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鞑寇!”
“﹍诛暴金!”
“杀鞑寇、诛暴金!”
“杀鞑寇、诛暴金!!”……
子时二刻(23点30分),鞍山主矿区,中央平地。
〝轰隆隆﹍〢▎
——淅﹍!!〞
四十步见方的大平地上,人头攒动,骡马嘶鸣。
大平地位原是鞑子日常操练的校场,此时,在这三千多平米的空地上,正聚集着矿工及家属,多达五千号人的庞大人流。
外圈,是两支整装待发的青壮队伍,左为五百人数,带甲一百的铁镐队;右为三百四十人数,带甲一百的马刀队。
内里,正搭起了百来个简易棚屋,里头烛火通明,人群叠涌。
“杀鞑寇﹍诛暴金!”
“杀鞑寇﹍诛暴金!!”……
“薛大哥,呐,这是‘梅’、梅将军让俺给你的,他说,你看见了,就明白了……”
“三万征辽大军”的名号,对于薛岳来说,虽然震惊不小,可还是立即做出了反应及布置。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他太了解姜澜了。
姜叔叔说过“这小子,踏玛德,给根长竹竿,就敢去捅天!”。
其后,薛岳不仅借势一举荡清了主矿上的不安情绪,调动了所有矿工的积极性和动员能力,并且,于一个时辰前,就已着手开展一千九百户民众,近40个村子的整村整家迁户工作。
在姜澜回来的前一刻,在八名当地氏族族长的全力协助下,薛岳已成功收押了二十多名潜在的奸细分子,并迅速开展青壮人员的简拔工作。
目前最棘手的,就是民众的食宿问题。
吃,暂时无需考虑,鞑子既是监工方又是生产总包,平日里,还是囤积了不少的粮食,唯一难办的,就是住的问题。
主矿区面积不小,可住人的棚屋不多。
李成梁时代是“铁匠军户+佣工制”,彼时鞍山铁厂的产量比今时更高,主矿加铁西堡、加大孤堡,三个矿区,一共也只有四千人数的用工队伍。
而鞑子是苦役强征,用工多了一倍不说,监工人数也比李成梁时代多了三倍。
主矿上,原有的配给一千八百人居住的房屋本就拥挤不堪,别说人挤人,连骡马、牲畜都是贴墙睡的。
在姜澜来之前,三千五百号矿工挤在百来个通铺到底的小小棚屋里,可谓是刺刀顶跨、夜夜厮磨。
辽地多悍勇,稍不留神,就要上演“强人锁男”的名场面。
更别说在今夜,包括明后两天,要满足六七千人数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雨夜住宿问题。
好在栎树林那七个村子不用往这迁,否则,薛岳就要考虑,下半夜等家属迁来了一半后,需不需要安排壮劳力去骡马棚抱着马匹、牲畜去贴贴。
虽然有可能,让不安的骡马做个泰式按摩,可没办法,这﹍这可是六七千人呐!
澜,你是怎么想的,这么多人,就算能带回去,回去可怎么养活?
每天一张嘴,就得下二千袋大米,一人一瓢汤,就得撒上百斤盐,以堡主的性子,回去不得从病榻上蹦起来?
“杀鞑寇、诛暴金!…”
“杀鞑寇、诛暴金!!……”
佐领宅邸坐北朝南,位于大平地东南角,此时此刻,最里头的后罩房房顶上,姜澜几个正巍然矗立于视线之焦,人心之央。
身下、左右、四周,目之所及,一排排简易棚屋的屋檐下,数千双眼含热泪的影儿延颈企踵,喜极而泣。
他们一遍遍地低头拭泪,又一遍遍地朝着屋顶上,那道高大的身影、那面威风凛凛的大纛,不住地摇手呼应,场内场外,人流激涌,呼声高昂。
暴雨未曾停歇片刻,头顶雷电轰鸣,左右炬火百千,四下雨帘倾泻。
可无论是暴雨、是闪电、还是惊雷,这一刻,人们仿佛忘却了雨声、雷声,脑海里、血液中,只听见一个声音在呼唤、在高喊——
回家!
回家!!
回家!!!
十一年了,他们盼望着那道身影,盼望着那面旗帜,盼望了太久太久……
“﹍杀鞑寇!”
“﹍诛暴金!”
“杀鞑寇、诛暴金!~~﹋”
“杀鞑寇、诛暴金!!~~~~﹋”
倒座房顶,姜澜放下高举的马刀,转过身,给身旁擎着先锋营大纛的小川点头示令。
“是!”小川转过身,按照锦州大军最新的旗语,传递命令。
左右两名堡内子弟揩过一把热泪,迅速竖旗上举,两面赶制好的令旗,一青一白,大力舞动,猛地劈下。
“缠青布的,跟窝走!劳资就一句话——是鞑子,一个不留,是裤衩,一条不剩!﹍出发!!”
“缠白布的,跟额走!把马缰都拽紧咯,后面的骡子、驴子都钉上了马掌,千万别落。回来比比,看谁牵得多!
劳资就一句话——能带走的都带走,带不走的都烧咯!﹍出发!!”
外圈的跑马道上,两队等待多时的青壮队伍,哗地涌动起来。
〝汀汀~~!〞
蹄铁犁沟、步履踏泽。
八百号人,三百匹战马、六百匹役骡,冒着倾盆暴雨,踩着泥泞积水,分成两列,前后鱼贯而行。
矿工未曾受过队列训练,可前后行进的队伍仍不失严整,左右间隔有距,前后步调齐整,比姜澜等人预期的组织素养还要强不少。
鞑子是苦役强征,想来,应是平日的早晚点名中,鞑子没少练过。
倒座房顶,姜澜、薛岳、裴擒虎、小川,望着脚下步履铮铮、呼声高昂的两支队伍,眼眶深处,皆是一片深红。
“大哥,其实﹍您都不用说那么多。您不知道,韩飞是怎么跟他们吹的,比打鸡血还管用。
这下面,数千张嘴,凌乱喊着,不说他们能不能听见您说的话,您看他们激动成这样。现在,您就是让他们拎起板砖去拍鞑子的脑袋,他们也不带犹豫的。”
“是啊,少(堡主)﹍将、将军,咱回来的半刻钟前,民众就是这样高呼不绝,还好咱把附近的鞑子据点都拔掉了,不然,这声势,辽阳那边都要吓一跳。”
“原本还准备了好些激励的话,还没讲上两句,我都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了。”姜澜敛起眸子,徐徐呼了口气。
视野里,无数双与绰绰炬火交相辉映的眼睛,那些个人儿,那些个渴望归家的殷切热望,是姜澜短暂的人生中,见过的最美丽的人间光景。是第一次。恐怕,也会是最后一次。
直到这一刻,姜澜心底那份深藏在静澜之下的恐惧,才真正消散于无。
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十一年。
龙潭虎穴浑不怕,莫教诸君视等闲!
这一趟,恐怕自己,以及这帮一起长大的弟兄是活不下来了,可是,他们的勇气,他们的决绝,他们的意志,定能随着这群浩荡归家的队伍,继续传承下去。
“宝,还得是你啊,我就知道,你懂我。”
姜澜下了一步,蓦地转身,一把将身旁的薛岳给抱了起来。
猛男贴贴,气氛哗然。
“槽,干嘛,别别别,恶心恶心。”
薛岳和姜澜从小一起长大,用姜天明的话说“这俩,感情好的穿一条裤衩都嫌挤!”,薛岳与姜澜,虽说同过被共过枕,但未失过身。
古人多矜重,两人又都是钢筋直男,极少这样表达情绪,当着这么多人面,饶是薛岳,一时也有些窘迫。
“咳咳﹍”
薛岳一把推开,手背击了一下姜澜的胸脯,紧接着,他掏出一叠厚厚的牛皮书笺,抖了抖,示意干正事要紧。
小川机灵,赶紧招呼左右,递伞过来。
“嗱,梅将军,别激动,接下来事情多着呢。
既然给这帮矿工打出了‘鞍山营’的名号,那些马匪用的什么伙长、马头之类的称谓都要改成团练编制,所有青壮都要登记造册,以作事后抚恤。
厄们这五十号人都是写了遗书,立了誓来这的,纵使无尸而还,亦不后悔。可这些矿工是无辜的,若是折在了这里,让后人嚼个‘暴民’、‘乱匪’的话由,那才是罪过。
毕竟,这是因潜入之战而生,由厄们亲手创建的﹍第一支部队!”
姜澜点点头,手背轻轻推开小川高举的伞柄,“先下去,搞快点。”
〝汀汀汀﹍〞
两人身形一跃,纵身跳下了屋顶,身后擒虎、小川几个紧跟着跳了下来。
薛岳片息时间都不敢浪费,踩着积水,与姜澜并着肩,一边汇报一边朝衙堂内里走着。
“擒虎把栎树沟的最新计划都和厄说了,若是明日入夜时分赶到东宁,那您下半夜寅时就要动身。厄们时间太紧了,一会快快把委任的手书签了。
趁这会得空,厄简短汇报情况。拿着呀,厄的将军大人!”
薛岳从头到尾没提及暗桩的事,有意淡化“三万征辽大军”激起的涟漪背后,那抹令人背脊发凉的寒意。其目的,也是不想在绝境中,给众人心头再度蒙上一层阴影。
可他不说,不代表不气恼,这会没了外人,二人各自不再庄持,胳膊肘连连怼了数番。
而姜澜也知道自己吹下了泼天牛皮,心里有愧,怼了两番便让了手,随后一把抓过薛岳的手臂,含颈抿唇,大眼如炬。
“哎呀,起开!”薛岳一把甩开那只手,眼神无一不带幽怨。
“哈哈哈﹋”
身后笑声忽地大起,姜澜倏地转过身,横望了一眼身后几人,食指瞄人,嘴角狰狞。
〝……〞
裴擒虎和小川几个,摄于这厮平时的淫威,霎时含住了双唇,屁股都夹紧了几分。
那表情,跟他爹挨娘亲碎念时,回身横望姜澜的模样,如出一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