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时分,老鸨携几个丫鬟惊扰了慕容琬儿游离的梦魂。
“琬儿姑娘快起来梳妆打扮,今儿个可是你大喜的日子。”老老鸨尖声笑道。
周围都是一片喜气洋洋,暮春的雨丝风片引得百花争妍斗艳,袅袅暖风熏人即醉。奈何琬儿的心里却是一片春寒料峭。只有她心里最清楚,今夜的洞房花烛就是她慕容琬儿香消玉殒之时了,她在心底深深地叹了口气,旋即又释然,夫君都走了,这个世界还有什么值得自己留恋的呢,正好还可以到天上去找他,再续前缘。"夫君,原谅我没能信守承诺好好活下去。其实琬儿今儿个是为你打扮的,这就来找你。”她在心底呢喃。
慕容琬儿迎着老鸨的目光,强颜欢笑道:“劳烦妈妈费心了。”
一边梳妆,老鸨一边乐呵着:“官人特意嘱咐我给你用镶金的钝木簪,为的不就是怕你……呵呵,他倒还挺有心的。你是没见那官人有多阔绰,就连那宝盒都是上好的。
整块的小叶檀做的,瞧那做雕工,忒细腻了,还有……总之,你嫁过去有你的好日子过,你可莫要干些傻事,扫了我们大家的兴子,要知道,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多少姑娘踮着脚都巴望不到呢…….”
慕容琬儿有一句没一句的听着她的絮絮叨叨,时不时应付性地哼哼几声。有钱人家的妆容是极其繁琐的,揩脂抹粉、涂油挽髻一样一样地,做得有板有眼,那些丫鬓都是那位官人遣来的,技艺精湛,手法娴熟,就连带来的胭脂,果然都要比醉梦楼里的细腻嫩滑很多。
这样的排场,让她想起了曾经出嫁那朝的盛况,商人们习以为常的阔绰与奢华,她早就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这些富商通常没有多高的文化内蕴和社会地位,所以他们喜欢通过大肆地挥霍向社会炫耀自己的富足,其实这不过是一种外强中干的表现。
她的父亲朱发就很吃了些“没文化”的亏,不堪忍受社会对自己文化方面的歧视,因此立志要让子女从仕,所以即使她是个女孩子,她亦从小受到了良好的教育,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成为名副其实的扬州才女,而那富商之所以要娶她,她猜想,一方面惊艳于她的美貌,而另一方面更重要的,则是惊羡于她的才情了。
婢女为她挽上了高贵的公主髻,斜插一支红木镶金梅花簪,身着千层褶皱用金丝绣有游龙戏凤图纹的艳色红裙,这袭红裙用熏笼熏香了一日,早巳是翰香扑鼻、幽香入骨了。菱花镜里的自己同两月前出嫁时一样雍容华贵、婀娜多姿,往事如春水涨满了她的心头。
犹记得春宵帷帐,烛光点点,他轻轻地撩开她的红盖头,望着凤冠霞帔、娇羞无限的她那一刻睛眸里闪烁的惊艳与痴迷,他的深情亦触动了她的情深,那一夜,彼此内心都升腾着“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夙愿,奈何他最是无情,先她而去,留她巫山独坐,寂寞泛滥,泪透春衫。“郎君啊,可怜我如花美眷,这一次要嫁的却不是你!”她在心里悲咽。
尽管内心波涛汹涌,秋水也微澜,从外表看来她依旧温婉大气、风华绝代。虽然那弯冷冷的浅笑里隐透着若有若无的哀愁,但坚强如她,依旧按照妈妈的嘱咐粉饰着心底深深的落寞,在那帮婢女看来,她俨然是一个幸福快乐的“小新娘”了。
一切准备就绪,行将离别之时。作为大姑的慕容幽若不顾劝阻,执意相送。老鸨瞧见了,愤愤地嚷嚷了一句:“莫要把妆哭花了。”便领着丫鬟们出去了。慕容幽若望着新娘妆束的慕容琬儿,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轻执她手,含泪道:“嫂嫂,尽管我知道木已成舟,谁也改变不了你的决定,但我还是想不自量力地劝劝你。”慕容琬儿哽咽道:“还是幽若你懂我。但是没用了,再见了,幽若。”
“嫂嫂不要哭。我明白你对哥哥的感情,想必哥哥也明白。哥哥的在天之灵一定希望你得到幸福,他不会想你就这么轻易放弃自己的。人生的意义有很多种,何必太过于执著于情,只要你好好活下去,相信你还能找到其它的。生活的快乐的。”
慕容幽若莞尔一笑,“嫂嫂,你看你今天就是全世界最美丽的女人,相信那位公子会比我哥哥还爱你的,你和他一定会幸福地走下去。”
慕容琬儿摇头叹息:“你说的固然有道理,怎奈我心巳死,怕是无心去想什么未来了。”
“可是嫂嫂,你嫁过去至少能过上安稳的生活,还可以让那位公子帮你找到朱伯伯,一家团圆。而我呢,漂泊无依,陪酒卖笑,身陷风尘……”慕容幽若说着便流露出凄然的神色来,“若是你还能把我赎出去就好了。”
“幽若就这么不想留在醉梦楼?”
“嫂嫂你怎能不明白,这烟花巷岂是久留之地?若是得托一良人便罢了,但若是萎谢风法,那才是悲剧的开始。”
“只是要嫁的不是那位良人又该如何?与其同床异梦、郁郁寡欢,实不若在这烟花之地自在些。在这里怎么说都还有些盼头,倒是像我这样所嫁非人,连一点儿念想都没有了。”慕容琬儿说着,又是一阵鼻酸。
“嫂嫂怎知所嫁非人,你都还没见过他呢。我看他对你一往情深的样子,倒像是个值得托付终生的人。”“我想这辈子除了你哥哥,我再也不会爱上任何人了。幽若,原谅我以后再不能来看你了。”
“嫂嫂,你真的就把那日黄昏,我们在客栈的约定忘得一干二净吗,你对哥哥墓前的承诺已被你忘得一干二净了吗?”
慕容琬儿闻言苦笑道:“我们还真是情同姐妹,面对诀别,所作出的反应都是一样的,我当时也是用你哥从前的海誓山盟挽留他,求他别离开我,可他还是无情地撇下我一个人,撒手人寰。是他先违背了他的承诺,是他先无义啊,我还有什么义务履行我的承诺?我现在最想的就是早点见到他,早点见到他,你懂么?”
“可你们不一样,”慕容幽若含泪争道:"我哥的离世是被逼无奈的,是死神硬要带他走的,他怎么会舍得离开我们?可是你自己放弃自己,留我在这世上举目无亲、孤苦伶仃,就是你的不是了。你承诺过和我的永远,现在才知道,你的永远,竟不敌几日的光景了。我太失望了。”
“你没有经历过死生契阔的爱,你无法理解我的心情,你知道吗,鸳鸯贵双死,他走了,我又怎能在世上独活。我相信,我们三生石上的名字是镌刻在一起的,只盼来世,还能和他在一起。”
“这么说,你在这世上就真的无牵也无挂了吗?我在你眼里,比这吹过的一阵风都还微不足道吗?"慕容幽若凄厉的话里夹杂着哭音。
慕容琬儿掏出汗巾擦了擦泛涌的泪花,这汗巾是她成亲前一针一线缝制的,上面精巧地绣着鸳鸯和并蒂莲。只是如今惟余那一只鸳鸯孤独地盘桓在湖面寻觅佳偶的背影,惟余那一朵衰颓的莲花垂枝接受西风的凄厉。
她长叹一口气:“幽若误会了,你终究还是不懂爱情,直到如今,我也才明白什么叫做‘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面对此番诀别,余下的惟有幽幽的叹息。
“你们说好了吗,花轿都等了好一会了。”记不清这是妈妈第多少次催促了。
慕容琬儿意味深长地看了慕容幽若一眼,转身欲走。
“嫂嫂——”
慕容琬儿循声回首,却见幽若贴近了自己,在耳边轻声道:“看来这件事我不得不告诉你,希望能打消你轻生的念头。”
“什么事儿?”
她的声音不疾不缓,在耳边沉吟:“你想过为哥哥报仇吗?”
琬儿闻言大惊,先把老鸨打发出去问道:"难道你有线索吗?”
“你知道吗,岑香告诉我哥哥死时的特征竟和香雪姑娘死时一模一样。”
“香雪?”
“她是这儿从前的名妓,岑香以前的主子。可见香雪也并非所说因相思情苦的自杀结果,而且凶手可能是同一个人。”
“那会是谁呢?是妈妈吗?”
“我猜不会是妈妈。这两件事对她都没好处,而且看那日大夫来时她欲盖弥彰的样子,她肯定是知道事情的真相,想要袒护行凶的人。那他们必定是一根绳上的蚱蜢,关系绝对不一般。
还有我问过了负责给哥哥送饭的小厮,以重金相诱,他才说出在厨房准备送饭时被沁园叫出去帮流筝姑娘挑两桶水。我在想,流筝姑娘用水为何一定要找他呢?他回来时饭菜依然原封不动,下药想必就在挑水的时候了。”
“这么说,难道是流筝?可她人那么好。”
“八九不离十。还记得那日她弹琴弦断的事吗?”“嗯,后来听你说过。”
“如果没有这件事,可能我都不会去注意去查她。所以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让那位公子帮你,为哥哥讨回一个公道。”
“唉,真是人心隔肚皮,我原以为她会是咱们的好姐妹,真是自作多情;那你以后可千万小心,莫出风头遭她忌恨。”
“嗯。'小心驶得万年船’嘛,幽若懂。”
“既然真相大白就差这最后一点儿火侯,你放心,我一定会尽力逃脱,尽力还夫君一个公道。”
“你不去寻死,那就好。”慕容幽若会心一笑。
琬儿也不禁莞尔:“幽若终归是幽若,竟给了生无可恋的我一丝活下去的执念。听,妈妈又催起来了,我该走了。”
继若颔首微笑:“希望下次再见,能和她们对簿公堂。”
“希望如此吧。”丢下这句话,琬儿如同一团绛红的云翩然远去,留给她一个飘然如风的背影。
迎亲的仪仗队敲锣打鼓,声势浩大,轿里的娇娘卷帘浅笑,美艳如花。可惜天公不作美,隆隆的雷声过后,密密的雨脚淋得道路泥泞不堪,一阵雨浇下来,先前精神抖擞、喜气洋洋的一队人马,经受不住滂沱,早巳偃旗息鼓,叫苦不迭。慕容琬儿望着他们狼狈相一阵好笑,他们心里正或许埋怨她的磨蹭招致了这场急风骤雨吧。
她被送进了一间精雅的小屋。绛红的帐幔优雅地垂落在梨花木榻上,朦胧地现出了大红的鸳鸯枕,绣有并蒂莲的红锦被和百子千孙图的床铺。床边一只金鸭悠然吐着香雾,于是满室香烟缭绕。墙上裱有各色的仕女花鸟画。她懒懒地扫视了一圈,画技虽精湛,画风却几近相同,都过于浓艳、绮丽浮华,室主人的欣赏水准可见一斑。很快绕室踱步一圈,愈觉无趣,心里惦记着事情,自然看什么都难看出点美好来。
短暂的雨过天晴,风雨潇潇卷土重来,雷电交加,雷助雨势,雨壮雷威,其浩大的声势像进入了狂轰滥炸一般。忽然窗被吹开了,锦帘被吹得张牙舞爪,坐在梨花木椅上发呆的她一阵暗喜,竟然有窗,他可没忘记给自己逃跑的机会。
于是疾步行至窗前,惹得满身雨雾。但见江天俱黑、涸波浩淼,浊浪排空,低垂的穹降上演着电闪雷鸣恣意肆虐的狂暴。她垂首打量,江涛拍岸,而自己所处的阁楼离岸沿不过一尺的距离。
想不到这深宅大院却别有洞天,试想立于这望江楼看千帆过尽、百舸争流亦不失风雅。真是比曾经住的小园要开阔得多,小园虽好,可未免太逼仄,不似这儿,江天尽收眼底,连心胸也开阔了起来。只可惜,这一处风水宝地怎么成为了困住自己的牢笼了呢?无论如何,得想个法子尽快逃出去才是,她复又寻思起来。
都说女人生性好妒,那她的大娘子自然早就视自己为眼中钉、肉中刺了,何不借她之手逃出去呢?
想到这儿,她传唤进了一个丫鬟:“能带我出去见你们大娘子吗?”“姨娘,不行的,主子早先吩咐过不许你踏出这紫云轩一步的。”丫鬟恭敬地答道,“婢女可以试试能否把她请来。”
“有劳你了。”琬儿笑着遣走了她。
不一会儿,门被推开了,进来一衣着华丽的贵妇,虽巳是半老徐娘,可风姿依旧如故。她不怀好意地笑道:“瞧瞧这派头,还没嫁进来呢,老娘都要给你接风洗尘这要是得了宠幸,莫不是还要骑到老娘头上拉屎吗?”
婉儿忙迎上去解释道:"夫人误会了,非是奴家不尊重夫人,实在是老爷有令,不许奴家离开紫云轩,就此见过夫人了。”
“唉,真是‘红颜未老恩先断’,一天到晚就知道拈花惹草,有了我和翠琼还不够,竟把你一个人尽可夫的女子纳入家中,扫了我们李家的门面,唉——”她一见面就牢骚满腹,喷了琬儿一脸的唾沫星子。
听她这么说,琬儿这朵交际花也不免心里发酸,一入风尘,就再不是曾经那个清白无瑕的自己了,就连有时自己都看不起自己,更何况别人呢。
无事不登三宝殿,你有什么事快说吧,老娘可不想
在这里沾了晦气。”她依旧满脸不屑。
琬儿低下了头,近乎哀求似地说:“求夫人救奴家出去好不好?”
她一脸愕然:"难不成我相公高攀你了?”
琬儿摇头道:“非是如此-实不相瞒,奴家是个孀妇,本无心再嫁,谁料被老爷看上。我本应自尽守节,但仍心存为夫婿讨回公道的念想,才苟活于世。惟愿夫人相助,还奴家自由。”
她长舒一口气:"算你识相,你若强留于此,定不会有好果子吃。”
琬儿低眉道:“奴家自知蒲柳之姿,不敢与日月争辉。”
她眉头舒展开来:“你倒挺会说话的。做人贵在有自知之明,除了芳华,你拿什么跟我比?”
“奴家谨遵夫人教诲,不知夫人可有良策救奴家出去?”
“有倒是有,就看你敢不敢。”“全凭夫人吩咐。”
“你可想过从窗户跳出去?”她指着那扇窗户道。
“想是想过,可惜奴家不通水性,怕是难保一命。”"怕什么,我命人在下面摇一艘乌篷船,看你落水时把你救上来,现在水势正大,应该可以漂得很远,那时我再跟相公说你不听我劝,投河自尽,如何?"
“可你不怕他怀疑你么?”
“大家都这么说还怀疑什么,纵算他怀疑,也不敢把我怎么样,行了,不多说了,我这就吩咐下人,你自求多福吧。”她摆摆手,转身就走了。
“多谢夫人,恭送夫人。”琬儿施礼道。
临窗眺望湍急的江流,琬儿只觉玄乎,这一跳下去,不知还有半条命没有。江岸出现了一个黑色的身影,站在船上向她挥手示意。她满心忐忑的翻过窗沿,紧闭着眼克服着翻江倒海的晕眩,想着为夫君报仇,她便血脉喷张,纵身一跃,身体像被什么一个劲往下拉似的,全身的血都涌上了头脑,又是一阵晕眩!
从来没想过看似柔弱的水坚韧起来会如此坚韧,仿佛从高处跌到了硬地板上一样,别说鼻青脸肿,就连骨头都摔散了。还没从剧烈的疼痛中反应过来,水便换了一个方式来折磨她,紧紧地将她揽在怀里,不容她挣扎便一个劲往鼻孔里钻,她被呛得后脑生疼,疯狂地挥舞着四肢,企求能给失去平衡的身体找到一个支点,可她大脑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自己沉了多深。
几番尝试,仍旧被浩浩江水包围,任是她怎样努力,依旧沉陷于一片虚空中,尽管她丝毫不放弃挣扎着寻找一点生机,却连水最温柔的回击都招架不住;她渐渐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虽然春暖花开,可这一江春水,却是刺骨的寒,这股寒意连同森然的恐惧侵逼入她的身体,连心也跟着颤栗,身体正渐渐逼近江水的寒凉,她蓦然失去了意识。
醒来时正睡在乌篷船里,破敝的船盖渗漏着雨滴,外面的凄风冷雨依旧继续着,她浑身湿透,只觉体热无力,喉咙干得冒烟,努力撑起身想要掬一捧水喝,顿感头重脚轻,蓦然而踣。无计可施,她只是艰难地挪动着身躯。迎面又是大雨倾盆,篷檐的雨水连珠缀线浇在身上,丝毫缓解不了体热难耐。用尽全力爬向船头,一道眩目耀眼的闪电撕裂了墨色的苍穹,电光火石的一瞬,她惊诧地发现,雨幕笼罩的寒林中,隐隐地现现一袭白衣。
于是拼命地扯着喉咙喊一声:“救命--”其声音的嘶哑不忍耳闻,不幸那凄厉的呼救声被接踵而来的雷声所湮没。只大这一喊,便是撕心裂肺的痛。她好容易等雷声过后,想要再喊,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来。眼看着人影一闪而过,她无助地只剩下垂泪。举目四望,船巳漂至荒郊野外,想要求救,已是不能,接下来能做的,就只是听天由命了。她趴着船沿,喝了一口水,又无精打采地迷蒙起来,只盼望此时能有人看到自己并救下自己了。
突然船身一阵颠簸,船摧人沉,水流裹挟着她,力量如此之大,不容她挣扎,额部忽然一阵剧痛,火烧火燎地,她几乎晕厥。之后仿佛被冲到水下的一块磐石上,腿卡在了缝隙间,才使她没被如此迅猛的水势冲走,而那叶扁舟,碎成零星的木块,被冲向了渺远……
额部的伤口愈来愈痛,滚烫的液体止不住地向外涌,侧目一看,头下枕着一滩殷红的血!那滩殷红的血仿佛抽干了她的元气,她越来越恍惚,直到眼前发黑。耳边轰鸣着的风声、雨声、涛声俱都沉寂了,她又一次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