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象渐渐清晰起来。夜仿佛很深了。白月光透过窗牖,携着雨后空灵的沁凉洒落了一地。瓦屋外隐隐飘来了玉箫声,将夜色衬得更加空渺。
她睡在一张松木床上,这是一间极简洁的小屋,室内陈设极其普通而简单,唯一引人注目的,是温火上悬挂的银吊子,被火光和月光映得锃亮。银吊子里烹着草药,依稀能闻到轻微的“咝咝--”声,窒内也飘散着淡淡的药香味,闻着顿觉清爽了很多。
仿佛才从一场漫长森然的梦魇中挣扎着醒了过来,额上的痛楚还未褪尽,浑身酸疼难耐。她的头上被缠了几层纱布,身上穿着干净的白衣裳,这衣服很是宽大,她的身板是驾驭不住,那衣服隐隐飘散着盛年男子淡淡的馨香,如春波在她心中悠悠地荡漾,她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她努力地想明白发生了什么,可依旧云里雾里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幽幽的箫声渐渐停了,窸窣的脚步声和环佩清冽的碰撞声愈加清晰,翘首以盼,原是一眉目俊朗的陌生男子。踏月归来。他衣一身的洁白,在清冷的月光下,皎洁着无瑕。清风拂乱了他的鬓影,就在这惊鸿一瞥间,搅乱了她的心湖。他秀洁的眉目似初绽的春花,绵延开满了她的心房,又如千年的瑶池甘露,迷乱温暖了她的思绪,于是朱颜酡红,但愿他没看见。
他徐步走进来,步态翩翩,兰之猗猗,扬扬其香,那一刻,她竟是痴了。
“琬儿姑娘,你醒了。”他清浅一笑,嘴角挂着酷冷的温柔。床前的白月光在他伟岸的身躯盘桓,映衬出谦谦君子的静美,眉眼如画的他,俨然成为了她心里那轮清辉皎然的皓月了。
他走近坐到床边,月光下她那一低头的温柔,与曾经住在他心里的那个她竟如出一辙。原来她和她一样,都是个古典娴静的女子。
她那月下的眉弯青翠如岚,横波目里淡淡的忧愁牵魂梦萦,恍若让他看见月色里的梨花含露,纤弱而素洁,轻韵而袅婷。不是诱惑的诱惑最难令人把持,有那么一秒钟,他遭遇了勾魂摄魄的沦陷。最是月韵里的流波一盼,双方的眼眸里都是动人的景象。
“姑娘把衣服穿好些,当心夜凉风重。"身旁的他柔声道。
她羞见一点春光外露,慌忙拉好了衣服,娇羞地低眉,不敢看他。两颊发烫,声似娇莺:“公子,这衣服......”
“这衣服是我的,昨日你头触暗礁昏迷,浑身湿透,体热不退,怕你病情加重,我才……”他说着,眼前忽地晃荡起她杨柳的腰肢,微微地怔了一下,很是不解,那夜都可以坐怀不乱,怎么现在胡思乱想起来?他心里涌起无边的自责,窘在那里。许久才低下头,像个犯了错的孩子,沉吟道:"希望你不要介意,身为医者,人命关天……”
她羞红了面颊,虽有意为他开脱,语气里仍夹杂着。怨艾:“奴家明白,我相信公子是个正人君子。"
“药应该煎好了,小生这就给你拿过来。”他试图打破窘境,抽身离开。
她偷偷地望向他的素衣蹁跹,任由那袭冷傲孤高的白衣涨满了眼帘。
他亲自执勺,耐心地喂她,她只是低眉,顺从地喝着,不敢看他那满是冷酷与柔情的灼灼目光。药虽清苦,在她喝来,其中的甘香却是绝无仅有的。为了多品味一下其中的甘香,她漫不经心地拖延着,时而对月光发出轻轻的叹息,时而望向窗外甜美地偷笑一番。
他也不催促她,怡然地欣赏着这一切,如此良辰美景,佳人相伴,红袖添香,他一凡尘男子,哪有不眷恋的道理。
一碗药,磨磨蹭蹭喝了很久,他忽然想到了什么,满目柔情地问她:“姑娘,你饿不饿?小生去给你拿些点心来。”她满心欢喜地应了下来,一时间胃口大开,竟将他送来的两个干馍吃得精光,他笑着刮她的鼻子,调侃道:“你瞧瞧你,饿成这样呢。”
她擦擦嘴,望着他娇憨地笑了,她感觉,自己似乎是很久没这样快乐过了,因此笑得更淋漓了些。他亦微笑着接过空碗,喃喃道:“都是些粗茶淡饭的,看你不嫌弃,就好。”她娇憨地笑道:“公子手艺这么好,是奴家有口福了。”
他起身留恋地望了她一眼,不忘嘱咐道:“姑娘你好好休息,有什么事尽管叫我。”
“公子你睡哪儿?”她关切地问道。
他轻浅一笑:"你来了,我不得睡厨房了吗?”
她面露忧色:"公子,真是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可厨房怎么能睡好呢?”
他有些得意:"大丈夫三天三夜不睡又如何,姑娘不必为我忧心。”
见他欲走,她不禁叫住了他。他回眸一笑:“姑娘还有事吗?”
一笑倾心,突如其来的惊艳让她良久说不出话来。呼吸稍微平复,她才怯怯地问道:"公子认识我么?"他闻言有些黯然:“难不成姑娘巳经把小生忘得一干二净?”他说“一干二净”时尽管说得很轻,可却掷地有声,深深地扎在了彼此的心上,一边是歉疚,一边是怅然。
于是他凄然地笑笑,却仍不失潇洒:“姑娘不记得就算了。”
她忙道:“奴家似乎是失忆了,对于过去,脑中一片空白。”
他先是惊诧,旋即才疏朗道:“其实忘记过去也不失为一种解脱,惟有相忘于江湖,才能复得全身心的自由。”
听得她不知所云;她目流期许:“公子为何言此?烦请公子告诉我我的过去。”
“姑娘何必去追悼过去,能够忘却,实属幸事,不要再背负沉重的过往了,今后的人生,应当轻松舒坦地过。”他摇头叹息,仿佛心中真的压抑了很多。
听他如此说,她有些不解:"那这么说,我的过去很凄惨喽?”话毕,她似乎明白了过来,若是过去安然无恙,自己又如何会落得那样的下场。能够忘却,实属上苍眷顾了。只是,她很想知道,自己的过去,究竟还有谁值得牵挂。
他闻言微微颔首:“所以我不愿告诉你哪怕一星半点,只怕牵动了你沉重的记忆。”
见他实在不愿说了,她也就不再勉强他:“奴家明白,你也是为了我好。”
话毕,两人相视一笑。
慕容琬儿跳江自尽的消息很快传到了醉梦楼,慕容幽若闻言虽怆然,可心里依旧坚信嫂嫂还活着。有为夫君报仇的信念支撑着,她应该比任何人都渴望活着。好在富商没有因她们的欺瞒而苛责于醉梦楼,反而感动于琬儿的贞烈,掏钱为她超度,江上飘摇的星星点点的荷花灯,不知能不能让她看到。
这件事倒令幽若对他刮目相看,至少,他懂得尊重她的灵魂,不像那大多数花钱买醉、轻薄无礼的人,可惜,他的情深,她看不到。纵是看到了又能。如何,一个不解风情、满身铜臭的人,又如何能与她这样的绝代佳人相称?
白云苍狗,世事浮沉难料。时间不觉又过了几日,已是四月。窗外又潇潇着暮雨。他满身花雨归来,倾斜的。油纸伞滑下几瓣落英,流下一条雨线,连缀着诗意的浪漫。
他眼神清亮,话语里不乏温柔:“琬儿,看看我去村里给你做的白衣如何?”她从床上下来,欣喜地接过,一番打量,笑意漾满了桃面:“这番素净,我是极爱的,谢谢薛公子了!”他看着她笑语嫣然,醉心地说:“你喜欢就好,我的红颜知己。其实我的感觉和你一样,都觉得你那新嫁娘的衣服太老成、太妖艳了。”
她佯怒用衣服打他:“什么新嫁娘,新嫁娘的,让你胡说。”他佯装而逃,跑到门口:“行了,行了,我不胡说就是了。既然喜欢,怎不换上试试啊。”“那你先出去再说。”她娇憨地笑道。于是他拾起油纸伞撑开出去了,秀颀素洁的背影潇然在朦胧的雨雾中。
换好衣服后轻轻推开门,倚门眺望,见他一袭白衣,长身玉立,正伸手摆弄着桃枝。他似乎觉察到她的存在,悠然回首,见她素衣天然,如一朵温婉的白莲,绽放在他的净水池畔。
她见他倚着桃枝看她,剑眉星目,眉宁间尽是洒脱不羁,就连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亦不自觉地因了他的暖若三春的一瞥沦为了陪衬,暮风习习,新雨芳瓣落上了他的白衣裳。
他倚着桃枝低低地一声轻唤,她便撑开一把素伞,款款行至他身旁,步步生莲,浅笑若兰:“薛公子觉得可好?”
“凌波微步,罗袜生尘,美哉。”他陶然道。
她红着脸低下头,梨花新雨,不胜妩媚与娇羞:“公子过奖了。奴家待在病榻上己久,甚觉闷窘,不知可否与公子信步闲游,踏月而归?”
他欣喜地应道:"难得姑娘有此兴致,小生奉陪到底,只是,可否让在下看看你的伤势如何?"于是他轻轻撩开她的刘海,才长舒一口气:“伤口结痂,巳经无碍了,再过些时日,伤痂脱落,便可痊愈。”她莞尔一笑:“得亏公子妙手回春之术啊。”
流岚飞羽,逶迤的山路两袭白衣扬扬。夕岚笼罩下的她长发飘飘,如雾里看花,娇美可人。两人不远不近地在山路上走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路边的空翠沾湿了他们的白衣裳。
穿过瘦竹幽篁,一瘦脊小亭映入眼帘。他回过头望着她清浅笑道:“可否邀姑娘去我的云隐亭小坐?”她娇羞地抬眉对眼:“公子请。”
收好雨伞斜靠于亭梁,他漫不经心地环顾四周,坐在了她的身边。也许他不知他无意的撩拨让她内里怎样得汹涌,一波接着一波冲击着她的堤岸,简直要把她仅有的矜持都给冲垮了。她低眉娇羞,两颊泛上浅浅的红晕,一阵心慌意乱。
他似乎觉察到了她的坐立不安,却并未善罢甘休,仍旧“战火频仍”。“如此良辰,竟让我无端想到了旧时说书人的扑蝶故事,琬儿,你能陪我来一段吗?”她娇羞地抬眉,面对梦中多情才子的深情,她怎么值得拒绝。
.......
琬儿:“常言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空空如也。请问小师父情字何解?”
楚涵:“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放下执念可得大自在。”
琬儿:“佛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且问海为何海,岸是何岸?”
楚涵:“百态之世原为苦海,看破红尘方为上岸,善哉善哉。”
.......
雨落重檐,更深漏断,一段扑蝶故事的谢幕,万籁俱寂,寂寂的洪荒中,惟余雨的呓语和水的缠绵。
他素手折下亭畔的一枝桃花,信口吟道:“云隐亭间山水画,聊赠佳人折枝花。”
他回过头将花枝递至她面前,人面桃花相映红。她的秋波掠过花枝令他心神荡漾,他仿佛听见她在沉吟:“花发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他撷下一朵开得最艳的桃花,与她插发,就在她抬眉的一瞬间,电光火石。双方的面影深深地烙进了彼此的脑海里。
半晌的多情凝眸,听着他清亮的声音怯怯地问:“你可是我的折枝花?”
她闻言心河暗涌,携着少女的羞涩低下了头。
他却不容她迟疑,没有父母之命,无需媒妁之言,意气风发的少年和温婉清丽的少女,十指紧扣,掌纹温情的交互叠合,弥散着心心相印的芬芳,让坠入爱河的佳偶半醉半醒。
浓情蜜意的柔柔把握,她看他的眼神,痴痴的,盛满了一个少女对他纯洁的爱慕。面对眼前呵气成兰的女子,春心微漾的他递给她的目光,醉意阑珊。
烟软桃花面,他的手柔情地抚摸着她红霞般的美腮。他看见她的梨涡轻浅,在梅眼桃腮边蔓延。则为伊如花美眷......
他伸出手将她的沈腰轻揽,英姿焕然。
她垂首依着他的肩头,莺语呢喃:“与有情人做快乐事,不要问是劫还是缘。”
她捎来的玉壶冰心,他己听懂。
于是将她芳腮轻托,垂首于她唇间撷下一瓣胭脂。
在她的美颈上殷勤落款,风雅无边,迎面而来的,是她的馨香,令他醉得无法自拔。
他的一吻,亦是倾城。她愈发娇柔地依着他,玉颜花枝瘦,酡然依旧。
此时雨声巳歇,天边吊着一弯新月,在树梢吐出一把温柔的白晕。
春宵一刻值千金,他正欲解衣,眼前忽地浮现出上官睿的面影,一时大惊,宛然若游园惊梦。自己头脑发昏地到底在做些什么?朋友之妻不可欺,自己怎能做趁火打劫的小人?他的心忽地凉了半截,呼吸也平缓了下来。
“怎么了?”身旁的她轻声问。
他沉静地推开她,满含歉疚地道一声:“对不起。”弄得她一头雾水。
他缓缓起身,在小亭中踱了几步,若有所思道:“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怪我太执着于色相,迷乱了本性......”也许是不敢再面对她,也许有些说不出的原因她看见他负手决绝转身,留给她一个飘逸如风的背影……
一个人的晚亭,凉风习习,曾经期待的雨香云片竟是红颜空自多情。
他走了,她说不出得怆然。琴弦已断,无论怎样努力,都奏不出妙绝的曲子来。蓦然惊觉,朝夕相处的他,竟是薄情的。
他独自走在山半腰上,满腹心事,步履沉沉。密林间筛落的月影,洒下一地碎银,他在影里踟蹰着,怎么也踩不到自己的影子。
踌躇之际,有闲意袭一心头,干是他敏捷地爬上一棵古榕,睡在树杈中间,透过叶片的缝隙,今宵的弯月,恰似她的眉弯,氮氲迷岚映衬下的清辉,与她眉间淡淡的清愁,有几分神似.....突然就又想起了她,想起和她亭间花下的缠绵,奈何她是有夫之妇,她的深情相许,他要不起。只是这些,她毫不知晓,她一定还在为自己的薄情离去,而黯然神伤吧.....
他心中不免泛起愧疚,挑逗她的是自己,惹她伤心的也是自己,自己做得是不是太过火了,于是便想去见她,求她的原谅。可自己又该怎样面对她呢,他不由得又思索起来,自己应该暂时替朋友照顾她,早日把她送到朋友身边才是。一番思想,睡意全无,跳下榕树,健步上山。
快至亭时,他纵身一跃,身轻如燕,躲进了亭旁的一丛矮冬青,神不知鬼不觉。
他看见她梨花垂泪,娇喘微微一阵心痛,在心底幽幽地叹息:
有缘人啊,原谅我此刻的沉默不语,要知道,我们的身份是不可逾越的鸿沟,叫我如何可以如你所愿地将爱洒脱得不羁?可怜那命运的戏谑,尽管彼此深爱,爱却只能被深藏!
他飞身翻进亭中,坐在了她身旁。她投来的流波一盼,近乎乞怜。
他羞惭地低下头:“对不起,原谅我?”
她幽幽地叹息:"原谅有什么用,你心里终究还是没有我。”
他伸出手为她拭泪,泪水终究还是打湿了他的眼眶:“我心里又何尝没有你,你同我梦魂萦绕的那个女子,有着同样的美丽与素洁,你是我人生中的第二枝花。”
她面露不解:"既然心里有我,为何要懦弱地抛下。我,对我不管不顾,任我心灰意冷,于这孤亭,为你憔悴?”
“懦弱。”他冷笑道,“说得真好,我就是懦弱。我亦不解,为什么面对刀光剑影,我自凛然不惧;独独面对我痴爱的红颜,懦弱至此。我的懦弱让我错过了她,还要错过你……”
她亦摇头叹息:"你连你生命中的第一枝花都可以错过,我一个梅开二度的替代品,又算什么呢?”
他目光深情了起来:“琬儿,别胡说。你不是她的替代品,你就是你,独一无二的你。弱水三千,我独取一瓢饮。花有百媚千红,我独爱你这一种。”
“为何我就在你的眼前,你依然要选择错过?人生中的缘分本不多,你为何不懂惜缘呢?”月光中的她泪花闪闪。
他轻轻捋着她的鬓发,将那朵他亲自攀摘的桃花扶正,话语中尽是无奈:"虽然你忘却了你的过去,我却不得不在意它。”
晚风徐来,有天花纷纷乱坠。花雨中的她嫣然一笑:“你说的,我懂。”
她又依在了他的肩头,波澜不惊地说:“既然无缘并蒂,那就让我们回归从前,你做我的白衣萧郎,我还是你的红颜知己,好不好?”
他听得满心欢喜,一声轻应,难掩笑音:“好。就让我今夜,为你吹箫到天明。”
玉箫乘鸾,白衣在风中扬扬,一曲古老的相见欢就这样从月挂中天时与月光合鸣,直到迎来了翌日的晨曦。
他和她携手告别了晨月,翘首望那东边的云霞苍茫中迸出的万丈霞光,一轮红日为林海铺上了一片明艳的霞锦。他们相视一笑,徐步离开,把来时的互生情愫和昨夜的风月情深踩成了句点。
回望来时的路,缥缈如云烟,她在心里默念着那句话:
与有情人做快乐事,不要问是劫还是缘。纵算为你十八层炼狱闯过,我亦无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