两遍,哪怕是一个针线头也要捏两下,是个仔细人。
“诶~钱呢,咋妹油嗫?﹍啥叽霸都没带,跑什么?﹍屮,甄叽霸有病!”
一无所获后,这人只能一边骂骂咧咧,一边给人裹上衣服。临了,这人还觉得不解气,又扇了那人两个耳光。
一通忙活下来,看得身旁几人,先是诧异,再是惊愕,最后,便是忍不住地偷笑。
这人?
姜澜脊背上的凉意消散了片许,见此一幕,难得展露出笑意。他抿唇一笑,给赵和章使了个眼色,同时仔细打量起那人。
刀把脸、络腮胡,铜铃大眼一字眉,乍一瞧,职业方向没跑了,是“进狱系”没错,端的是一副打家劫舍的好把式。
这模样,放在哪个监狱里,都得是大哥级的人物。
其人身长五尺有五176㎝,在当前时代,已超过常人半头高,不言高大,可称为“卓”。
跖似弯弓、膝如鼓槌、腰背如兽、膀阔甚股,可谓是虎背狼腰麒麟臂,这身体素质,妥妥的万中难觅。当真是个好苗子!
“大勇,你还有力气不,不用帮忙啊?”
“嗯,没事,你们都歇会儿,卬从小走山路,还有力气。走,卬们快回去,他们鞑子,子时还要巡夜的。”
是他!——赵和章笑了笑,点点头。
他揽过姜澜的腰背,小声道:“姓齐名大勇,本地人,二十四岁。木屋里,兄长说的本地人中,可信赖的得力助手就是他。
他的父亲在世时,早年间,也是盘踞在千山山脉的一位土匪头子,最多时,底下匪众多达三百号人。
毛帅成名比袁督师还早,深得先帝信任,加之麾下那支制霸辽东海疆的无敌水师,彼时关内关外,东江镇才是抗金第一重镇。
东江镇势头正盛的时候,老奴甚至一度想要放弃辽南四卫,那时不少心系明朝的绺子,都接受过毛帅的封赏诰书。
皇太极继位后,辽地已不见成规模的土匪武装,他的身份失泄,遭佐领核查时,是兄长以官职担保给他保下来的。
他性情直爽,口不择言,但人品甚是朴实,父子俩都心向明朝,能放心用。
这人底子好,也练过不成套路的江湖把式,身手不差军中比武前甲的尖子,兄长对他格外喜欢,若是好好练练,绝对是个好苗子。
他从小在这一片长大,对这熟悉得很。刚才,若不是带了他来,有他带路,这两只老鼠,还没那么容易抓到。
把他带上吧,以后就让他跟着你。我兄弟两个,哪怕能回去,落个“降敌”的烙印在身上,这辈子是望到头了。
这样的好苗子,不该埋没。况且,这一行,他能帮上很多事。”
姜澜侧着脑袋,看着远处扛着尸体健步如飞的身影,一连颌首,眼里都是喜欢。
“嗯。我明白了。”
姜澜点点头,了然一笑,旋即,他后退了一个身位,十分郑重地给赵和章抱了一拳。
此意,即是谢,也是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