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缕檀香在斜阳的映衬下袅袅婷婷,飘忽难捉。慕容幽若跪坐在蒲团上,虔诚地双手合一,闭目凝息,一遍又一遍地默念着:南无阿弥陀佛,保佑薛公子、公子二人都平安无事,善哉善哉。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着,也许她比谁都更盼望薛公子早点回来,心总是七上八下的,生怕那位公子会遭不测。
终于听到了熟悉的马蹄声,哒哒——哒哒——,由远及近,那穿林打叶的“哗啦”声,在寂静的空气中愈发清晰起来,她欣喜地睁开眼,已是月上柳梢了。
匆匆出门迎接,见薛公子白衣白马,在清冷的月色下更显灵逸飘忽。其他人也闻声出门,屋子里倏地热闹起来。
慕容淳同他寒暄了一阵,慕容琬儿热情地接过药,按吩咐拿去厨房煎了。慕容幽若则领着他进了公子屋内。轻轻掩上门,笑吟吟对公子道:"公子,薛公子来了,快起来,他给你看看。”他仍觉昏沉沉的,懒懒地应了一声,慕容幽若给他抽来了枕头垫好背,他才勉强撑起身来。
薛楚涵向他微微笑道:“公子,容小生为你把把脉。”他顺从地伸出手。
薛楚涵喃喃自语道:“公子虽服解药,可毒性太烈,需针灸逼出来才是,公子且忍着点。”
慕容幽若闻言,淡淡道:“那奴家在门外候着,有事尽管吩咐。”
此时屋里只剩下他们俩人,眼前的薛公子既是他的救命恩人,又是他的情敌,面对他,总觉连空气都有异样的别扭。但他毕竟被病痛折磨得如此形容憔悴,只能顺从地翻过身,任由薛公子在他背上摆弄得火辣辣的生疼。霎时一股血气涌上来,从胸口溢了出去,张口一吐,流了一滩乌红的血,薛公子忙移过钵盆接住,如此折腾了几番,只听薛公子长舒一口气:“毒素已经全部被逼出来了,再服几贴安神保健药,假以时日,便可痊愈了。”
他闻言亦觉身体好多了,扭转头,递给薛公子一个既感激又无奈的眼神,薛公子亦有所觉察,只淡淡道:“你先休息休息,待会让幽若给你喂药。”话毕,收拾好银针等物品,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屋子里又一次归于沉寂,但他心里多少有了些快意,薛公子走了,来的可是幽若。
不一会,她便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汤进来,柔声道:“公子,该喝药了。”
她依旧悉心照料着他,在她亲执药勺的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受伤也是值得的。
喝完药后,彼此静默了一会,她便要走,毕竟她今天太累了,现在他已见好转,那颗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倒觉得一股困意袭人了。
又过了两日,清晨的阳光带着盎然的生意,夹杂着群芳的香髓,从窗上的破洞照了进来。他想若一直躺在床一昏睡,只怕辜负了良辰美景,便在阳光的引诱下轻轻探起身,身上的刀伤已经结痂了,试探性的下地走走,有些跌跌撞撞,双腿像灌了铅似的,不过还好,他武艺超群,扶墙绕床一卷圈地走下来,很快就适应了这种步调,无论如何总算有一种脚踏实地的踏实感了。
门轻轻被推开,幽若端着药汤进来了,见他基本能行走自如,心中一阵惊喜,至少这也是对她这两日辛苦的肯定吧。他递给她一个微笑,她也由衷地笑了,柔声道:“公子,请用药。”
他缓缓行至她身旁,接过白瓷碗一饮而尽,苦涩让他的笑容很僵,可他还是满怀欣喜道:“多谢姑娘这些天的照顾,我该怎样感谢你好呢?”她拿回了他手中的碗,莞尔一笑:"公子你早日好起来就是对奴家最好的感谢了。”
他兴奋地挥了挥胳膊:“你看,我这不好好的吗?”
见她欲走,他慌忙拉住了她,她回过头有些发窘地冲他微微一笑,他也有些尴尬,慌忙缩回了手,欲言又止,好一会儿才笑道:“无论如何还是要感谢姑娘。”“既然没事,那奴家就告辞了,公子你记得多出来走走。”
她依日浅笑盈盈。倒是让他心里有些发瘳,只木讷地应了一声,呆呆地看她出去了,半晌才回过神来。
吃过中饭,慕容幽若正在院里同慕容淳他们聊天,忽然飘来了清越的笛声,悠扬婉转,清澈悦耳,恰似轻烟拂江,又似绿绫迎风招展,舞尽婀娜,其中自有一番熨帖心意的曼妙。
薛楚涵笑道:“真是人间仙乐啊,看来这位公子恢复的倒还不错,都亏幽若了。”“是啊,幽若怎不去和他聊聊?”慕容淳接口道。“那咱们一起去吧。”慕容幽若笑回道。
循声进了树林,笛声却戛然而止,林子里静悄悄的,只听见环佩和璎珞碰撞时发出的清泠的叮咚声,慕容幽若有些紧张地四下里张望,竟不见了同伴们,身后的灌木从陡然窜出一个身影,还好那是熟悉的声音:“姑娘,不用找了,是我让他们送你来的。”
慕容幽若有些诧异地回转身去看他:“公子这是何意?”
他嘴角上扬,不乏得意道:“因为我可以给你安定的生活。”她只觉有些好笑,聪明如哥哥,明明这公子自己都在逃难,怎么会听信吹弹可破的谎话,就这样把自己托。付给这样一个大言不惭的人吗?还有,还有薛公子,难道他对我就没有半点情意吗?想到这儿,她有些沮丧,这些天来对这位公子的好印象顷刻间便荡然无存了。
见她愣了半天,他只当她一时半会接受不了,忙笑道:“这样吧,我带你去个地方,跟我来。"她只木然地跟在他后面,满脑子都在想着薛公子是不是根本就没喜欢过她。
只是绕过山丘,眼前的一切还是惊呆了她。山谷里种满了桃树,远远望去,宛若一片粉云漂浮在山间,风吹过时,花瓣纷落,那云便翻滚起来。走近时,却似下了一场胭脂雨,落了满怀,又似万千蝴蝶轻舞,有那么些还翩翩停在了她的发间,亦给原本就秀丽娟美的乌发添了几分生机勃勃。
悠扬的笛声在花海中流淌着醉人的韵律,她情不自禁地随音律旋舞了起来,尽管没能身着白绸的素雪裙,没能当空舞动华美的水袖,没能挽流云髻尽显舞姿的飘逸,可她本倾城的气质,就注定即使一无所有的她的一颦一笑都足以牵动多少看客的心。而轻吹玉笛的他亦早已如痴如醉了,一曲终,久久难以回过神来的他,能给的或许就只有微笑了。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无意间已露了锋芒,既然无意于他,又何必要去魅惑他,那么接下来可要万事小心了。
“姑娘真是好舞技呀,”他缓缓走过来,“这地方姑娘还喜欢吧?回家后我命人给你造一个一模一样的,我天天看你跳舞。”“公子这是说哪里话,可是要羞煞奴家了。”她腼腆道。“幽若,我问你,你喜欢我吗?”他的声音很轻,却很有威慑力,仿佛就要穿透她的心。这一问,羞得她面若红霞,思忖了半晌,她欲启齿,却被他止住了,他有些颓然道:“你先别说,我怕你说了,我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你知道吗?”,他深情道:“一眼见到你时,我就喜欢上了你,我喜欢你嘴角若隐若现的浅浅笑意,因为我当时真的好怕,是你的笑融化了我心头的坚冰,让我突然间就不再害怕了,还有你无微不至的关怀等等。”
她忽然打断了他,“公子,希望你能想清楚,你对我的感情,究竟只是一种感激还是真正的爱,从你刚才的话来看,更多的是感谢,而没有爱。”
“不,幽若,我是真心爱你的!”他有些慌神,但话语仍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我从来没有对一个女人有过这样一种特别的感觉,我敢对天发誓,我这辈子只爱你一个人,永不变心!”
“那你就发你的誓好了,”她的语调忽然冷了下来,"只是我不得不告诉你,我不爱你,哦,不,我根本就不喜欢你。”她将最后一句话说得尤其重,似乎铁了心要他死心。
他也被她的话伤的愕然,怔了一会,厉声问:“那你喜欢谁?”
她便回转身去,不再理他。
“是薛楚涵,你的薛公子吗?”他有些愤愤然,“不过我劝你早日死了这条心,毕竟我说出相中你时,他可连声都没吭一下。相反,你倒应该跟了我,我会让你荣华富贵享用不尽的。”说到荣华富贵时,他巧妙地一字一顿。可他错了,眼前的慕容幽若又岂会是他平日里所接触的那些庸脂俗粉?
慕容幽若冰冷地“哼”了一声:“难道我还非嫁你不可了?”
“你确实应该嫁我,”他故作神秘,“我有你不可抗拒的条件。”她更懒得理他,只一个劲往回走。他见势不妙,慌忙追上来:“等等,你知道我是谁吗?”
“奴家不知,亦不想知。"丢下这一句话,她依然走着,好像他根本不存在似的。
“本世子赵端成的名号你可听过?”似乎是万不得已,他才出此下策,以名利相诱。
慕容幽若心中一惊,上官家遭难,罪魁祸首就是他们赵家,自己稀里糊涂的,竟然救下了仇人的儿子,真是罪过,再与他耽搁一秒钟,恐怕都对不起列祖列宗了,按她的性子,如果有刀的话,她定然毫不留情结果了他,倒是哥哥,难道他一点都不清楚这位公子的身份吗,他怎么能对这些冠冕堂皇的皇族轻易许下了亲妹妹的终身大事?虽说在朱伯伯家会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怎么说也比在仇人家寄人篱下要好得多吧。
赵世子见她一个劲往前走,以为她不信,一把拉住她,掏出了玉佩,朗声道:“现在你可信了?”
那玉佩在林间渗漏的阳光照耀下,迎光的那一块地方泛着眩目的璀璨,刺得慕容幽若想要一把摔碎了它,她使尽了浑身解数甩开他的手,决绝地背过身去,不愿再见他。
“幽若,你是怎么了,”赵世子一头雾水,“要知道,你哥已经把你许给我了。”
“不,我哥是我哥,我是我,答不答应是他的事,嫁不嫁是我的事!”她忽然带了哭腔,"求求你,别纠缠我了,总之,我这辈子都不会嫁与你!”
她的话晴空霹雳一般,炸得他脑袋发懵,也分明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真不知道自己哪里配不上这位丽人了,论家势有家势,要相貌有相貌,又是个风月情种,风流倜傥,这么多年了,还没遇到一个女孩自己搞不定过,这倒很稀奇,便激起了他内心的征服欲,他紧紧捏住了她的手,似在告诉她,世子是有脾气的,愤愤然道:“总之你今天必须跟我回家去。”
“跟你回家,呸—”她歇斯底里挣扎大叫起来,“救命啊,放开我--”一个民女如此呼救,实在是很扫世子爷面子,握她的手也渐渐松开了。慕容幽若便垂着泪一路跑开了。
望着她远去的背影,他心中涌起一阵酸楚,想他堂堂世子如此低声下气向她表白,她却径自跑开,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冤枉气?
她娟丽的背影已消失在林间,怎样望也望不见了。此情此景,他不禁低吟起:“无情。任是无情也动人。”
回过头来,桃花依旧笑春风,却只道人面已杳杳,不知何处。叫他何处寻?轻折桃枝,拿在手上把玩着,又想起曾经在他床边幽幽地吹奏着《凤求凰》的幽若,曾经天真地清唱一首桃枝诗的幽若,曾经笑靥如花喂他汤药的幽若,尽管只是发生在昨天,现在想来,却有一种恍若隔世的苍凉。
只愿人生若只如初见,朝朝暮暮,她都能如初时那般笑语盈盈陪在他身边,一生一世,不离不弃,该有多好。想到这儿,他忽然笑了,毕竟,他又给得起哪个女人一生一世的承诺呢?
一生一世,在纸上无非是无有轻重的四个字罢了,但要落在烟火世间,却是最重最难的忠贞不渝了。
这时,他亦吟起一首桃枝诗,不同的是,她为的是他和他;而他,不过只为的一个她罢了。
“桃花乱落雨霏霏,美人轻舞意绵绵。彩蝶穿飞花雨间,红装深浅眼儿媚。娇容倦去春犹在,落红满径自徘徊。闲却一段风流事,可惜难将同心结。”流连了片刻,他选了与她相反的路,头也不回地走了,但他还是暗暗下了决心,下一次再见她时,定是要用成熟与风流彻底的俘获她的心。
慕容幽若沿着来时的路急急往回赶,只是同来时的心情早已大相径庭,亦平添了几多苍凉的况味。她清楚的知道,那个关于他的梦,已然破碎,此番诀别后,任是谁人也无法修补了。纵算可以修补,不过只会是另一种粗粝结痂的破碎了。
出得山林,已是日暮西山了。大伙正坐在院中闲聊。慕容淳笑迎道:“妹妹,怎么回来了,怎不跟着那赵公子享福啊?”
见了他,她便难以遏制心中的愤怒,第一次冲他吼道:“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似乎还不解气,没等慕容淳回过神来,她又愤愤地补了一句:“我的事情,不用你管!”
慕容淳忙笑回道:"不知道什么?赵公子条件那么好,又对你有情有意,可惜你没相中他,这倒是你没这个福分了。既然你不想嫁,那就算了,你就和我们一起过颠沛流离的日子吧。”
“你真不知道么,”慕容幽若脸上的怒气渐渐消了,“他是赵家的儿子”她又把声音放低了些,"所以他就是我们的仇人,我怎么能嫁给仇人呢?”
慕容淳叹口气:“我又何尝不知?但你嫁过去就有好日子过了,我是不想你受苦。“
“可是哥哥,你到底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你到底有没有想过我们遭残害的亲人们的感受?”说着说着,她便呜咽起来。
“不,妹妹,我倒希望你能抓住你的幸福,别再过多纠结于这些恩怨,放宽心,活的漂亮些。”
“哥哥,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便走过去对她耳语道:"可是你没能掌握到更大的权力,又怎么能指望为上官家报仇雪恨呢?”
“你知道妹妹不是这样的人!”她冷冷道:“我只求平平淡淡过好这一生,不想亦不屑再与那些仇人有更多瓜葛了。”
“妹妹,你变了,你不再是那个对哥哥言听计从的妹妹了。”他叹息道。
“哥哥,你错了,我没变过,你不要以为我一个女儿家没用,其实我这些天来的痛苦比起你倒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我没有足够毒辣的心肠来思虑报复,所以只能一个人默默忍受天家带给我们的灾难,我想,这一辈子,恐怕都要背负一颗沉重的、伤痛的心度日如年了吧。”
“你也不要过度伤心了。”慕容淳劝慰道,“这一切,本不该关你的事。”
“不该关我的事?”慕容幽若神情诧异。
见他欲言又止,复又追问:“难道哥哥觉得我不是你的妹妹吗?我不是上官家的一份子吗?”
“妹妹多虑了。”慕容淳用笑容来掩饰着方才那一瞬间的不安与慌乱,但他飘忽闪烁的眼神却将这一切暴露无疑。“有些事,不知道要比知道好得多。”
他说后半句话时,虽然语调平淡无奇,但慕容幽若多少听出了一点深意。这个世界的秘密总是深不可测又紧密相连的,发掘一个,势必会牵扯出另一个来,所以她亦是无心去想这许多。只有这样,在这被粉饰的太平气象里,她还可以假装悠然地呼吸,尽管会不时被汹涌的暗流惊扰,但大多数时候都还能相安无事。
哥哥的话一直在她脑中盘旋着:
“有些事,不知道要比知道好得多。”