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沐浴过后,她才觉得好了许多,瞧了眼手臂上留下的几道抓痕,她不禁想,万幸昨夜强迫自己睡下了,不然现在如何可不好说,若是君彦频繁来此,也许她得为自己想个好借口了,也不知若说是过敏能不能搪塞得过去。
“你去太医院说宫里有人不小心被碎裂的瓷片划伤,让太医开些药膏来,明白了吗?”
虽然借口已经想好,但她也不想太早叫君彦知道,等瞒不住了再说吧。
闻言,阿喜立刻会意,点头道:“明白,是奴婢的小姐妹被瓷片划伤,所以奴婢去求药。”
见她如此懂事,顾回雪点了点头,有些事不便多言,阿喜能懂得其中深意却不会多问,这便是她只愿意让她一人近身服侍的原因了。
她看得出来,阿喜这人处事圆滑,即便看破她厌恶君彦的接触表面也从来不显,一看就知道不是个会多事的人。
下朝后,君彦本想去苍星殿,不料却被人禀告皇后有请,一下子,他就连去苍星殿的心思都没有了。
“回复她,不去。”
他挥了挥手,不耐烦得抬脚就走,却听来禀的中官道:“可娘娘说,您若不去,她就要自绝于凤仪宫!”
“什么!”还威胁上了。
君彦瞪大了眼,虽然气极,却还是快步去了凤仪宫。
“你到底要做…什么…”
他走进殿内,声音还带着未消的怒气,却在见到面前人的时候又突然低了下来。
面前的人一身藕荷色衣裙,作垂鬟分肖髻,鬓边簪着朵艳丽红梅,正巧笑嫣然的看着他,见状,他只得深吸了口气,放缓了语气又问了一遍。
“你要做什么?”
“小燕子。”她叫道,伸手在原地转了一圈,娇俏非常的问他:“我漂亮吗?”
闻言,君彦一时语塞,但仍旧点了点头。
其实她鬓边不应簪红梅,而应当簪海棠,他记得清楚,因为那是他亲手给她戴上的,可如今是冬天,这里寻不到海棠。
想当年他们青梅竹马,情投意合,如今渐行渐远,兰因絮果,也不知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你从来都是漂亮的。”他答她。
闻言,她轻轻笑了声,想他当年也是这般说的。
“你惯会油腔滑调,说的话都当不得真的。”
她的回话已经不复当年灵动娇俏,语气中还隐约带着颤声,他看着她,似乎又回到了那年海棠花开,二人互相许诺终生,可如今他张了张口,却怎么也说不出曾经的诺言了。
他说不出,贺秋兰笑了笑,替将他说不出口的话一字一句念了出来。
“榖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皦日。”
说完,她忍不住嗤笑了声,嘲笑自己的天真:“你说往后此心唯我一人,你这句许诺,我信以为真记了九年。”
她十四岁时,他同她这样说,当年她以为他们郎情妾意,情深似海,此后必定会夫妻和睦,琴瑟和鸣。可从十五岁嫁给他至今不过八年,他们就变得形同陌路,当年的誓言放到现在来看真是讽刺。
闻言,君彦低头抿唇不敢对面她,当年的情谊是真,誓言是真,承诺是真,可如今情变是真,陌路是真,不复当年也是真,他说不出辩驳的话。
“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
她闭上了眼,泪珠儿自脸颊滑落,向来从不低头的皇后如今看起来却脆弱不堪,她最后问了他一句:“小燕子,我什么都不要了,你能不能放过我两位哥哥?”
很遗憾,不能…沉默良久,虽然难以开口,但君彦还是摇了摇头。
“圆圆,我已经给过他们很多次机会了。”他道。
他已经格外开恩了,那些后妃被如此对待,扪心自问,除了他当时的确需要贺家的支持,这其中难道就一点都没有掺杂进对她的顾虑吗?不是的,对她,他真的已经仁至义尽,他是皇帝,能偏爱她至此就已经能证明许多了。
“贺家自恃功高,鱼肉百姓,不将王法放在眼里,妄图掌控朝政,这其中罪名桩桩件件都可要人性命。圆圆,我不单单只是我自己,我还是个皇帝,我身在这个位置就不可能随心所欲,我需要对臣民有所交代。法自君出,法律皆我所设,律法设立就是为了规范行为,让人遵纪守法,让社会无乱象生,若我带头包庇,上行下效,那律法规章的设立又有何作用?欲正人先正己,己不正焉能正人乎?我带头包庇,你叫我以后如何再处理朝政,朝臣若拿此事抨击,我又该如何去辩驳。”
他试图跟她讲清楚其中利弊,却听噗通一声,女人突然倒在地上,他吓坏了,立马上前将她扶起。
“你怎么了?”他急道。
话音刚落,就只见怀里的女人唇边滑下了一缕鲜血,他此时才发现她的脸白的要命,那一抹鲜血看起来简直触目惊心。
‘来人…’他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慌了神,想要将女人一把抄起,却被她紧紧抓住了手腕。
她说:“小燕子,你的这个皇后,圆圆做的好累呀…”
她说:“我想二哥了,想荡秋千,二哥将我推的高高的…”
她说:“小燕子,求求你…放过哥哥吧…”
事到如今她还是想着叫他放过哥哥,君彦说的其实她都知道,可是女孩子是感性的呀,她只会想,若是君彦爱她,那怎么就不能为她稍稍退步呢,他是皇帝,法自君出,他永远都凌驾于法律之上,只要他肯退步,谁又敢说别的呢。
君彦眼看她口中流下的血迹越来越多,整个人都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之中,只敢紧紧的攥住她的衣摆不断点头,此时她说什么他都只敢点头,只要她没事,之后的事可以以后再说啊,以后他会耐心对她的,会教她做个好皇后,不再和其他女人针锋相对了,会告诉她,她做的那些事其实都是错的,以后会看着她一一改正,即便他们夫妻感情不再,他也是希望她能好好的啊。
可是贺秋兰不知道他心中所想,她只觉得很累,哇的一声就吐出了一大口血,在看到她猛的吐出一大口鲜血后,他才终于忍不住崩溃的疯狂大叫道:“来人啊,宣太医,给我宣太医,快给朕宣太医啊!”
他握着他的手,安慰她道:“没事的,你会没事的,太医就要来了,你撑住好吗?”
是他的错,都是他的错,当年他不该为了顾忌北境的战况就放任她的所作所为,至少在事情初发时他就该告诉她,她做的都是错的,不能再那样做了,她那么爱他,他这么说了,她也许就会有所改正,之后也不会像现在这般无法无天了…
“不…”她闻言拉着他的袖摆,紧张道:“不要宣…放过我哥哥…求你…咳咳,我的错,我以死谢罪了…你放过我哥哥…好不好?放过…放过我哥哥…好…咳咳…”
“好,你别说了,我放过他,我放过他,只要你好好的,贺家所有人我都赦免,你别说话,太医马上就来了,你会没事的,你一定会没事的…”
他不断点头,涕泪横流,只紧紧握住女人的手,一个劲儿的答应,他不明白,这到底是哪来的毒啊。
像是看出了他眼底的疑惑,贺秋兰笑了笑,颤巍巍的伸手想要贴上他的脸颊,君彦见状赶紧将人的手拉过贴到他脸上,也不管她手上的血迹有多脏。
“我让令月去太医院讨来药老鼠的…”她笑笑,仿佛一如既往的骄傲,问他:“我聪明吧?”
聪明?聪明个屁,君彦气愤的想。
她爹知道她看到这封信会想方设法保下贺庭,林蓉也知道,所以才会为了报复她,将信的内容告诉她。他之所以扣下那封信,除了不想让她看到后日日过来求他开恩外,也是怕她真的豁出性命也要选让贺庭活,他知道她傻,所以他也从未想过要她性命啊!
他明明都让人将所有危险的东西都收起来了,派人日日夜夜看着她,以防她做傻事,他本想等这件事尘埃落定后就向她解释,可她一刻都等不了。
他多想就这么拎着她的衣领告诉她,告诉她,‘其实他们都选择抛弃你,他们都想着让你死,可我是想让你活着的啊!’
“小燕子,我不想做你的皇后了…”她气息渐弱,轻轻道:“下辈子,也不想…”
门外太医们姗姗来迟,手忙脚乱的拎着药箱过来,君彦见状如见希望,目光顿时亮了。
而贺秋兰只抬眼看着片片雪花落在眼前之人身上,冬日可真冷啊,她这样想着,轻声道:“冬日里是寻不到海棠的。”
再也,寻不到海棠了…
她笑了笑,眼前似乎出现了二哥的身影,她二哥朝她招手,叫她过去,她真的好久都没见到她二哥了。
她张了张口,想要叫他一声二哥,她有好多好多话想跟他说,可是却一句话都发不出来。
‘二哥,你来接我了吗?’
她在心中这样想着,眼前的二哥就突然落下身来,伸手摸了摸她的发顶,贺秋兰听到他说:‘是啊,二哥来接你了,跟二哥走吧,二哥带你去荡秋千呀。’
一瞬间泪意上涌,她笑着点点头,安静的阖上了眼。
小燕子,保重了,她要去和二哥荡秋千玩去啦。
感受到手中女人的手无力的垂下,君彦一时忘了自己应该要如何动作,只怔怔的看着女人鬓边的红梅。
“陛下,娘娘气息已绝…”
太医战战兢兢的话唤醒了君彦的神,他闻言挥了挥手,喑哑道:“都下去吧。”
说完,她抱起女人走出凤仪宫,轻声道:“圆圆,我带你去寻海棠花。”
皇后死了,满宫人都知道,说陛下抱着娘娘的尸身要找什么海棠花。如今是冬日,哪里来的海棠花啊,各宫妃嫔都听的云里雾里的,但也懒得管,皇后死了他们不欢喜的放捆挂炮庆祝都算好了,才不管人找什么海棠花呢。
倒是顾回雪听到这些叹了口气,余清荷曾说,这满宫上下,唯有皇后娘娘真心爱着皇帝,他们是青梅竹马,如今走到满心失望,不免叫人唏嘘。
大雪纷纷,眼前突然出现一支海棠绢花簪,君彦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
“替娘娘簪上吧。”
顾回雪将簪子往前递了递,腕上套着的双镯跟着她的动作碰撞出清脆的响声,衬得她的手臂如玉藕般白净。
“谢谢。”他愣了半天才开口道谢,只是声音着实不好听,像是鸦叫一般。
“陛下不必言谢,妾告退了。”她施施然一礼,说完便退离了此处。
余清荷听说这件事后,忍不住说她:“你是不是傻,贺秋兰害你绝嗣,上次还打了你一巴掌,你这么快就忘了啊!”
“没忘。”顾回雪摇摇头:“我也没有那么高尚,她打我,我自然不喜欢她,我只是可怜她,感情是很复杂的,不是非黑即白,讨厌和可怜也可同时存在呀。”
闻言,余清荷翻了个白眼:“这是什么道理,你还可怜她?我们被她害得不能生育哎,你怎么不可怜可怜我。”
她这不忿的模样逗的顾回雪忍不住轻笑,伸手揉了揉她的小脸道:“我也可怜你,都可怜好不好呀。”
元历六年十二月中,皇后贺秋兰崩逝,时年二十三岁,于奉移前皇帝穿素服七日,辍朝五日;民间禁嫁娶一月,禁屠宰四十九日,禁宴乐百日;服丧期内,各寺院道观须鸣钟三万次。
元历六年十二月末,镇国将军贺钧交付兵权,自愿将府中家产充于国库,长子贺庭因此免除死罪,改判监禁三十年,贺家三代内不许参加科举,准贺钧与其三子贺云告老还乡。
皇后丧仪由礼部负责,因皇后崩逝,即便是除夕,宫内也未见一丝喜气,也就在这一日,静嫔林蓉挥退所有宫人,于琉秀宫内引火自焚。
她于烈火中端坐,神色安稳且柔和,火光窜跳着吞噬所有,在宫殿倾塌的巨响中,她蓦地笑了。
“儿啊,娘来了。”
元历七年一月,除夕,静嫔林蓉薨逝,年仅二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