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矿那边,生了乱子!
一个时辰前,按您的吩咐,故意放走两个杂役阿哈后,紧接着,有七个起义义勇夜里逃营,另外还有数十人数的矿工也谋划着逃跑。
好在薛旗副反应快,都被抓了回来。那边人手不够,起义义勇不能完全信任。
咱只有26个堡内弟兄在主矿,加上赵二哥的32人,等于是一个人要看住两个棚的矿工,人手吃紧。
薛旗副怕下半夜再生乱子,他的意思,是准备开杀戒了!”
“不对,俺问你,三千多号人,就这点人跑?还有,你这般慌张作甚?”
“回百副,人数是对的,按薛旗副令,入夜前,矿上就已做好了预防矿工逃营的预案。只…只是,那两个义勇不是善茬,没想到…没想到……”
说着,这名堡内子弟默默垂下了头,神情倏地哀痛下来,帐内,霎时噤声一片。
“慢慢说,我在这,不怕!”
“七……七人里面,有五个是各村里的泼皮无赖,逃跑时带了不少银子,薛旗副抓回来打了一通,人都老实了。另外两个,是趁乱,登山跑的,连银子都没带。
永财哥带人追上山坡,准备生擒回来,可那两人,出手十分狠辣,寻常五六个青壮,都架不住。
咱没想过杀矿工,可那两个贼子出手就是杀招,永﹍永财哥他,他身上本就带伤,反应不及,这里﹍‘呜~’中了贯穿伤……”
“那……那两个身份可疑的义勇见脱逃不得,竟直接跳下山崖,尸体带回来不久,永财哥就、就……‘呜~呜~〢▎’”这位汉子说到后面,泪水直下,已是哽咽不能言,嘴唇都在发颤。
气氛陡然一寒,帐内,所有人的视线骇然聚焦在﹍那人手指指着的胸口……
轰!
凭空一声惊雷,噩耗,竟以如此突然的方式,在这一刻,传来。
帐内,姜澜疾首蹙额,眼底似有泪光凝液,其余几人,皆是瞿然四望,当即失色。
“屮﹍!!”——〝锖﹋〞
裴擒虎怒喝一声,双眼登时血红一片,气得握刀的手都在打抖。
“俺的兄弟!俺的兄弟!
玛德……玛德!那两个杂碎定不简单,杀个鞑子都没死人,凭什么能栽在两个杂碎手里!大哥,让俺过去,把那帮人宰了!”
“澜!让窝和擒虎过去吧!以老薛的性格,决不言难处,若是要开杀戒,定是形势已然失控﹍﹍踏玛德,一帮杂碎!”帐内,韩飞紧跟着拔出腰刀,面上盛怒不已。
“澜,那﹍那两个贼子,会不会是鞑子安插在矿工队伍里的‘坷垃(满语,土块,比喻不受重视的人)’?”秀才说着,慌忙走上前,握住了裴擒虎两人擎刀的护手处。
“收下吧…等澜做决定。”
秀才不是凌云堡人,没有切肤之痛,可也有切身之感。他们这些边关子弟,从小到大,哪年哪月不在经历身边亲友的离去,经历刻骨铭心的悲恸。
此时此刻,难得展现出的处静,非是不能感同身受,而是这一瞬间,他更害怕盛怒的凌云子弟,在这里,在鞍山,徒留上百具汉家亡魂。
“老奴在世时,辽地遍地都是细作。我听说皇太极上位后,将这帮细作身份的‘坷垃’全部整合了起来,难道皇太极治理民众,也喜欢搞这一套?”
“不是。”姜澜摇摇头,兀自一人走向大案正中。
取出佐领地图,目光沉沉地横阅两遍,瞳孔深处,那抹震惊久久未消。
闭上眼,强力平复情绪,姜澜给裴擒虎两人示了个压手的动作后,敛目道:“鞑子管理矿工,无征战时,六百人看住八千人数的矿工绰绰有余。
即使留几个暗中监视矿工的矿工细作,也是矿上总监,自己花钱收买的。
你看那两个杂役阿哈,山子不是说,故意放跑了,都不敢往东宁方向跑,还在树林里猫了一个时辰。
日常通报消息,监视矿工,他们干得来,若是发生暴乱,躲着还来不及,没什么权限,也没什么胆子。
再一个,矿工都知道赵大哥和那名达旦逃出去报信,两个杂役阿哈也是女真武官家的庄户出身,既然有人报信,若是鞑子的人,定不会在上半夜就迫不及待地逃营。
“那、那是…?”
“不知道。应该是他方势力,而且,早已埋在鞍山许久。看来,是咱年轻了,这小小的鞍山,都能打进‘暗桩’,藏下这么多‘老鼠’。”
“老鼠?那、那肯定不止这两个。这些‘老鼠’,一定是看见赵二哥的人后,冒死逃出去传信的,得找出来!义勇里面,绝不止这两个!”
姜澜眸光沉沉,向前踱了两步后,猛地转过身,令道:“你!速速回去,若是人心不可控,杀几个人也无妨。”
“是!”
“秀才,你呆在这。”
“好。”
“擒虎、韩飞,你二人带队,拿上腰牌和大纛给老薛,就说‘梅将军’给他的,他看到就明白我意思。十二个穿武官甲胄的弟兄,留一个出来,守在这里。
其余十一人,全部回主矿,晚会我过去!”
“明白!”
说完,姜澜大步跨出门,掀开门帘,“小川~!”
“欸~!”
“进来!把佐领的那把长弓带上,跟我一起。”
“哦~好!”
数息过后,帐内,唯剩姜澜、小川及另外一名八里铺方向赶来的堡内子弟,还在帐中。
“捡要紧的说,咱三人今夜哪怕追上百里,也得砍了那几个叛徒!”
帐内,姜澜与小川正火速穿戴雨蓬,这名后脚进来的堡内子弟,听闻噩耗,仍旧啜泣在那,不住哽咽。
泪眼滂沱的小川头一次如此失措,旁边的姜澜早已穿戴完毕,他却还在系着油布雨蓬的颈绳。
姜澜回过头,给小川系好颈绳,拍了拍他的脑袋,“平时不都挺冷静的么,都当烽长的人了,哭哭唧唧让下面的弟兄看见了不好。”
“恩。我、我﹍(知)道了。”
“还有你!玛德,一进来光听你在那呜呜咽咽的,抓紧时间,挑重点说!”
下首,那名堡内子弟抹起一把热泪,接过姜澜递来的斗笠,吸了两声鼻涕后,继续说道:“赵﹍赵二哥完全没想到他的队伍里会有暗桩。
那四个‘老鼠’,出手相当狠辣,赵二哥他们,三死二重伤,其余八人还在追剩下的二个叛徒。”
“说清楚,那四人是哪方势力,是咱老左屯卫出了叛徒,还是?”
“回少堡主,胡伍长说,不是咱左屯卫的人,也﹍也应该不是鞑子这边的。
盘口一共十名鞑子,两名披甲人,赵二哥他们砍了九个,那四人也砍了三个,出手同样狠辣,毫无顾忌。
夺下盘口后,一名暗桩夜里逃营被赵二哥察觉,另外三个叛徒当即现身反刺。
那四人不知是何方势力插的暗桩,连胡伍长一时也摸不清,他怕出大乱子,战斗发生的第一时间,就令我火速回来报信。”
“赵二哥他们现在在何处?”
“应是往北边追去了,顺着官道跑的。
那四人身手矫健,搏杀技艺丝毫不差军中武勇,等闲之人,都近不了身,怕是有百里挑一的水平。赶上这暴雨,赵二哥腰伤在身,一时没拿住,这会儿都不知道追到哪了。
北边?﹍大路!
眼睑不住地收缩,姜澜的脑海里回想起那两张舆图,瞬间明白这四人身份不简单。
杀了鞑子还敢走大路,定不是宵小强匪,玛德,小小的鞍山,暗地里的水竟有这般深?
这后金腹地,当真是龙潭虎穴!
再有下回,死也不来!
“少堡主,这雨下得太大了,大路上积水没踝不说,小路上也是遍地泥洼,那两只老鼠十分狡猾,若是踩灌木丛折小路跑了,连脚印也寻不得。
咱﹍咱三人要往哪(追?)……”
“把油布灯笼带上,沿大路,跟上!”
姜澜做事向来雷厉风行,堡内子弟的话音未落,他的身形早已洞出门帘……
亥初(21点),鞍山以北十五里,落松林。
“少堡主,脚印在这断了,两只老鼠还剩一只,这帮人当真狠辣异常,一旦负伤,情愿自刎,也不愿被俘。咱是往山上还是山下追?”
茂密的落叶针叶林内,刚刚刹住脚的小川还来不及捯换一口气,他飞身一步越过一丈多宽的溪流,提着油布灯笼,左右转了一圈,对着身后的姜澜摇了摇头,神情沮丧。
左右是齐腰的灌木丛,四周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追到这里,显然已判断不出个方向来。
“呼…呼~少堡主,你俩脚程太快了,我﹍我怕是赶不上了。”姜澜身后,那名堡内子弟将将追了上来。
负甲、雨夜、泥地、山路,两刻钟不到,三人火速疾掠了十里地,此等环境下,如此快的负重奔袭速度,放在后世,一般的三级(县)田径运动员也难说赶得上。
姜澜和小川一口气也没换,还有充沛的余力,可身后的堡内子弟纵使也是军中武勇出身,此刻也有些吃力。再往前,就得大幅度降速了。
三人所在的位置,地处山谷洼地,位于大路旁一里许,草被茂密,灌木及腰。
时值暴雨,脚下的溪流在骤急的雨水注入下,已经没过了两岸的草地。
小乙来回转了两大圈,仍然找不到一丝裸露的泥土,更别说赵二哥两方人的脚印。
“少堡主,让他歇会儿回去吧,赵二哥留了两个轻伤员照顾重伤的弟兄,不一定忙得过来。反正老鼠还剩一只,赵二哥和山子他们,再加咱俩,有八个人追着,料他也跑不了。
我还有体力,咱速度加快点,不行一人一边往前追?”
姜澜闻话,压了压手,示意安静。
此刻,望着周围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他的心境,第一次感受到了脊背发凉的恐惧。
今夜的噩耗,对于姜澜一方,不只是少了一个活生生的弟兄,凭空生了几个身份不明的老鼠那么简单,其背后浮现出的水花,预示着鞍山这个片隅之地,不单单是一方势力在其中角力。
这是个看似小小的池子,实际是个绝谷深潭!
感情还是摸得不深,今夜这一遭,着实给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
遗民卷起铺盖,要随“官军”迁家的消息还未传开,仅仅是看见赵二哥等人的出现,那股看不见的暗流底下,点点涌起的水花,就能让今夜的姜澜后背发凉。
直到这一刻,姜澜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干的事,是何等“撞”举!
这水,真的太深了。
早知如此,自己怎么敢扯出“三万征辽大军”这道泼天牛皮出来,还﹍还大言不惭,要带八千遗民回家?
今时才知,那不是举家迁军,那是举家迁坟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